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临渊而不羡鱼:张中行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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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书(2)

消闲,闲不多,而且消了就鸟尽弓藏,所以说浅。转而说深的可意,那就一言难尽。或者竟是难说,因为,如西方的《圣经》,东土的《南华真经》,就都欣赏混沌而厌憎知识,而我这里说书会带来深的可意,这可意正是指“知识”。怎么调停这看法的两歧呢?我想,混沌是个高不可及的生活境界,也许竟是佛家想望的涅槃的现实化吧,可惜人力有限,所以七品芝麻官郑板桥慨叹:“难得糊涂。”或者就借用《圣经》的叙述,既已偷吃了智慧果,只好扔开伊甸园的幻想,退而求其次,是既已有知,就干脆求多知一些。这之后就不能不颂扬书的功德。大致说,书都是过往的多知的人用书写的方式告诉我们的他们的所知,所以笛卡尔说,读书就好像同(其实是听)高尚的古人谈话。听多了,继以思,自然会有所得。这所得,总的说是知识,分说或具体说,又会千差万别,因为所读不同,吸收到头脑里,整理,评骘,取舍,还必致受“天命之谓性”的影响。泛论不成了,只好说自己的。这也大不易,不是因为所知太多,说不完,是因为自己究竟知道什么,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文是还要作下去的,只好搜索枯肠,并不避吹牛之嫌,说一些自认为分量较重,还值得拿到案头陈列一会儿的。这是一,因为读书,就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文(闻?)。这是利用旧话,表示借读书的光,才能知道人间、天上许多本来不知的事物。实际当然比昔日秀才的所知多得多,比如大的,外界,远的,以光年计,而年月日所表示的时间,又会因运动的加速而变慢,小的,人的总性,分性,都受细胞中染色体的制约,可见之物由不可见的原子组成,原子也是个复杂结构,等等,昔日的秀才就不知道。还有不少昔日的秀才可以知道的,如隋炀帝杀父、唐明皇夺媳之类,以及司马相如不作八股、赵飞燕不缠小脚之类。此外,各门类,由巨到细,“知也无涯”,说也说不尽。不尽,姑且算作多知,有什么好处呢?举不出有哲学癖的人也会首肯的理由,勉强说,浅入,是人生一世,多知总比不知好,深入,知的近邻是明理,可以致用。这就过渡到其二,明理,或说有分辨真伪、对错、是非的能力。这场面嫌太大,我想缩小为一点,是不轻信。这内容仍嫌太多,只举一点显著的。如与权势有关的那些好听的话,上至尧舜禅让,帝王降生,五彩祥云照户,即位后爱民如子,下至什么头头,一贯奉公守法,等等,我总觉得事实必不如此。又如宣扬什么信条,说只要信受奉行,娑婆世界很快就会变为天堂,我也总是一笑置之。不信,且不说对错,这样一人向隅,有什么好处呢?大概没有什么好处,勉强说,不过是存诚,心可以较安然而已。再说其三,我一直自信为因读书而有的独得之秘,是有些深思时会碰到的大问题,我们必弄不明白。这有属于天的,如情况为什么是“有”而不是“无”?有属于人的,是饮食男女,生生不息,有没有什么究极价值?不明白,还自夸为独得之秘,是因为我有时想,人有生一次,为天命所制,能够知道自己的知的限度,这就有如欠债,无偿还能力,能够知道确数,盖棺时也就可以瞑目了吧?还可以借“圣人之言”,说得冠冕些,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如果这样的不知也可以算作知,这所知显然也是读书之赐。

再说由买而来的可意。这就性质说很简单,是当年喜欢淘旧书,买到,不难得的可小喜,难得的必大喜。先要解释一下,何以只说买旧书,因为事实是几乎不买新书。这还要有原因。重要的有两个。其一是经济学的,我穷,上有老,中有妻,下有小,都要吃饭穿衣,买书之钱,只能由必需的日用中截留一点点,少,还要办大事,其时旧书多,价廉(比如鲁迅《呐喊》,定价七角,初版的一本毁于七七事变的战火,一九三七年九月由旧书摊重买,为一九二七年三月第七版,仍紫色封皮,毛边,价仅一角四分),语云,钱要花在刀刃上,所以只能买旧书。其二可以称为狩猎学的,是只有到深山密林,才可以猎到市面不见的犀象之类。犀象,希有,还是只说家常。单说枣核的中间一段,大致是由三十年代晚期到六十年代早期,每周总要挤出一点时间,骑车,逛卖旧书的摊店。上面说过,其时旧书多,价廉,出去逛几处,几乎没有空手而返的时候。用书包装回,远交,所得是知识,可不在话下;难忘的是近攻的所得,或短期或长期的欢乐。说欢乐,或者还不够,因为事过境迁,有时回首,总浮生之账,虽然外不少横暴,内不少穷困,而仍有勇气活下去,甚至感到人间还有情理,有温暖,有希望,就是(至少是一部分)因为还有“书”在,尤其是仍躺在书橱里的那些。近些年,我很少买书,因为一则无处安放,二则已经到了“及身散之”的时候。可是说到散,看看案头床下,尤其早年买的那些,已经相伴半个世纪了,又实在舍不得。这难割难舍的心情主要就是由昔年长期享受的买书之乐的记忆来。

自然,记忆里也有不可意的,那是书的散失。值得说说的有两次。一次是七七事变,存于保定育德中学的书,连同衣物,都“黄鹤一去不复返”。数量不多,可是有不少二三十年代的新文学作品,而且是初版本,戴上现在的眼镜看,也就可惜了。另一次是一九六六年的夏秋之际,“大革命”以龙卷风之势卷来。思想要求纯正、一统,红卫英雄干劲冲天,领来生杀予夺之权,而我的存书,有不少,轻则不很纯正,重则很不纯正,又,谁也不知道红卫英雄的秤是否准斤十六两,冒险可能有险,于是为保险,连夜清理,估计可能引来大祸的都清出,易烧的,如线装竹纸的佛经之类,烧,不易烧的,如外文书之类,由孩子骑车运出去,扔。多年,怀着欢乐的心情,一本一本运回家的,就这样去了一半。心情不再是欢乐,而是,借用钱牧斋卖宋版前后《汉书》时的话,“李后主去国,听教坊杂曲,挥泪对宫娥,一段凄凉景色,约略相似”。烧、扔之后还有余韵,是时势使然,必须迁居。居住空间由大变小,书也成为床少人多,纵使碍于情面,也只好请一些膀大腰圆的到废品站去安歇。就这样,又清出一批,所得呢,以八分一斤论价,换回大团结数张之多。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换为说说近些年的。时移事异,不东跑西跑淘旧书了,新书的量却有增无减。来源主要是作者赠或出版家赠。所赠还有块头大、价钱高的,如《中华名匾》是一百五十元,《阅微草堂砚谱》加倍,三百元。天之生材不齐,只好都给它们个安身之地。正如我国的三才形势,天地未变而人则火速增加,只好挤。起初是桌面没有了,继而一个单人床面也没有了。看来挤的势头还不能终止,怎么办呢?只能走着瞧,希望车到山前自有路。

还有个情况,本不想说,可是刚才说到挤,举目一扫,碰到强占地盘还有几包未开包的,只得也捎带说几句。算来总有十年了吧,写些不痛不痒的,不再有轻则批斗、重则劳改的危险,于是旧病复发,就也拿笔涂抹。借出版业主江海不择细流的光,所涂抹,有些变成铅字,甚至订成本本。人,总有不少乐于从众摇旗呐喊的,于是有时,碰到适于摇旗呐喊的场合,就随便抓个学者或作家的帽子,往我的头上戴。我的经验,对于好意的帽子,比恶意的就更难办,因为如果你辞谢不戴,一霎时就会升级,成为既有大成就而又谦逊的学者或作家。所以只好不纠缠这些,只说因自己写书而来的苦难。一是成书很难,即使思路里已经有了东西,也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写。近年有了什么电脑新玩意儿,还有人劝我维新,我自知心灵迟钝,必跟不上,所以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幸而功到自然成,一年两年,可以印成本本,有人肯印成本本,拣字,排版,打型,可是征订数只是三百五百,真是急杀人也。也曾想来个手推车,上载书和笔墨,到大街小巷去叫卖,而且是签名本。可惜我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望豪举而兴叹了。

这样诉苦不好,只得躲开自己的写书,仍说存书。前面曾提到及身散之,现在是有不少,估计不会再用,将来总有一天,都不再用,是否也来个未雨绸缪呢?我想过这个问题,答案是暂不想它。如此处理,细想,理由还是感情的,比如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的三种权威英译本,估计不会再读,可是想到当年节衣缩食,奔跑旧书店,买到时的喜悦,读时的所得,实在不忍看着它由我的身边走向远处。就说是佛门视为大忌的爱染吧,既已爱了这么多年,也就不想改弦更张了。

顺着爱这条线,还可以说个遐想,是由不久前,与个年轻人谈《兰亭序》帖引起的,这是到盖棺之时,是否学李世民之以心爱的墨迹殉葬,也拉一两种相伴多年之书,仍旧做伴,同归于尽呢?用不用,如果用,用什么,一时还想不好。无力完成的事放放也好,那就只能且听下回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