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天真与经验:梁遇春散文
16181600000003

第3章 醉中梦话(一)(2)

有名的Samuel Johnson[18]的文章字句都极堂皇,却不是第一流的散文,而他说的话,给Boswell[19]记下的,句句都是漂亮的,显明地表现出他的人格,可见有时冲口出来的比苦心构造的还高一筹。Coleridge[20]是一个有名会说话的人,但是我每回念他那生硬的文章,老想哭起来,大概也是因为他说话不比做文章费力气罢。Walter Pater[21]一篇文章改了几十遍,力气是花到家了,音调也铿锵可听,却带了矫揉造作的痕迹,反不如因为没钱逼着非写文章不可的Goldsmith[22]的自然的美了。Goldsmith作文是不大费力气的。Harrison[23]却说他的《威克斐牧师传》是The high-water mark of English[24]。实在说起来,文章中一个要紧的成分是自然(ease),我们中国近来白话文最缺乏的东西是风韵(charm)。胡先生以为近来青年大多是随笔乱写,我却想近来好多文章是太费力气,故意说俏皮话,拚命堆砌。Sir A.Helps[25]说做文章的最大毛病是可省的地方,不知道省。他说把一篇不好文章拿来,将所有的noun,verb,adjective[26],都删去一大部分,一切adverb[27]全不要,结果是一篇不十分坏的文章。若使我是胡先生,我一定劝年轻作家少费些力气,自然点吧,因为越是费力气,常反得不到ease同charm了。

若使因为年轻人力气太足,非用不可,那么用来去求ease同charm也行,同近来很时髦essayist(随笔家),Lucas[28]等学Lamb一样。可是卖力气的理想目的是使人家看不出卖力气的痕迹。我们理想中的用气力做出的文章是天衣无缝,看不出是雕琢的,所以一瞧就知道是篇用力气做的文章,是坏的文章,没有去学的必要,真真值得读的文章却反是那些好像不用气力做的。对于胡先生的第二句忠告(第二,在现时的作品里,应该拣选那些用气力做的文章做样子,不可挑那些一时游戏的作品),我们因此也不得不取个怀疑态度了。

胡先生说“不可挑那些一时游戏的作品”,使我忆起一段文场佳话。专会瞎扯的Leigh Hunt[29]有一回由Macaulay[30]介绍,投稿到The Edinburgh Review[31],碰个大钉子,原稿退还,主笔先生请他另写点绅士样子的文章(something gentleman-like),不要那么随便谈天。胡适之先生到底也免不了有些高眉(high-browed)长脸孔(long-faced)了,还好胡子早刮去了,所以文章里还留有些笑脸。

三、抄两句爵士说的话

近来平安[32]映演笠顿爵士(Lord Lytton)[33]的《邦沛之末日》(Last Days of Pompeii),我很想去看,但是怕夜深寒重,又感冒起来。一个人在北京是没有病的资格的。因为不敢病,连这名片也牺牲不看了。可是爵士这名字总盘旋在脑中。今天忽然记起他说的两句话,虽然说不清是在哪一本书会过,但这是他说的,我却记得千真万确,可以人格担保。他说:“你要想得新意思吧?请去读旧书;你要找旧的见解吧?请你看新出版的。”(Do you want to get at new ideas?read old books;do you want to find old ideas?read new ones.)我想这对于现在一般犯“时代狂”的人是一服清凉散。我特地引这两句话的意思也不过如是,并非对国故党欲有所建功的,恐怕神经过敏者随便株连,所以郑重地声明一下。

十六年清明前两日,于北京

(原载1927年4月23日《语丝》第128期。原第一节为“做文章同用力气”,第二节为“笑”,收入《春醪集》时由作者改动了次序)

[1]指吴稚晖。

[2]今译霍布斯(1588—1679),英国著名哲学家。

[3]卡莱尔,苏格兰散文作家。

[4]巴里(1860—1937),苏格兰作家、小说家。

[5]《彼得·潘》,巴里所写的著名幻想剧。主人公彼得·潘,是一个幻想自己永不长大的孩子,表达了人们对美好童年的温情。

[6]哈兹里特(1778—1830),英国评论家、散文家。

[7]撒旦。与上帝为敌的魔鬼,见圣经故事。

[8]爱默生,美国哲学家、散文家、诗人。

[9]马克西姆·高尔基(1868—1936),俄苏著名作家。曾在俄罗斯大地流浪。

[10]夏洛蒂·勃朗特(1816—1855),英国女小说家,与其妹妹艾米莉·安妮合称英国文学史上勃朗特三姐妹。两位妹妹先后于1848年与1849年早逝。

[11]《雪莉》,夏洛蒂·勃朗特1849年完成出版。

[12]柯珀(1731—1800),英国诗人。他所作《痴汉骑马歌》,应译为《约翰·吉尔平》,写吉尔平一家出门的滑稽遭遇。

[13]“从前”,原刊为“几年前斩将先登,冲锋陷阵”。在此前,原刊还有下列文字,由作者收入《春醪集》时删掉——“我常对朋友说或者自己说(因为我朋友太少了,所以有时只好自言自语),中国的传统思想好像我佛如来的手掌,好多新人物却像孙猴子大翻觔斗云,飞腾到底,出不了五根肉柱。做《美的人生观》的张竞生先生还是出口骂‘女贱人’,叫警察抓老婆,口口声声说他夫人不该有情人。从前高揭唯美主义,或谈颓废派的文人,峰回路转,居然以为文学是要散布N阶级的福音的,青年作家每次提起笔来都应当来完成新时代新人物的使命了;换一句中国的老话就是‘文以载道’。”张竞生,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北京大学哲学教授,提倡性教育,写过有关性学的书籍,一时很有影响。

[14]可译为:当一个作者在写作时很快乐,那么读者在读它时也会极快乐。

[15]佩皮斯(1633—1703),英国散文家、政治家。他的日记记录了十七世纪英国社会生活与历史事件。

[16]查尔斯·兰姆(1775—1834),英国随笔作家。

[17]多布森(1840—1921),英国诗人、批评家和传记作者。

[18]约翰逊(1709—1784),英国文学评论家、诗人。为英国十八世纪中叶以后的文坛领袖。

[19]鲍斯韦尔(1740—1795),英国传记作家。代表作即《约翰逊传》。

[20]柯勒律治(1772—1834),英国诗人、评论家。英国早期浪漫主义运动领袖。

[21]佩特(1839—1894),英国作家、批评家。

[22]哥尔德斯密斯(1730—1774),英国散文家、诗人、戏剧家。其小说《威克斐牧师传》今译《威克菲尔德的牧师》。

[23]哈里森(1831—1923),英国实证主义哲学家。

[24]译为:英文高水平的标志。

[25]未详。

[26]译为:名词、动词、形容词。

[27]译为:副词。

[28]卢卡斯(1868—?),卒年不详,英国散文家。

[29]亨特(1784—1859),英国散文家、评论家、新闻记者、诗人。

[30]麦考利(1800—1859),英国政论家、历史学家。作《英国史》。

[31]《爱丁堡评论》,又名《评论杂志》。发行于1802—1929年间的著名苏格兰杂志。

[32]当年北京的一家电影院。在今东长安街上。

[33]今译利顿(1803—1873),英国政治家、作家,以多产小说闻名。其著名的历史小说今译《庞贝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