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后,又再枯候了约莫半个时辰,远处又来了一辆游览车。这一回,几位男士再也不肯轻易地放弃这个机会了,他们纷纷脱下了衬衫,当作旗帜,迎着风势,扬呀扬的,扬呀扬的,终于,引起了对方的注意,车子缓缓地停了下来。那位司机,很是机警,注意到我们这儿泥烂土软,不肯把车子驾过来,以免陷入同样的“悲剧”里。他们步行过来,考夫特恳请他们把讯息带回总部,求取救兵。结果呢,“救兵”在将近两个小时之后才姗姗到来。是名符其实的“救兵”——车子里面,载了整整十名彪形大汉,全都长得虎腰熊背,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说来好似“天方夜谭”,这十位彪形大汉,是以最最原始的方法来解决问题的——他们使用蛮劲牛力,把整辆车子从软泥坑里抬起来,一直抬到一个泥质坚实的地方,才稳稳当当地放下来。
平白无故地在烈日底下担惊受怕地枯候了五个多小时,又厌烦又疲累,坐上车子后,人人意兴阑珊。
河马追袭魂飞魄散
次日一早,再度出游。大地安静无声,小丘温柔美好。远处有一点美丽的金色在闪呀闪的,司机一看,便反应敏捷地飞车驶过去,嗬!那是一头硕大无比的狮子,而且,是漂亮得让人几乎窒息的雄狮哪!车子就跟在它身后,缓缓地驶着,彼此的距离是这么、这么地近,近到可触可摸,大家都兴奋莫名。它且走且吼,那吼声,雄浑有力,好似要撕裂整个天空,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威武,又有一种叫人心悸的愤怒;一张大大的嘴巴,不安分地歪来歪去。
考夫特说:
“这是一头饿狮,十分十分的危险,任何动物,只要走近它,生命便会立刻画上永远的句号。”
司机和导游凭着他们丰富的工作经验,知道狮子的“大本营”就在这儿附近了。车子左弯右拐地转来转去,终于,在一堆矮矮的灌木后方,我们赫然看到二十余头狮子,或躺或坐地聚在一块儿。不远处,动物尸骨散满一地,有鬣狗鬼鬼祟祟地站在尸骨旁,津津有味地吃着粘在骨头上那些残余的腐肉。狮群,眯着眼,懒洋洋地看天、看地、看鬣狗。早上温柔的阳光轻轻地罩在它们身上,形成了一圈又一圈悦目的金光。整个大环境,看起来安全、安静、安恬、安谧,因此,那种叫人心寒的杀机,是无形的、内敛的、阴毒的、诡谲的。
中午,我们到林野中的小河畔去午餐。考夫特分给我们每人一个食物盒子,里头盛了三明治、鸡蛋和水果。河里,这里那里地突现着黑色的物体,好似一块块嶙峋的石头。考夫特告诉我们:那些都是河马,白天浸在水里,动也不动,就像是千年化石一样;到了晚上,它们便会出来寻觅食物。可别看这河马样貌朴朴拙拙、木木讷讷、忠忠厚厚的,当它对人发动攻击时,那种死活不顾的狠劲,足以叫你魂飞魄散,而最令人心惊胆战的是,被河马侵袭者,几乎百分之百难逃噩运,因为它口极大、齿极利,口一张,齿一咬,遇袭者连闷哼的机会也没有,半边身体便被拦腰咬断了。
吃过午餐,考夫特嘱司机载我们到肯尼亚和坦桑尼亚交界的地方看看,那儿,竖立着一块石碑,标明两国的分界点。大家兴致很高,纷纷要求考夫特停车让我们下去拍照。
考夫特沉吟了一下,才勉强地答应,我们一一下车时,他还慎重地嘱咐我们:
“这里猛兽出没,很不安全,你们就逗留在分界石处拍照,拍完就立刻上车。”
我拍完之后,轮到美国籍的珍妮。她好整以暇地梳了头,整了整衣衫,然而,才一站到分界石上,我们便听到考夫特急促的喊声:
“喂,你们!快点上车!快快快!”
我们一个个化成出弦的箭,“嗖嗖嗖、嗖嗖嗖”地飞上车去,车门一关,司机便赶快发动车子,我们惊魂未定地朝外看去,这才看到一只河马以极快极快的速度、极猛极猛的冲势,发狂似的朝我们这个方向跑过来,车子在跑,它在追,肥肥圆圆的身体,化成了一股黑黑的风,我们全都看得瞠目结舌。
考夫特说:
“刚才,实在危险极了。我原本担心狮子和犀牛会突然出现,但我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是河马!因为按照一般的情况,河马白天绝少离开河床而出来走动的。我看,这河马,八成是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分不清现在到底是白天抑或是晚上,才会乱跑一通的!”
珍妮戏谑地说:
“我想,它也许是因失恋而发狂哪!”
在众人的一片笑声里,我们继续上路了。
肯尼亚的这块大陆,每一寸土地、每一只动物,都尝试以无声的语言向我们娓娓倾诉丰富已极的故事,处处充满了让人难以逆料的惊、悸、悲、喜。我们一听再听,依然百听不厌……
汪洋里的风帆
夏天的土耳其,是盛产水果的季节。鼓胀的樱桃、肥大的李子、饱满的杏子,一箩箩、一筐筐地出现在市集里,闪着诱人的亮光。看看价格,实在便宜得令人难以置信。
我买了樱桃、李子、杏子,在市场里兜转着时,忍不住又再买了毛桃、橘子、雪梨。大包小包地、吃力万分地拎上长途公共汽车去。
由丹尼斯里(Denizli)到南部的海港玛马绿丝(Marmaris)去,至少需要五个小时,我打算一路上以水果来解渴、充饥。
一上公共汽车,我和日胜便有趣地发现,左侧的那两名搭客,脚下、膝上、手里,也搁着、放着、捧着许许多多的水果。彼此对看了一下,便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嗨!”对方开口打招呼,嘴笑、眼笑、脸上的折痕也在笑,“我以为我是水果的掠夺者,没有想到,你们比我更凶猛!”
“看看这——”日胜举了举那一大包红艳艳的樱桃,“每公斤才二百四十里拉(合新加坡币八角),我的太太简直想把他整个摊子都买下来哩!”
“的确便宜。在新西兰,我们虽然也盛产樱桃,但价格比这高出十倍都不止。”说着,他向身旁那肤色黧黑的伙伴抬了抬了下巴,又说,“我和拉沙葛,天天都以水果当早餐和午餐哩!”
拉沙葛向我们露出友善的微笑。他的头发,既长又乱,鼻子扁,嘴巴阔,整张面孔好似随和得没有任何主见,偏偏那双炯炯发亮的眼睛却又泄露了他那份坚毅不屈的个性。
“拉沙葛,我猜,你该是泰国人吧?”我放下了手中的水果,伸头过去问。
“你猜得对!”拉沙葛笑了,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
公共汽车开动了,我们四个人,便这样毫无拘束地谈了起来。
那位来自新西兰的,金发覆额,身体颀长,名叫里察。
里察和拉沙葛目前正在做环球旅行,带着他们由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去的,不是飞机,也不是汽车或火车,而是风帆——潇洒的风帆!
“我的父亲是海员,我九岁那年便随着他漂洋过海,四处为家,因此,大海和我,有着一份难以割舍的感情。”里察说。
到了十五岁时,里察暂时和颠簸的海洋生涯告别而到造船厂去当学徒。天生的潜能,加上后天的兴趣,他很快地掌握了优越的造船技术。由学徒升为师傅后,他一边克勤克俭地埋头苦干,一边利用工作之暇造风帆。花了足足三年的时间,终于造成了一艘又牢固又美丽的风帆。这时,他也攒聚了足够的旅费,便和四个朋友共同策划,驾着这艘风帆去环游世界了。
海洋寂寞单调而又艰苦无比的生涯,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熬受得了的,因此,兴高采烈地起航的五个人,在疲劳困顿的旅途中一个个先后地离开他而飞返新西兰,最后,只剩下了里察,孤身只影地驾着他的风帆,遨游天下。
“独自一个人在茫茫的大海上漂流,的确是很不容易的,尤其是到了夜晚,天黑、地黑、风黑、浪黑,人也昏昏沉沉的,十分瞌睡,然而,偏偏又不能酣睡……”
“为什么不能?”我幼稚地问道,“把引擎熄了,不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咳,睡着以后,万一遇上食人鲸鱼,或是卷入滔天巨浪,或是撞上其他来往船只,不是死路一条吗?”
海上的危险,的确不是我这个外行人所能了解的,但是,一个人总不能日日夜夜都不睡觉呀!
“我把十个小闹钟像兵士接受检阅一样,排成一长列,每隔廿分钟便响一次。闹钟一响,我便起身巡视一番,看到周围没有危险性,我才重新小睡,等十个闹钟都响过了,我一一重校,于是,同样的情形又重新开始。”
他叙述时,语调平静,全然不似诉苦,然而,坦白地说,换作是我,这样的生活,可能连一天也熬不下去!
有整五个月的时间,里察独自一人在海上自炊自煮、自言自语——有时大海以涛声应他,以波浪娱他,倒也不太寂寞,唯一令他忍受不了的是,即使身罹疾病,还是不能一次睡上超过廿分钟!
“有一两回实在忍受不了,我心一横,把生死的念头豁出去,熄了引擎,任船漂流,然后,抱着枕头,大睡特睡,靠了老天的帮忙,倒也相安无事!”
风帆在泰国普吉岛靠岸时,心力交瘁的里察决定小住几个月,赚点旅费,也让身心好好地松弛松弛。
里察到普吉岛一间消闲俱乐部当调酒员,就在那里,他邂逅了当厨师的拉沙葛,两人一见如故,十分投缘。四个月后,他们一起收拾包袱,结伴上路了。
“有了拉沙葛做伴,海上的生活无形中便增加了许多乐趣。”里察欣慰地说,“我们不论在睡眠或餐食上,都采取轮班制度。在睡眠方面,每人轮流睡四个小时;在餐食上,双日由拉沙葛煮泰国餐,单日则由我弄西餐……”
这时,拉沙葛笑嘻嘻地插嘴说道:
“起初,我的泰国餐弄得他眼泪直流,大喊救命,然而,现在,他连做西餐都要加入一点辣椒酱哩!”
这便是无形的同化了。我想。
时间在愉快的闲聊中悄悄地溜走,长途公共汽车戛然停下时,我才欢喜地发现,我们已抵达海港玛马绿丝了。
玛马绿丝是土耳其美丽无比而又热闹非凡的度假胜地,它也是世界著名的风帆中心,许许多多来自世界各地的风帆,便停泊在玛马绿丝海畔。里察也是把他的风帆停在这儿而搭乘长途公共汽车旅游土耳其本土的。
把行李搬下长途公共汽车后,里察关心地问我们:
“你们订了旅馆没有?”
“还没有。”我据实以告。
“现在是夏天哪,恐怕旅馆都会客满哩!”里察语调诚恳地建议,“不如这样吧,我那艘风帆有间客房,如果你们不嫌弃,就过来将就地住一晚吧!”
对于这项突如其来的邀请,我高兴得有点眩晕——不是因为能够节省那笔旅馆住宿费,实在是因为我活到这一把年纪,还没有机会体验“投宿”风帆的滋味呢!
提起地上的行李,我们欢天喜地地跟着他们走了。
玛马绿丝海畔的风帆,惊人地多。一艘并一艘,密密麻麻地排在一起。一根一根长而瘦的桅杆,肆无忌惮地插入天空里,把傍晚脆弱的天幕刺破了,橙红色的夕晖,便这样哗啦啦地掉到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为每一艘静静地停泊在那儿的风帆髹上一层绚丽的彩光。
拖着行李走了大约廿分钟,里察兴奋地说:
“到啦,就是这艘。”
拉沙葛敏捷地掀开了盖在上面的那层大大的油布,一艘美丽的风帆,便蓦然呈现在眼前了。
风帆长达四十六尺。船舱上层,有一个巨型的方向盘、一张小桌子,还有排成马蹄形的软垫座位。沿着一道狭窄的楼梯走下去,船舱下层别有洞天。小小的厨房,设备齐全,最最有趣的,是那个经过特别设计的电炉,它能随着船动荡的方向而变更位置,换言之,不管海浪如何凶猛、船身如何颠簸,它都能保持平衡。书房很窄,窄得只能容纳一个人;书架上整排都是美国编辑Eugene Fodor所编撰的旅游指南,还有为数不少的科幻小说。三个房间,一间是双人房,两间是单人房。所谓的房间,面积也仅仅够容纳一张床和一个衣柜吧。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两个大男人所住的地方,居然处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里察帮我们把行李安顿好,揉了揉肚皮,说:
“饿了吧?”
的确是饿了。
“拉沙葛厨艺一流,但是,现在,船舱里什么可煮的东西也没有。”里察摊摊手,无奈地说,“不如我们到餐馆去吃,如何?”
“不,让我出去外面买点东西回来吃吧!”日胜自动请缨,“坐在这里舒舒服服地吃,总比在外面人挤人好呀!”
大家都点头赞成。
日胜出去后,拉沙葛捧来了冒着金黄泡沫的啤酒,大家坐在船舱上层聊天。
我喝了一大口啤酒,顺口问道:
“你们出海后,怎么解决餐食问题?”
“哦,我们是根据航程的长短来决定要储集多少粮食的。”里察掠掠额上的头发,耐心地解释道:“以十四天的航程为例,我们通常准备四只鸡、十公斤牛肉、十公斤马铃薯、五公斤洋葱、十公斤米,大概便够了。”
“万一迷了路,粮食不足,怎么办?”
“我们有指南针和航海图,很少迷路。不过,遇上风暴而使航程拖慢一两天,是常有的事。以淀粉质的粮食来说,我们的储存量常会高于需求量,至于肉食方面,倒是不愁,因为海洋本身就是一个予取予求的大渔场嘛,任何时候想要吃鱼,只要放下渔竿便行了。”里察说。
“有一回,我们钓到一条剑鱼,鱼身足足长达六尺哪!”拉沙葛以兴奋的语调比画着叙述,“我和里察拼了老命才把它拉上船来。它的眼睛,又大又圆,看人时充满了感情,嘴巴一张一合的,仿佛在说:‘求求你们,还我自由吧!’我和里察,都觉得很不忍,立刻便把它放了!”
里察在旁点着头,说:
“看了它的那种眼神,任谁都吃不下它的肉!”
谈到这儿,日胜回来了。他买的,全都是海鲜。他一包一包地解开,顺口念道:
“酥炸肥蚝。”
“甜酸带子。”
“盐水虾。”
“烧烤剑鱼。”
哇——剑鱼!我、里察和拉沙葛全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只有日胜一个人不明就里,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