书城小说奥斯维辛骷髅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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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拉脱维亚弃兵开局

1944年

奥斯维辛集中营III,莫洛维茨

近傍晚时,营地里静悄悄的。刺骨的二月寒风,从东方一路刮来,此刻正穿行在由木头搭建的营地宿舍区之间的狭窄缝隙里,等待着居住者们归来。这寒风,是一张长长“敌人清单”上所列明的敌人之一。每个人都知道,奥斯维辛的寒风,操着一口只属于它自己的古怪语言。这语言并不言说外面的大千世界,不言说远方山脉间所能看到的日轮,也不言说城市街道间翩然飘落的雪花。它仅仅诉说自己在营地四周布满的电网内所看到的一切,那些饥馑和困顿,那许许多多活在这里的人们的故事,以及——死亡。

电弧灯所发出的那种不自然的强光,碾碎夜幕降临时的黯淡,如洪水般侵袭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强光穿透围绕营地的木栅篱笆,投射出棱角分明的阴影。营地饿了。饥饿,这是“敌人清单”上的另一个敌人:它永远逗留在这里,气势汹汹,残酷磨人。无论是每天早上的面包配给,还是中午那稀得不能再稀的配汤,都无法缓解每只胃袋中席卷而来的空乏感。疲惫,这又是一个敌人,然而,即使再怎么疲惫,整个营地也无法休息。因为,人们需要时刻保持警惕,以免不小心违反规则——这些规则,它们是不成文的,无从得知又深不可测,甚至可以被当场拟定出来。所有这些规则,只有唯一一个目的:增加给人制造凄惨境遇的机会。这里全部的规则都是这么回事,不管成文还是不成文,随处可知还是无从得知——规则,是“敌人清单”上的再一个敌人。营地正处于战事当中,对于这里的每一个居住者而言,战争胜利的唯一标准似乎就是——想方设法再多活一天。

此刻,党卫军中尉保罗·麦斯纳正坐在他那能够俯瞰整个营地的暖和办公室里,双眼凝望窗外,手里拿着一杯咖啡。咖啡的品质很不错,绝非前线士兵们使用的那种代用品。毕竟,营地里的职务十分艰苦,保持在帝国本土的生活水平是很有必要的。麦斯纳将咖啡杯举到唇边,整个人陶醉在杯中散发出的浓厚咖啡香味中,享受片刻静籁。他的目光,慢慢移向天空,铁灰色的流云,横亘在他眼前。腿又开始隐隐作痛,这是个无可辩驳的信号——明天天亮之前,肯定会下雪。

即使在德国人当中,麦斯纳都算是个子高的。他头发虽然是黑色的,却生着一对闪光的蓝眼睛,这个发色与瞳色的组合,对他而言,实在是有些尴尬。毕竟,在营地里,他的身份可是很稀罕的——武装党卫军;他的衣领上,有着黑底银线刺绣的如尼文双闪电标志,而不是集中营守卫军才有的骷髅徽标。麦斯纳走路时,需要借助一把吱吱嘎嘎响的拐棍——这是一辆苏联坦克送给他的离别礼物,也是荣誉的象征。在这看守营里,除他之外,几乎没有人曾在前线服过役。而现在,他正在这座集中营的第一部门里打发时间,直接对集中营总指挥官尽责。麦斯纳的职责是负责监管奥斯维辛区域所辖的、许许多多如卫星城一般的劳动营——基本都是些很早就设立完备了的犹太强制劳工营,比如福尔斯滕格鲁伯,还有布莱赫哈默尔,以及其他几个更远些的营地。第一部门隶属于党卫军人事部,麦斯纳手下有两名党卫军上士,以及这两名上士手下的团队。这帮人每天忙活,效率奇高,为他准备各种各样的人员调度和运输清单。

麦斯纳最头疼的问题要数IG法本工厂,莫洛维茨营地就是为了这个生产线错综复杂的丁二烯橡胶工业综合体而建立起来的。工厂顺利完工后,它那基于周边煤矿开采效率的合成油品和橡胶产量,对于前线战局而言可说是至关重要。然而,厂区建设已经严重落后于原先的日程安排了——比规定时间慢了好几个月;到目前为止,工厂连一滴油、一克橡胶都还没生产出来。

这时,静籁的环境被毫无预兆地打破了。营地乐团吹打出了一段旋律,那是一段快活俏皮的行军曲。麦斯纳开始在脑海中回忆这段熟悉旋律的名称,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表:这一天都干吗了呢?几分钟后,工厂里忙碌的一天正式结束,居住者们开始涌入营地。那场面看上去十分荒唐,甚至到了跟报纸上刊载的漫画一样滑稽又讽刺的程度:伴随着营地乐团所演奏的轻快又振奋的旋律,一大帮穿着脏兮兮蓝色条纹装的、面色惨白、毫无希望的男人们准时列队回营。其中一些劳工头目,甚至还命令他们手下的人们随着曲调唱歌。他们直接被引到操场上,五人一组,排成一行一行的纵队。营地里总共有超过一万名居住者,等全部人到齐后开始点名,还需要好一阵子。因此,早到的人们,不得不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忍受严寒天气的侵袭。

在所有这些居住者们当中,有个人是最近才从法国那边搬过来的。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被集中营里特有的那种如孤魂怨鬼一般、眼窝深陷的标准住民相貌所传染。虽然他已经明显消瘦了不少,囚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板上,但还算是健康无碍。他曾经有过一个名字,但那也早已是在另外的一种人生当中了。在那段人生里,生命是有意义的,不像现在,需要每天不停地为生存而挣扎——他曾经的名字是埃米尔·克莱蒙,钟表匠。而现在,他不过是“囚号163291”罢了。

以第三帝国的标准来审视,埃米尔所犯下的罪行可说是罪无可恕——他是犹太人。

操场上突然传来一阵嘘声,点名要开始了。营地的居住者们不得不强打精神、全神贯注,任凭凛冽寒风使劲捏弄他们消瘦无肉的身体。整个营地都在等待,操场上的所有人,都被几近冻僵的焦虑感牢牢抓住。一旦点名的人数不对,就得一遍一遍重来。还好,今晚并没出现这种情况。只点一遍,点名官就满意了,居住者们也就解散了。您或许认为,居住者们此时应该会不约而同地松一口气,或者轻叹一声,然而,很可惜,这种情况并不会发生——营地的居住者们,只会从一项磨难转向另一项磨难。他们可没有将力气浪费在叹气上的余暇。

埃米尔瘫倒在自己的床铺上。通常情况下,他白天都是在一间机械铺子里干活,为大量测量和控制用的机械装置制作维修专用的小零件——这些小零件,可是丁二烯橡胶工厂的生命线。他每天制作的零件,比自己过去为组装一块精良手表所做的数量要多得多。但是,今天厂区停电了,因此,他被安排到了一个劳工小队,负责从货运火车上一袋一袋卸水泥,再把水泥背到库房。活到这个岁数,他还没有累成这样过;每一块肌肉,每一条肌腱都在剧痛,双脚也被营地居住者们标配的、鞋码完全不合的硬木屐鞋给磨破了。弄成这样,甚至连饥饿都不得不先向疼痛屈服,暂居次位。

埃米尔和另一个名叫伊夫斯的法国人共用床铺。他们是同一批被从德兰西的拘留营里运输到奥斯维辛来的,尽管如此,在被分到同一个铺位之前,他们却并不认识对方。起先,埃米尔一想到自己不得不跟另一个男人共睡一张床,就觉得恶心。但现在,他已经十分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有多么幸运:因为,只有在一起睡的时候,才是他唯一觉得暖和的时候。他们逐渐变成了关系很好的朋友,彼此关照。如果其中一个人运气比较好,能够弄到一些食物(这可是营地里最珍贵的交换用货品)的话,会拿出来跟另一个分享,这点跟狱区里的其他居住者们完全不一样——埃米尔发现,这些人中的大部分都会将弄来的食物私留下来,毫无分享意识。毕竟,大部分人连生存下来都很艰难,根本没办法产生“分享”的念头。彼此孤立,这既是他们这些犹太人的弱点,同时也是集中营掌权者们力量的来源。奥斯维辛就是这么个自相矛盾的营地。现在,伊夫斯也爬到床铺上来了。他们睡的是最上铺。“过去点儿。”他对埃米尔说道。埃米尔想让自己那疲惫的身体服从这个要求,但却疼得呻吟了起来。伊夫斯看到这情形,不觉笑了起来。“今天我过得可不错。”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什么东西塞到了埃米尔面前——那是一大块烤得不怎么样的黑面包。“有个波兰人把棉夹克随便放在身边,趁着没人发现,我就把那棉夹克给筹措了。”

“筹措”,这是营地里专用的黑话,也就是“偷”的意思。如果想要生存下去,营地居住者们就必须去“筹措”。况且,依照奥斯维辛里的荒唐规则,“筹措”甚至是被管理者们鼓励的,但是,如果偷东西被抓住了的话,就会受到十分严厉的处罚。“我把它塞进了自己的囚服外套里,偷偷带了进来。”

衣物,这可是大奖,但风险也很高。因为,不论时间长短,都很难保住衣物的所有权;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把它给交易出去。营地一角的洗衣房,是距离党卫军军营最远的地方,在那洗衣房里,有个十分繁荣的黑市。每天点名结束,全员解散之后,几百名居住者就会蜂拥到那里——有些是去卖东西的,有些是去买的。这个黑市,是不折不扣的买方市场,因为每个人的胃袋都是空的,而市场里通用的货币就是面包了。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在那买与卖的混乱喧嚣当中,这些被饥饿彻底蒙蔽了双眼的家伙们,会以低得不能再低的价格,出售他们手头的东西。最常见的货品是汤匙和餐刀:每个囚犯其实都需要有一套,但营地的掌权者们,却并不会发给他们。因此,这些餐具,就必须自己想办法去买回来。除了汤匙和餐刀之外,各式各样的囚犯们“筹措”来的东西,也都会在黑市上进行交换。

“棉夹克最后是怎么处理的?”埃米尔问道。

“我把它卖给了十六区的老大,换来了两份面包配给。”

这是笔很公平的交易。他们俩默默吃着面包,每一小口都嚼得津津有味——即便尴尬地意识到,除他们之外,这个狱区里的每一个居住者此刻都饿得要命,埃米尔和伊夫斯也没有因此而停下嘴来。当然,直到吃完为止,都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在营地居住者之间,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一旦有机会拿到吃的,每个人都会像他们现在这样做,没什么可稀奇的。

熄灯时间很快就到了,营地逐渐进入了并不安分的睡眠期;不过几个小时之后,周而复始的辛劳,又将开始新的轮回。

对于跟埃米尔同睡一张床铺这件事,伊夫斯感到很感激。因为,埃米尔是个很绅士、很有文化的男人。他们俩在一起时,可以无休无止地聊战前法国的那些事儿。不仅如此,伊夫斯还对埃米尔对国际象棋的无比热忱,感到十分好奇。

“再给我解释一遍——”熄灯的黑暗之中,伊夫斯轻声对埃米尔说道:“关于那个拉脱维亚弃兵开局的具体走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