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夜神已经用它柔美的黑纱网住了整个宁静的海面。远远的岸上,有一群快乐的土耳其人在辉煌的灯光下,随着富有节奏感的中东音乐,狂热地跳舞作乐;而月光底下的船上,我们这四个萍水相逢的人,正畅快地喝酒、用餐。
我叉起一块剑鱼肉,放进口里咀嚼,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觉得它肉质粗糙,只吃了一块,便不肯再吃了。
拉沙葛促狭地对日胜说:
“我看,你大概是买错鲨鱼肉了!”
在笑声里,我问里察:
“你在海上多年,曾碰见过鲨鱼吗?”
“鲨鱼?常常碰到!不过,鲨鱼体积小,对于我们,不足以构成威胁。我真正担心的,是鲸鱼。它体积庞大而又力大无穷,有时尾巴轻轻一扫,便足以把整艘船打成碎片!”
我听得入神,连食物也顾不得吃了。
“为了逃避鲸鱼,在海上过生活的人,都知道船的底面是绝对不能髹上黑漆或白漆的,否则,鲸鱼在海底看到了,会以为遇上了同类而游过来亲热地用鱼体摩擦船身,这一磨呀,恐怕便会给它磨成粉末!”里察侃侃地说道,“万一避无可避地碰上了,唯一的方法便是以全速朝不同的方向驶去,鲸鱼从嘈杂的摩托声里辨出我们不是海里的另一条大鱼,通常是不会追上来的。”
“咕噜咕噜”地喝下了一杯啤酒,又斟了另一杯,里察以犹有余悸的表情,告诉我们他自身的惊险遭遇:
“有一回,在挪威附近的海面上,我碰到了一群鲸鱼。注意!不是一条,是一群!我开足马力逃走,然而,由于惊慌过度,本该向后退,我却向前冲,撞进了鲸鱼堆里,天啊!我简直吓得瘫痪了,幸好天见可怜,鲸鱼那天脾气出奇地好,没有侵袭我,让我安然逃掉了!”
除了鲸鱼以外,狂烈的风暴和残暴的海盗,也是航海者的两大劲敌。
“在风平浪静时,我们扬帆而行,每天大约可以航行七十五公里。遇上风暴,我们便收下帆来,改用摩托航行。我们有足够的救生设备,就算巨浪覆顶,我们也不必担心。”里察信心十足地说,“至于海盗,比较难应付。不过,我相信他们要的是钱,不是命。我早已决定,万一遇上了,他们要什么,我便给什么——反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里察有着随遇而安的性格,在他的字典里,恐怕是找不到“困难”这两个字的!
茫茫的大海,固然是种种危险的潜伏处,但它所包容、所呈现的美丽,也是无穷无尽的。
“海和人一样,也是有个性、有情绪的。”里察说,“它愤怒时的狂烈呼啸,温柔时的絮絮细语,对于我都有永恒独特的魅力。还有,阳光普照的海、披上月光的海、罩着雨网的海,千姿百态,各有美感。静观海的变化,便成了我在船上最好的消遣。”
“偶尔发闷时,我们便想象风帆着陆后的种种乐趣。”拉沙葛补充道,“世界上的每一个国家都具有完全不同的魅力。我们的心情,就好像要去赴千个百个不同女友的约会一样,新奇、神秘、刺激。”
“话说回来,有时航程实在太长太长了,我们日日夜夜对着广阔无垠的海,也不禁产生了这样的怀疑:水到底是不是占了地球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面积?”里察带笑地说。
“这种漂洋过海、浪迹四方的生活,你们还打算持续多久呢?”我问。
“啊!”里察放下了手里的啤酒,望向海面,说,“我离开新西兰,外出旅行,已经五年了,预计还有一年半的时间,我便可以完成环游整个世界的愿望了。我打算明年年尾返回新西兰定居。届时拉沙葛也会一起到那边去找工作。”
“那——你们的下一站是什么地方呢?”
“希腊。”他兴致勃勃地说,“明天便起航。”
夜渐渐地深了。
这夜有风,风势不小。入房就寝,躺在床上时,我清清楚楚地听到船外的浪声涛语,细细碎碎的、低低柔柔的、絮絮不断的,仿佛是向我诉说发生于海上那一则则或凄凉或美丽或惊险的故事,而我,就在海洋那平和恬然的呢喃里,慢慢地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次日醒来,看看表,哟,居然已是早上九点多了!厨房里传来了阵阵香味,探头出去看,原来拉沙葛正在煎牛肉饼,里察则在清理他们刚从菜市里买回来的肉类和干粮。
用过早餐后,里察帮我们把行李提到岸上。大家握手,互道珍重。
我伫立目送风帆离岸远去。风帆上两个志趣相投的人,本着热爱宇宙的心,凭着坚定不移的毅力和向大自然挑战的无畏精神,靠着风帆的帮助,把足迹印在地球的每一寸土地上,实现了原本属于“痴人说梦”的理想。
风帆渐行渐远,渐远渐行,最后,变成了汪洋上的一个小黑点……
赤子心
查劳立宽敞整洁的办事处,坐落于曼谷繁忙的商业中心。
我们一家子依约于晚上八时到达那儿时,接待处那名肤色黝黑的中年人立刻站了起来,说:
“你们是从新加坡来的吧?”
点头称是。
“我去通知查劳立先生。”
晚上的办事处,不但寒冷,而且,冷清、冷寂,只有复印机单调的声响,还在重复又重复地响着、响着。
通报员进去不久,复印机的声响便停了。接着,手杖触地而发出的清晰声响,由远而近、由远而近……
查劳立出来了。
非常和蔼可亲的一张脸,特征是圆:脸圆、眼圆、下巴圆,连那鼻头,竟也是圆的。灰白色的头发,顽皮地在头顶卷来卷去,好似一个个张开口笑着的小精灵。
“嗨,嗨,嗨!”
亲切地和每一个人打过招呼后,他道歉:
“对不起,我还有一些工作要处理,请再给我十分钟,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我们异口同声地应道。
十分钟后,他出来,车夫把车子驾过来,他和我们一起出去用晚餐。
查劳立是在与日胜分别十多年后,奇迹般地在曼谷重逢的。
二十年前,查劳立是泰国政府部门里一名担任要职的工程师,在一项职员进修计划里,查劳立被派遣到澳洲作为期三年的在职训练,日胜便是那时和他在悉尼维持了三年的同事关系。大家同是亚洲人,谈起话来分外亲切、分外投机。日胜当时还是王老五,查劳立常常邀请他回家去,品尝他妻子拿手的泰国酸辣汤。三年后,查劳立受训完毕回返泰国,日胜继续留在澳洲。男人通常都不太热衷于写信,两人的交情,便这样中断了。
去年,日胜到曼谷开会,觉得参与会议的某个人很面善,交换名片时,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喊了起来:
“啊,是你!”
二十年前的旧相识,重逢时,居然“见面不相识”!两个人促膝长谈时,都有无限感慨。
这一回,一家子到泰国度假,日胜托查劳立在曼谷代我们订旅馆。我在电话中和他谈过话,人呢,却还是首回相见。
“我在新加坡有一位朋友,每天工作十二小时,我们称他为工作狂。”我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你大概也和他一样吧?”
“十二小时?”他侧头想了想,猛然摇头应道:“不不不!我和他是不一样的,我每天至少工作十七个小时。”
我们都笑了起来,他一本正经地说:
“嘿,你们别以为我在开玩笑,真的呀!”
十年前,查劳立离开政府部门,自行创业。十年的辛勤耕耘,使他的机构成为目前曼谷首屈一指的工程咨询公司,员工多达二百余人。
在谈及这些年的奋斗与成就时,出乎我意料,他的语调并不是充满了兴奋与自豪的,反之,他语调疲乏地说:
“目前,我工作的合约源源不断而来,我的工程遍布世界各地。许多人都认为我可以坐享其成了,可是,我却挣扎得比任何时候都苦、都累。我挣扎,不是为了要拓展业务,而是为了平衡开支。你们想想,二百多名员工的生计操纵在我手中,我能不小心经营吗?”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屈居下位的人为了力争上游而拼命挣扎,在企业上拥有了一个小王国的人,却也为了支撑他的王国而苦苦挣扎。“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原是千古不易的真理呵!
查劳立的办事处,距离餐馆原本不很远,可是,曼谷的交通情况,惊人地凌乱,没秩序、没规则,嘟嘟车横冲直撞,大小车子全不依车道行驶,到了上下班时间,处处塞车,车子在路上简直是一寸一寸地移动的。
到达餐馆,已近九点。这家餐馆,有一个很美丽的名字:“御膳房”。
车子停在餐馆门口。查劳力开了车门,手杖先着地,然后,把身体的重量一点一点地放到手杖上,再慢慢地用手杖支撑自己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将我们引入餐馆去。
“查劳立怎么会变成一个瘸子的呢?”我悄悄问日胜。
“还不是为了工作!”日胜压低嗓子答道,“到工地去视察工程时,从铁架上跌下来。”
我微微叹了一口气。
生活富裕的查劳立,人生道路并不是铺满馨香的玫瑰花的。
查劳立在御膳房餐馆里订了一个厢房。此刻,厢房里坐了两位年轻的女孩,都是笑眯眯的。一见到我们,便站了起来,极有礼貌地喊道:
“叔叔、阿姨。”
是查劳立的两个女儿,长女念大学,次女念中学。
“我还有一个女儿在家里。”查劳立毫不忌讳地说,“五岁时患脑膜炎,破坏了脑子,成了弱智儿童。”
我不敢搭腔,生怕语调里泄露了太多查劳立所不需要的同情。
问她们:
“为什么妈妈不一起来呀?”
大女孩的回答,大大地吓了我一跳:
“母亲在半年前去世了。”
查劳立接腔:
“患胃癌死的。”
才四十多岁的男人呀,居然已经失去了相濡以沫的人生伴侣!我将目光移到别的地方去,不敢看他的脸。
坐了下来,他竟又重拾刚才的话题:
“当时,我用尽了所有的办法,想延长她的生命,然而,她最后还是斗不过那可恶的癌症。”
他语调淡淡然的,似乎看不出曾经为此而有过刻骨的悲痛。但是,有过同样经历的人,大约便会知道,在摧心的痛苦过后,往往对一切都会看得很淡。
“她的癌症发展到后期,蔓延到肠部,痛不可当。她要求安乐死,我们的家庭医生也答应合作,但是,我怎么也无法让自己点头……”
听到这儿,我才听出了他语调里残存的悲意。
啊,查劳立的人生道路,不但没有处处怒放饱含异香的玫瑰花,而且,暗暗地长着不为人知的荆棘。
我无法掩饰的那一份苦涩的表情使他警觉地吞下了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悲哀,他为自己的话做了一个总结,说道:
“现在,如果有人问我:什么是人世间最为珍贵的?我会毫不犹豫地说:健康!”
这个平凡的小道理,却是查劳立经历了一番痛彻心扉的死别,才得出了悟的。
晚餐非常非常的丰富,冷盘之后是鲍翅、北京填鸭、烧乳猪、炸乳鸽、煎牛柳,还有……啊,查劳立简直是把我们当作鸭子来填了。
饭后,查劳立约我们去他家喝咖啡。
途中,经过一个工地,查劳立对我们说:
“这里要建一座现代化的购物中心,我是这一项工程的咨询顾问。”
他接着告诉我们,目前单单在曼谷一地由他担任顾问的工程,便多达十一桩了。
我惊叹:
“你哪来的精力应付啊!”
“哦,我在每个工地都安置了一张吊床,每回视察过后,便小憩一阵子。我每天早上七点便到公司上班,一直到晚上十一时许才离开公司。如果白天不争取机会休息,恐怕真会支持不了。”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突然涌满了欢愉的笑意:
“上天赐给我最大的本领是,不论何时何地,只要一合上双眼,我便能呼呼入睡。就算有天大的事情,我也绝不让它压到心上来。次日太阳升起来时,才为明日事而忧!”
查劳立的人生哲学,和我的居然不谋而合。“船到桥头自然直”、“柳暗花明又一村”、“天无绝人之路”,都是我的金科玉律啊!
顿时觉得心灵和他很相近。
查劳立的家到了,是曼谷市郊的一所独立式洋房。
一进了大厅,我的孩子立刻乐开了怀。沙发旁的矮几上,一叠一叠的全是来自世界各国的漫画书,还有,靠墙的玻璃橱内,一排又一排的全是卡通片的录像带。
数目和种类,是那么、那么地多,我啧啧惊叹:
“啊,漫画和卡通片,真是全世界小孩子的恩物……”
话还没说完,查劳立含笑打岔:
“我的孩子,对这些都没有兴趣,它们全部都是属于我这个老顽童的!”
“你?”我讶然问道,“你那么忙,哪有时间看?”
“正因为我分分钟钟都在忙,脑子难得休息,所以,我需要借助它们来松懈精神。每回子夜返家,第一件事便是看一小时的卡通片,再读半小时漫画,大笑之后,酣睡到天明,上班时,身轻如燕哪!”
啊,卡通片与漫画书,是他的忘忧剂,亦是他的安眠药。
这时,他看到我家长子津津有味地读着“Archie”漫画系列,便凑过头去,和他热烈地讨论Archie的两位女朋友Betty和Veronica究竟哪一位比较可爱。
此刻,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漫画人物的查劳立,双眼发亮,神采飞扬。笑意由他的嘴角溢了出来,在他脸上恣意泛滥,他浑然忘我地投入了那个童稚的世界中。
这是一个懂得快乐哲学的人。
他因意外而成瘸子,他生下弱智女儿,他中年丧偶,种种刺激、种种打击,把他鬈鬈的头发染白了,但是,他的内心,有一个非常晶莹的世界,这是一个忧伤进不去、痛苦摧残不了的世界。
铸造这世界的,是他那一颗不老的赤子心。
香伯
香伯住在一幢很旧的老屋里。屋子坐落于一条很窄的老街上。这间祖传的屋子,砖瓦破落,屋内屋外的墙壁,全都被“岁月的火把”熏得灰黑灰黑的,尽管“其貌不扬”,可是,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人慕名而来。
到老屋来的人,只有一个目的:买饼。
香伯做的香饼,单是饼皮,便足以令人拍案叫绝:它们一层叠一层,脆而不碎,烤成很淡很淡的褐色,最上面的那一层,还调皮地粘着几颗好似在跳舞的芝麻。充作饼馅的麦芽糖,软软甜甜且不说,最不可思议的是它不腻、不滞、不粘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