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面把鲱鱼的肉剔出来放进嘴里,一面问她:
“开设卖鱼摊,为什么不选择金海滩呢?”
金海滩是保加利亚闻名遐迩的旅游胜地,位于保加利亚东岸的瓦纳,在春夏两季里,游人多如过江之鲫。
“好问题!”她微笑着说,“金沙滩正是我们考虑的第一个目标,可是,金沙滩的租金对于积蓄不多的我们来说,实在有如天文数字呵!我和伊凡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天天翻报纸、看地点、论租金,几乎累垮了。后来,终于在报上读及宿竹坡海鲜摊子招租启事,我们当机立断,立刻便要了下来。”
“租金多少?”
“每年一万五千里瓦,签四年合约,总共付出六万里瓦(合新加坡币六千元)的租金。”
“生意好吗?”
“最初,的确是惨淡经营的,但是,我觉得宿竹坡是黑海沿岸最美丽的一个小城,发展旅游业的前景,应该是很灿烂的。事实证明,我的看法并没有错。”她兴致勃勃地说,“现在,生意不错,在七月与八月的旅游旺季里,平均每天可以卖出一百公斤鱼、一百公斤马铃薯、五百瓶饮料。”
一百公斤鱼!单单为那些鱼儿剖肚去肠的清洁工作便足以将人折腾得死去活来了。
“是。”伊丽娃点头应道,“每天早上四五点,我便和伊凡到渔人码头去买新鲜捕获的鱼,回来后,必须花上几个小时来加以清洗。最苦的是,盛夏来临时,天气溽热,站在沸腾的油锅前炸鱼,我觉得自己全身都在燃烧哪!”
始知盘中鱼,条条皆辛苦!
在宿竹坡经营海鲜摊子的另一苦恼是时令的限制。伊丽娃只能在每年五月至九月的春夏两季赚取游客的钱,秋冬两季,天气转寒,游人不至,他们夫妇只能暂时关闭摊子,另谋生计。
“我有个妹妹,两年前在远亲的帮忙下,到美国去了。她白天在餐馆当女工,晚上驾计程车,日夜拼搏,短短两年间,便已挣得了一爿小小的店,专门外卖意大利烤馅饼。今年冬天,我将和伊凡到美国去,帮她忙。”
伊丽娃说着,兴致极高地到摊子里取出了一本小相册,翻开来,让我看她的妹妹。
个子很高,双眼闪闪发亮,头发短而直,手臂粗而壮,英姿飒爽,一看便知道是属于“拼搏型”的。
“你们姐妹,是女中豪杰!”我跷起拇指夸赞她。
她微感赧然而又极感高兴地说:
“为了生活,不拼怎行!”把短短的烟头在烟灰缸里捺熄,又说,“就说我的英语吧,也是拼出来的。当初决定来宿竹坡做生意,我就请了个人在家里为我补习,读了一年,总算学会了一些皮毛。我的男人伊凡就不行,读了一阵子,嫌难,放弃了。”
小镇之美超尘出世
谈着谈着,霏霏细雨骤然飘落,愈下愈大,在眼前形成了一幅朦胧的雨帘。我们吃光了鱼,喝完了酒,很想到处走走,但这雨帘,却变成了我们行动的绊脚石。善解人意的伊丽娃,读出了我们的心声,她拍拍我的手背,说:
“我借你们两把伞,你们放心去玩吧!”
把伞取出来,交给我时,她忽然以诚挚的语调说道:
“我今天早上买了一条大鱼,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今晚八点半,你们来,我和伊凡请你们吃一顿好鱼。”
萍水相逢,无功不受禄,急急推辞,可是,她却坚持地说:
“来,请一定要来,难得大家谈得拢。”
我和日胜,在愉快的心情下,撑着借来的雨伞,去观赏黑海风光。
急雨骤来、骤去,不一会儿,太阳便破云而出。
现在,雨过天晴,浩瀚无边的黑海海面上出现了一道弯弯的彩虹,颜色鲜丽得极为醉人,好像是仙女刻意以七彩绸带在海面上织一道拱形的同心桥。黑海上空,海鸥惊人地多,大而肥,高高低低地来回翱翔;海鸥凄厉的叫声配合着波浪击岸所发出的海涛声,形成了一种略带凄凉的诡谲气氛。黑海畔满布嶙峋巨石,极目远望,别有一番不规则的美感。
伊丽娃全然没有夸张,宿竹坡的确是一个美得超尘出世的小城。
建在石板路上的屋子,每幢都有不同的设计,有些双层屋子,奇妙地以古朴的石块和古雅的木料相配合,糅合成一种极端特殊的风味。裹着头巾的老妇,坐在矮墙外的石阶上,享受小城午后懒洋洋的阳光,伴着她的,是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绵羊。有户人家,敞开后院的大门,把五彩缤纷的床单平平地摊放在草地上晾晒,邻里共坐一张陈旧得好似随时会崩塌但却又古意盎然的长形木椅,双手穿针引线勤勤地补补缀缀,嘴巴也絮絮地东家长西家短。对玫瑰花有特殊爱好的保加利亚人,让娇艳的红玫瑰恣意爬满屋前的墙壁与楼上的阳台,玫瑰的清香,随着回荡的微风,多情地缠上身来。一堆年华已逝的妇人,就坐在花架下的石块上,闲闲地在时光的隧道里细细咀嚼自己过去那也许闪亮也许灰暗的一生。今夕是何夕?没人关心。岁月的河流潺潺地流经这里时,也不自觉地放慢了速度。
我们看看走走、走走看看,经过市中心的小广场时,居然看到一位白髯飘飘的老人,以一架老得好似古董一般的相机来为游人拍照。他把头钻进长长的黑布里,那模样,不像是要拍照,倒像是想摄取游人的魂魄。
广场一隅,有人在卖樱桃。深红色的,圆大饱满。试了一粒,肉厚汁多,极甜。一公斤才卖七里瓦(约合新加坡币七角钱)。一口气买了四公斤,准备送两公斤给伊丽娃。
鲟鱼硬卵人间极品
傍晚八时半,提着买来的樱桃,依约前往伊丽娃的海鲜摊子。
树下的一张桌子,已铺好了白色底子印着红色图案的桌布。伊丽娃从摊子里伸头出来,快活地喊道:
“坐,你们先坐。”
我们一坐下,伊丽娃便把一盘金光闪烁的颗粒状东西端了出来,搁在桌上。我一看,便忍不住惊喜地喊了起来:
“鱼子酱!”
“是,”伊丽娃微笑地应,“黑海盛产鲟鱼,这是鲟鱼的硬卵子。”
鲟鱼金色的硬卵子,是鱼子酱里的上品。制作者从刚捕获的新鲜鲟鱼体内取出卵块,用细目筛慢慢地细细地将鱼卵和其他无用的有机体分开,加入相当于卵子分量百分之五的细盐,便成了令饕餮者垂涎三尺的鱼子酱了。
以鲟鱼卵子制成的鱼子酱,又按照鱼子颗粒大小和色泽分成很多不同的等级。最普遍的,是以白鲟鱼制成的黑色鱼子酱;次好的鱼子酱,是呈灰绿色或棕色的;而最最珍贵的,就是摆在我眼前这种以小鲟鱼金黄色卵子制成的鱼子酱了。据说,过去只有在俄国沙皇的御膳房里才见得着这种珍贵已极的鱼子酱。
这晚,在宿竹坡,我总算大开眼界了。
伊凡把冷食、面包、啤酒、烤鱼,一样一样端出来,摆好,大家便无拘无束地大快朵颐了。
那金色鱼子酱,美得令人不忍吞食。一粒粒圆滚滚的,富于弹性,舀起一匙,倒在面包上,颗颗盈盈立着,好似一串断了线的宝石,在白白的面包上发出了炫人眼目的璀璨亮光。
放进嘴里,以舌尖顶住,“噗”的一声微响,鱼子酱裂开,一股又咸又香又鲜又浓的味儿,立刻窜满了整个口腔。这种味道,和过去我所尝过的那种黑色的鱼子酱相较,的确不可同日而语。
肥硕海螺打入冷宫
“黑海,是我们保加利亚人一个取用不竭的天然宝库。”伊丽娃双眼闪烁着动人的亮光,说道,“从黑海捕获的鱼类,大约有一百八十余种。除了鱼类以外,海螺的产量,也惊人地丰富。”
说着,把那一大盘凉拌海螺片递了过来。
褐色的海螺肉,切成了薄薄的一片片,拌和在番茄片、黄瓜片和羊奶酪丝里。海螺肉在柔软当中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韧性,含有鲍鱼的香味,我边尝边赞。
“难得你喜欢。”伊丽娃说,“保加利亚人都不肯接受它,我曾试着以各种各样不同的方法来烹调它,硬是没人爱吃。”
说着,起身到摊子里取出了两个生海螺,递给我,以爱怜的语气说道:
“你看,多好的海螺!”
很大,盈满一掌;很重,肉肥而厚。这样的海产,居然被打入冷宫,真是暴殄天物哪!
“这种海螺,在日本有很大的市场。保加利亚有一家公司,以极低的价格向我们收购,再以二元五角一公斤的价格卖给土耳其人,而土耳其人则以每公斤六美元的高价卖到日本去,在转手之间,便轻易地赚进了一大笔!”她滔滔不绝地说道,“讲起来也真不公平,海螺出口的工作都是我们做的,但是,利润却都落进了别人的口袋里。”
“海螺出口,需要做些什么工作呢?”我土里土气地问。
“工作可多哪!”伊丽娃娓娓地说道,“首先,必须把海螺肉由螺形壳慢慢地剔出来,洗干净以后,在一百三十摄氏度的高温里煮一煮,取出,再以零下七十摄氏度的低温冰冻它。目前,我们雇用了几名工人来做这工作,每个月可以弄出大约十吨纯螺肉。”
伊丽娃表示,她很希望同外界的商业世界建立直接的联系,以便在不久的将来,以直接出口的方式输出海螺。
“我们国家刚刚开放,百废待举,许多事情,都得一步一步来,全然急不得。”伊丽娃以冷静的口气分析道,“目前,我们的国家正处于新旧交替时期,许多积重难返的现象依然存在着,我们当老百姓的,也只能耐心地等待了。”
伊丽娃接着告诉我,她目前最大的苦恼是房屋的问题无法解决。
“我和伊凡,原本都是居住在索非亚的。这几年移居到宿竹坡来,靠着这个海鲜摊子,也有了一点积蓄,用来买房子,是绰绰有余了。可是,在目前的保加利亚,产业的买卖,难若登天。也许你不相信,我和伊凡在宿竹坡这两年多,都是住在设置床位的旅行车子里的。”
日拼夜拼,却只能以车当屋,伊丽娃和伊凡生活的辛苦,实在是我们所难以想象的。
黑海不黑亮丽如绸
月上梢头,由树叶缝隙洒落到桌上的月光,不可思议地带了几分嫩绿。
我们几个人在月色底下边吃边聊,说话最多的是伊丽娃,因为她不但要说,而且要译——为我们把伊凡所说的保加利亚语翻译成英语。伊凡是名稳重而又诚挚的男人,他通过伊丽娃的口,有条不紊地为我们分析保加利亚当前的政治形势与社会概况,许多见解掷地有声。尽管情况不尽如人意,可是,他一点儿也不感到消极。
“事在人为。”他深沉地说,“只要国家允许人民改变现状,希望便在明天。”
美美地饱餐一顿以后,热诚好客的伊丽娃,取出了保加利亚人最爱吃的糖渍酸果来给我们尝。这种酸果,在所有的东欧国家里,只有保加利亚栽种而已。它状似体型缩小了的柠檬,但却是深青色的。未熟时,味道酸涩,熟透以后,酸甜。由于保加利亚人没有妥善的方法保持水果的新鲜度,所以,以糖渍的方式来收藏酸果。
“保加利亚严重地缺糖,我托人到土耳其去,一口气买回二百公斤白糖,大量制作糖渍酸果;制成以后,销路好得很哩!”伊丽娃笑嘻嘻地说,把一枚酸果放进口里慢慢咀嚼。
这女人,脑子实在灵活!
吃了一枚酸果,哇,甜得不像话。那一份浓腻的甜意,化成了一大团不舒适的感觉,沉沉地滞留在喉咙里。
餐后,四个人沿着黑海慢慢地散步。
走不多远,伊丽娃便指着停在黑海畔的一辆深黄色的旅行车,说:
“瞧!”
这车,便是伊丽娃和伊凡的“家”了。
她打开了车门让我看。里面的空间被两张单人床塞得满满的,其他杂物,都搁在纸箱里,东一个,西一个,显得非常凌乱。
关上了门,伊丽娃对着我苦笑着说:
“已经有了买房子的钱,却依然得窝在这里!这样的情况,也不知道还要忍多久!”
伊丽娃焦灼的心情,我很能体会。笼罩在货币贬值的恐惧里,赚来的钱,不能购买不动产,也就没有了保值作用。
握着这位新朋友的手,我以诚挚的语气对她说:
“伊丽娃,我们华人有句老话:‘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现实生活里,纵然阴影处处,但总会有个亮亮的角落让你转折,给你透气的。”
她点点头,露出了个开朗的笑容,用力地回握我的手,说:
“是的,我也相信,生活会一天比一天好的。”
我们相视微笑,然后,在温柔的涛声里,我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调向了黑海。
黑海不黑,一点都不。
清澈的月光将辽阔的海面变成了一匹闪着银光的亮丽绸缎,一种淡淡薄薄但却实实在在的快乐,也溢满了我们的心房……
游牧民族的悲歌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苍天漠漠,湖泊寂寂。皑皑的白雪,终年覆盖在孤寂的山头上。路边树木的叶子,脱落殆尽了,空秃秃的枝丫,恹恹地垂在寒风里。呵,这是一个鸟儿不来、花儿不开的地方,是一个了无生命力的世界。偶尔几只北极圈特有的驯鹿敏捷地在雪地上跑动着时,才给整个寂然无声的世界带来一丁点儿的生气与活力。
我所搭乘的火车,横越了北极线,在景致凄绝的北极圈里蠕蠕地走了一百四十余公里后,终于在基仑纳(Kiruna)停下了。
基仑纳是瑞典北部一个偏远的城市,我万里迢迢地到这里来,主要是想看看聚居于此的游牧民族——拉普族(Lapp)。
拉普族是世界上硕果仅存的少数民族之一,目前只剩下一万多人,分别散居于挪威、瑞典、芬兰等国的北部(俗称Lapland)。
过去,拉普族过的纯粹是游牧生活,他们赖以为生的命脉是驯鹿。驯鹿是北极圈内一种特殊的食草动物,拉普族便是为了驯鹿而四处迁移的。春天,他们到高原的草地上搭帐篷居住,冬天,他们便得迁移到平地的丛林里,另建草屋来住,务使驯鹿在冬夏两季都有足够的草料来果腹。
现在,部分的拉普族固然还是过着飘移不定的游牧生活,然而,许多拉普族却也接受了“文明的洗礼”,成为城市生活的一分子。以瑞典为例,在八千名拉普人当中,六千名已定居在城市里,只有两千名仍然以畜养驯鹿为生而过着不安定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