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临渊而不羡鱼:张中行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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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镜

镜,我们家乡以及普通话都说镜子,从《木兰辞》“对镜帖花黄”之例,称为镜。由帖花黄想到镜的起源,我昔年杂览的书不少,不记得什么地方讲过,只好自我作古,说即来于帖花黄,换为时风语是为美容。美容,在上上下下都标榜法治的时代,像是成文之法也没有规定,乃女性的特权。可是不成文之法却殆等于有规定,比如改革开放的今日,已成为眷属的才子佳人,早点后出门,才子手提大皮包,佳人肩挎小皮包,小之中却必有镜,以备酒饭之后对镜涂唇红,大之中似乎就不能有,因唇本来就未红。或曰,你这“似乎”说服力不大,实际是有些不才之子早已惯于对镜涂唇红。外,不了解情况,只好退到家门之内,说我老伴,女性也,一生有镜,并至今还是对镜梳理白发,我则无镜,也向来不对镜。

其实,由男女之分上升为人生的合,至少我想,镜还有共同的大用,是认识自己。人生于世,有“天地之大德”的意义也好,只是自然演化的偶然也好,既已有生,中寿以上,六七十年,直到与现世辞别之时,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总是个不小的遗憾吧?认识自己,有生理学的,有道德学的,这里只说生理学的。语云,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这是说,人的面容各有各的特点,只是为了增加自知之明,也应该看看自己的。然而可惜,眼只有两只,都生在面上,以面为本位(扩大为头,下伸到背后,也是这样),就如《韩非子》所说,“短于自见”。所以在镜出现之前,比如周口店时期,人就只能见人而不能见己;惟一的补救之道是走到止水之旁,面对,看看里面那个不很质实的。自然,看还必致引来后果问题,如西施,浣纱的间隙,看看水中之影,东施效颦也看,心情总当不一样吧?谢,怨,对谁呢?只有天知道。

还是改为说起源,不再是目的论的,而是历史主义的。古器物有一种,大名为“鉴”,质料,早期为陶,其后为铜。功用是盛物,这物,据说多为冰。推想既然多盛冰,就必也可以盛水,因为冰时间长就会化为水。水在鉴中,静止不动,不管是男女还是老少,走到跟前,眼一扫,就会看到自己的容颜。推想这无心之用必如附庸之蔚为大国,不久就篡盛物之位,于是鉴就成为主要表照物之义,换句话说就成为早期的镜。这样的镜,与其后(?)的铜所制,近代起的玻璃所制,相比,是落后的。换为由事功方面看就成为另一回事,比如说,其通用不会晚于传说的五帝时代吧,那就直到铜镜普及之前,娥皇、女英,甚至妹喜、妲己,也许都用过,你说现代化的玻璃镜,以至照相机、录像机,先进,变为讲资历,就差远了。

接着说铜铸的镜。我曾向正在研究古器物的赵丽雅女士请教,她说,几千年前的齐家文化就发现过铜镜,估计普及当在大以后。我恍惚记得只见过战国的。姑且假定大量使用始于战国吧,它的寿命也就够长了,一直延续到清朝晚期,两千年以上。在这段长时间之内,上层的,下层的,佳人,以及不佳而也是水做的,“不择老少”,就都要备一面镜。需求量大,有买的就有卖的,有卖的就有做的,连带而有修理的,于是就有了铸镜的作坊和串街磨镜的工匠。如一切产品一样,供应朱门大户要高档次的,柴门小户就只能用低档次的。其结果,如瓷器之有官窑,镜之高档次的也就成为珍贵文物。我有个长于我至少十几岁的朋友陈莲森,佛门的信士弟子,四川人,好古,特别喜欢收藏铜镜,成为这方面的专家。我到过他家,不只一次,早期,屋里陈列的都是精致的铜镜,后来渐少,是因为社会动荡,坐吃山空,不得不用它换柴米。记得都是圆形,直径大多半尺左右,少数大的,直径及尺。据说以汉代和唐代的为最名贵。正面当然都是光洁的,因为平而光才能显影。背面则花样繁多,最常见的是菱花和海马葡萄。记得他还拿两三个送来我家,说如果我喜欢,可以留下。过一些天,我给他送回去,大概是因为,一则手中无闲钱,二则其上无文字,想发思古之幽情而不能有的放矢。

背面周围铸文字,只记得其中一种为镜铭。手头既无镜,又无讲镜的书,关于镜铭就不能说什么。但还记得一种冒尖的,照抄以资谈助:

王承休(五代时前蜀佞臣,事后主王衍,官至天雄军节度使)妻(严氏)有殊色,后主绝加宠爱,秦州(今四川绵阳市一带)之行,颇以严故临幸焉。至则赐以妆镜铭,曰:“炼形神冶,莹质良工。当眉写翠,对脸(颊部)傅红。如珠出匣,似月停空。绮窗绣幌,俱涵影中。”其亵昵有如此。(《五代诗话》引《十国春秋》)像这一面镜,如果未破,并有幸飞入手中,则发思古之幽情就成为有的放矢,男本位,也许会发展为“庄生晓梦迷胡蝶”吧。

由铜镜还会想到镜台,即支镜使之略斜立以便映出正面倩影的架子,估计一般是木料所制。因为人有非一般的,镜台的质料也就有非一般的。我旧学荒疏,不知道有没有黄金的。但确知有玉雕的,来于一个古假冒伪劣的故事,为了凑热闹,也照抄:

温公(温峤,东晋初大官)丧妇。从姑刘氏(嫁刘姓的)家值乱离散,唯有一女,甚有姿慧,姑以属(嘱)公觅婚。公密有自婚意,答云:“佳婿难得,但如峤比云何(只是像我怎么样)?”姑云:“丧乱之馀,乞粗存活,便足慰吾馀年,何敢希汝比?”却后少日,公报姑云:“已觅得婚处,门地粗可,婿身名宦,尽不减峤。”因下玉镜台一枚(作定婚礼)。姑大喜。既婚,交礼(行互拜礼),女以手披纱扇(遮面之扇),抚掌大笑曰:“我固疑是老奴(今所谓那老东西),果如所卜(猜测)。”玉镜台是公为刘越石(刘琨)长史,北征刘聪(东晋初五胡十六国汉政权的君主)所得。(《世说新语·假谲》)用今语说,这玉制镜台是抄家货,所抄之家当然是上层或极上层的,小家碧玉是无缘见到的。不管大家小家,女性都要梳妆,也就镜台之外还要有奁。推想后来是求简便,让奁的上盖,掀起兼镜台之差,奁就也称为镜奁。再其后玻璃出现,并有了背面涂水银成为镜之法,奁上盖的内部镶上玻璃镜,镜台不再有用,与人同,就忍痛让位了。

余生也晚,铜镜已经成为古董,即使有,陈列而不磨光,也就不能如昔年,瞥见其中的倩影。估计所现之影必不能如玻璃镜之清晰。而且难得如玻璃镜之伸缩自如,比如有所谓穿衣镜,高与衣柜相等,就不只可以对脸傅红,而且能照见长身玉立。这话显然说得不周全,因为佳人(?)也有正在大力减肥的。那就换为求面面俱到。说先想到的一面。镜的大用是能映出本来面目。但这本来,至少是在朱光潜和宗白华二位的书里,有美丑之分。有美丑,主观乎?客观乎?如果为客观,或兼有客观,又如果真有上帝,这大概就是上帝非全能之一证吧?这是说,有的人照见自己之影,心里未必高兴。不高兴,很可能就归罪于上帝。上帝对簿公堂,也会感到难堪吧?但唯物既已成为力不足的定局,只好投靠唯心。而就居然想出办法,是让西施对镜,觉得美,惯于效颦的东施对镜,也“自认”为美,这样,以今日为例,仍限于水做的,各种星,各项节目的主持人,以至于喜传小道消息的二大妈,不得不干脏活的几丫头,对镜,都顾影自怜,岂不是天大的好事?好事有来源,镜也。

幸或不幸,玻璃镜之后又来了新玩意儿,照相和录像。与这类新玩意儿相比,镜有个弱点,是能现影而不能留影。能留影,有好处。举其小者,如朱元璋画影图形之面容有两个,相差很多,何者为真,如果有拍照之影存世,就不必争论了。还有大者,比如男如杜甫,女如李清照,能留下拍照之影,就是不作诗填词的,能看看,也当觉得有意思吧?说到这里,一想,不好,推崇留影,镜会退居下位,想到镜的种种功德,实在不忍。再学一次新风,要落实政策。找理由不难。可以用有诗为证法,那是李白《清平调》所咏,“云想衣裳花想容”,换为用平常话说,是美与想象有不解之缘,有些形貌本不怎么样,要通过想象才美,还有些形貌可以说是美,如果加上些想象,就会更美。留影的办法是不再能容纳想象,其后果会如何呢?无妨想象一次,荣、宁二府,大观园,其中人物,第一次出场都配有照片,你读小说,睹照片而思人,还会如想象之神魂颠倒吗?因为黛玉,很可能是个瘦干儿,宝钗,很可能是个矮胖子。至少是为了神魂颠倒,还是以用镜,不留影为好。

最后,还要说说镜的另一种大用,道德学的认识自己。我的家乡有一句骂人的话,是“没有镜子,撒泡尿也照照”。这所照,可以指“面”之容,但更多的是指“心”之容;照心之容,就是看看(也就要想想)是否于理有亏,是否于德有损。上面说,我无镜,也向来不对镜;这里应该补充说,那是指看面之容,青壮时期也没有什么值得欣赏的,况老朽乎?至于心之容,我就愿意借一面镜(哪怕只是想象的),常常照照,仅以率尔操觚为限,看看,重,有没有“从先进”,多喊万岁;轻,有没有眼盯稿酬,多写供闲人消闲的。而如果没有或很少,以致闭门自省,不愧于屋漏,古人一饭之恩终身不忘,我怎么办呢?也就只能多喊几声“镜万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