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奥斯维辛骷髅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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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毒兵的命运(2)

这位钟表匠抬起头来,面怀迫切地看着自己朋友的双眼,看那样子,仿佛是希望能够得到宽恕。“我很害怕,怕自己也会传染上他们的堕落……如果在未来的某一天里,我打算回想这一天的话,我会说,我在那天下了国际象棋,仅此而已。这种——恐怖——对我而言实在太难承受,我根本不敢去铭记它。”

伊夫斯握紧了好友的手。“你绝对不能像那样想事情。这并不是你应该去承受的羞耻,而是他们的才对。他们之所以会这样做,都是因为我们对他们而言,根本无足轻重。对他们而言,我们是完全没有存在价值的,甚至都不再配去做人。对于党卫军的人而言,我们还不如一袋扁豆,或者土豆。这就是这个地方的全部真相。”

但埃米尔却对他的这番话并不感到满意。“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毫无价值的人呢?”

“你还不明白吗,埃米尔?你是不是陷到你那个神秘的、卒子与国王的游戏世界里,陷得太深了点?竟然完全没有发现,我们正走在一条通往彻底虚无的旅程上吗?”

1944年4月

加拿大营,奥斯维辛集中营II,彼尔肯瑙

表面上是冷漠又无所谓,但实际上,麦斯纳正在细心观察这个地方。此刻,他正站在一个巨大的仓库里。营地居住者们推着一只只装得满满当当的手推车,快步走进这个仓库。他们在仓库正中间卸货,把手推车里的东西倒进一个巨大的什物堆里,然后又马上出去,再去装一车新的回来。什物堆旁有一大群人,大部分是妇女,其中一些穿着营地囚服,其余都穿着寻常的平民衣服。这帮人正在对那一大堆东西进行分类整理:衬衣、裤子、外套、连衣裙、夹克衫、帽子、鞋子、内衣、眼镜、行李箱、手袋——这些都是从横跨整个欧洲大陆的犹太人们那里,搜刮来的最后一点点财物。在仓库四周的墙边,堆着像山一样高的分好类的东西,正等待着被人们重新分配。

面对眼前这般程度夸张的掠夺景象,一个心智正常的人,很难不显露出惊讶的表情。

“火车每天都来。”总指挥官以一种低沉的轻描淡写的语气对麦斯纳说道,“有时一天过来两次。通常情况下,我们每趟火车会运一千到一千五百人到达。在卸货匝道那边,他们会被强制留下一切随身的所有物。在正式进入营地之后,他们就必须得脱光衣服,还有那些小的饰品,比如手表和珠宝之类,都得留下来。所有这些东西,都成为了帝国的财产。而这些财产,全部都会被送到这里,送到加拿大营。各种各样的东西,在这里都能找到归属。我们这儿有个中士,每天除了负责对收缴的外币进行整理归类外,什么事情都不必做。每个月,这些外币都会被运往帝国银行,在那里兑换成帝国马克,那笔钱再输送回党卫军本部。还有一个中士,是个珠宝专家,他需要从一大堆珠宝首饰里挑选出值钱货,并把高等级的宝石给弄出来。至于单纯的黄金和白银首饰,会直接回炉融掉。”

“为什么这地方被叫做加拿大营?”麦斯纳问道。

利勃亨舍尔仿佛是有些厌世般地轻叹了一声。“因为,加拿大是个拥有着不可计量财富的地方。”

“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长官?这里的一切,跟采购食物和分配食物之间的数量差异有关系吗?”

总指挥官侧身让到一旁,让一辆手推车通过。“麦斯纳,恐怕我得告诉你,并不是所有的党卫军成员都像你那样廉洁。在你到达这儿的几个月前,集中营检查团的人组织了一个调查委员会,打算集中治理腐败现象。据推测,相当一部分党卫军军官的手脚都不是很干净。他们把手伸到蜂蜜罐子里,伸得太深了点儿,到了有人来查的时候,已经不能及时、干净地收手了。”

他把目光移向麦斯纳。“我想告诉你的是,目前,我很肯定,这儿还有很多小偷小摸的行为,正在进行着。但是,他们的行动,相比以往要小心谨慎得多,而且,贪腐的数量也明显减少了。我们不允许下级军士在这里待太长时间,打算通过这一方式,来抑制他们受大环境影响,逐渐腐化变质。然而,即使是军官们,也不像他们本来应该做到的那样,值得人去信赖了。其中的一部分军官,跟犯人们沆瀣一气——你或许已经猜到了这点。犯人们在那些衣服和行李里找到的值钱玩意儿,被偷偷藏起来,用来向军人们交换食物,或者少许特权。莫洛维茨发生的分配问题,与这种情况相比起来,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1944年4月

技术车间,IG法本丁二烯橡胶工厂,莫洛维茨

五十一区的清洗行动,已经过去一天了。工厂里的一位波兰平民工人,拿了一块手表过来,交给埃米尔修理。作为回报,他给了埃米尔一份专供的市民口粮——所谓市民口粮,顾名思义,就是专门为平民工人们准备的,比囚犯口粮要好得多——以此来弥补他未来两周需要费心完成的维修工作。这块手表很小又很精致,动力系统精妙绝伦。“它曾经属于我岳母所有。”那个男人这样对埃米尔说道:“几周之前,她去世了。如果我能够想办法修好它,对于我的妻子而言,是一份很大的安慰。”

这段话里面,有两个词语,重重冲击了埃米尔的思绪,“妻子”和“母亲”。他恨不得直接冲着眼前人大喊,质问他:“那我的母亲又该怎么办呢?还有我的妻子呢?”但是,他不得不忍住不说,把话咽进肚子里去。每天早上起床后,埃米尔都会把自己的各种想法,在自己脑袋里的避难所里封存起来,不去想它。然而,前一天发生的事情,使他被迫在工作时也想起这一切来。

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个营地,是专门为女人们准备的。他希望罗莎能够好好待在那里。但是,目前伤寒病已经肆虐,党卫军的人,他们显然会毫不犹豫地灭绝掉女人营地里任何一个可能感染的居住区里的全部居住者,情况不会比莫洛维茨这边好多少。

于是,在一个碰巧没人看守的当儿里,这些思绪又一次从他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为了想法排解,埃米尔选择向身边工位上的男人们诉苦。“你看到昨天在五十一区住民们身上发生的事儿没?他们对我们其余人做类似的事情,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了。党卫军彻底堕落了。”他这样评论道:“没有一个不堕落的。”

这些男人们的其中一个,选择向看守告了密。或许,他是对埃米尔能有机会跟平民工人打成一片,感到嫉妒了吧。当然,或许也不是。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他实在太饿了。告密,能够拿到两份面包配给——对于一个承受着奥斯维辛饥饿摧残的人而言,这个诱惑远远超过道德准则,完全没办法抗拒。

如此这般,当其他人正在等着领取中午的配汤时,某个劳工头目命令埃米尔去向橡胶工厂通讯官、党卫军中士盖斯勒报到。

埃米尔在盖斯勒面前立正,身体站得笔直,扁帽紧紧攥在手里,眼睛不去看那个党卫军男人,而是一直盯着面前的墙壁。中士正坐在一张餐桌旁,吃着午餐——白面包和香肠。香肠那浓烈的香味,对于埃米尔来说,简直就是折磨。

党卫军的这家伙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好吧,你就是163291号了。”说完这句话后,过了好一会儿,他都没再多说什么,而是在用指甲剔着自己牙齿之间卡着的一小点香肠。弄完这些后,他一下子就点破了埃米尔自以为保护得很妥当的那个小秘密:“赫赫有名的钟表匠。”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以便让自己的话语产生效力。“你以为我不知道,关于你的那些事儿,对吗?那么,就让我告诉你吧,在这个营地里发生的所有事情,我就没有不知道的。”说到这里,他又停顿了一下,等着埃米尔作出反应。但是,埃米尔什么反应都没有,于是他接着说道:“有人告诉我,你说党卫军是彻底堕落的。”

埃米尔感觉自己的肠子都绞到了一起。他的嘴里突然变得很干,出于本能,他咽了一口唾沫。

事到如今,再去掩盖是完全没有意义的。除此之外,埃米尔还在心里暗自下了决心:自己绝对不会再多说一句谎话,不能在构筑成这个营地的重重谎言当中,再添加只砖片瓦了。“是的,是我说的,中士先生。”他的回答并没有丝毫藐视或抗拒,完全是真心话。

听到这话,中士向后仰靠在自己的椅子上,用手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看那架势,就仿佛埃米尔刚对他讲了个大笑话似的。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夸张的笑容,笑声简直惊天动地。

餐桌上放着一根马鞭。带着明显的恶意,中士把马鞭拿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从桌子后面走过来,用马鞭狠狠地抽了埃米尔一鞭子。

埃米尔被抽得倒在了地上——他本来想直接躺着不起来,但是,他之前也看过那些没有迅速爬起来的囚犯们所得到的下场;那些人得到的惩罚都会增多,无一例外。其中有些,甚至被殴打至死。因此,埃米尔赶紧爬了起来,再一次站得笔直。他被马鞭打得皮开肉绽,血从伤口里涌出来,顺着下巴流淌,滴落在他的囚服上。那种疼痛感,实在是太过难于忍受。泪水,开始在双眼里堆积。

中士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感到满意。他执着马鞭,一圈圈地绕着埃米尔打转,期间停下来一到两次,仔细瞧着埃米尔身上穿的那套破破烂烂的条纹狱服,不知是打算从里面盯出怎样的端倪来。

埃米尔在心中默默祈祷,求上帝保佑,自己衣服上的纽扣数字是对的,裤子后面没有沾上太多泥巴,不至于给那中士多少从囚服上挑刺的机会。尽管营地里并没有安排洗衣服的地方,但如果囚服太脏的话,惩罚还是会随之而来,这种情况是经常出现的。埃米尔十分紧张,觉得中士肯定还会再抽一鞭下来,只是,目前还不知道这下一鞭子会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形式落下。

这时,中士又说话了。“你所属那个车间的管理员告诉我,你是个很优秀的工人。你敢相信吗,他竟然说你是个‘好犹太人’,并且还请求我,让我不要打你打得太重?”埃米尔并没有回应他什么。于是,德国人接着说了下去:“你们这些犹太人,竟然不明白你们给我们的祖国构成了多大的危害,尤其是,当元首把这些危害彻底指明之后,你们还是不明白——这使我感到十分吃惊。你们,你们这些人,怎么能够如此蒙昧,如此无动于衷?”中士沉溺在自己的情绪当中,突然之间,又用马鞭死命抽了埃米尔一下。然后,他又高举起自己执着马鞭的那只手,本来是准备抽第三下的,但却忍住了,没有下手。

鞭打又有什么意义呢?期望着一个犹太人明白他所说的那些话,岂不是很愚蠢的一件事吗——事实上,从某种角度来说,犹太人说党卫军是彻底堕落的,或许反而是一种赞扬也不一定。每个人都知道,对于犹太人那种错位的思考方式而言,所有事情都必须反过来看:好即是坏,富即是穷,而堕落,则意味着荣光。

在让埃米尔离开之前,中士死死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好犹太人,如果世上真有好犹太人存在的话,钟表匠,我很肯定,你会是其中一员。”说完这话,中士又兀自笑了一会儿。看起来,他是觉得自己在无意识间说出来的这番话,实在太好笑了。一个好犹太人?真是滑稽。然而,他的幽默感很快便冷却了下来。“那么,现在,你这个臭不可闻的犹太猪,”他冲着埃米尔喊叫,语气中透着恐吓与愤怒,“在我还没改变主意,继续赏你一顿理所应该的鞭子之前,赶快从我眼前滚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