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临渊而不羡鱼:张中行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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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桥

桥来于水之阻而人不愿受阻。不愿,有偏于物的,如两个小村庄,距离不远,人难免有来往,物需要通有无,可是中间有一条小河,河上就最好有个桥。不愿还有偏于心的,《诗经·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在水的那一边,可望而不可即,如果有桥,不就好了吗?可是架桥,在古代大概不很容易,一是人力有限,二是水道可能太宽。如银河(只是神话的,也就难得渡过)就是这样,连邹衍之流也不敢设想在其上造桥,而又君子愿成人之美,只好求有翅且有巢的鹊发慈悲心,至七月七日,全体出动,展翅相接成桥,以期痴男牛郎、怨女织女可以相会,时间虽短,以新风推之,紧抱,热吻,也许还要以下删去若干字,最后还有“不知东方之既白”,泪如雨下,总之,遗憾就成为慰情聊胜无,天上人间都可以松一口气了。桥之为用真是大矣哉。

桥多种,用多种,贪多嚼不烂,想只说一点点自己感兴趣的。惯于厚古薄今,仍先说古。记忆中浮出两个,巧,都见于《庄子》。一见《秋水》篇,说: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矣,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另一见《盗跖》篇,说: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两件事性质大异,而都感兴趣,是有不同的来由。庄子与惠子辩论的是知识论的大问题,而时间却是在桥上观鱼时候,所谓漫不经心,就没有学究气。这是桥的另一大用。美中不足,是我曾到朱洪武老家干校接受改造两年,不只本性未移,竟连濠水也没看见,更不要说其上的桥了。没看见也罢,反正那说的是“理”,离生之道比较远。后一件事就不同,不只参加个女性,还有痴情的男性为女性而死。据有考证癖的人说,这位鲁国尾生,就是《论语》说的到邻居家要点醋给人的微生高。尾生也罢,微生也罢,戴上现代眼镜评论,水至,女未至,心眼儿也未尝不可以活动些,即到桥上等,何必刻舟求剑呢?移到女本位就不同,期于梁下,水至仍在梁下是绝对服从,所谓至死不渝,才可以说是好样的。这好,桥也应该算作与有力焉吧?也有美中不足,是那位女子终于没有露面,下面是否还有死别的曲折,就不能知道了。

还是少替古人担忧,改为说自己的。我走过不少桥,见过更多的桥,单说有名的,大,有长江大桥,黄河铁桥;孔多,有颐和园的十七孔桥,苏州的宝带桥。在这方面,我也未能免势利眼之俗,看长江大桥,曾用自家之腿丈量(其时是四月),水面是四华里,桥长大致加倍。就长度说,在国内它可考第一。可惜是怕查三代,它不古。如果发思古之幽情,就要去看赵州桥。只是很遗憾,我兼对赵州和尚有兴趣,却直到现在还没到过赵州,去看看比武则天还年高的这座石桥。略可补偿的是看过多次京城通惠河上的八里桥。那还是二十年代后期,我在通县上学,星期日,也想过屠门而大嚼,无钱,想携意中人至林木萧疏处细语,无缘,不得已,只好独自,或与同样无钱无缘之人结伴,出城,西行八里,上桥头,远眺,做踏天街看佳丽的白日梦。不能实,有梦也好,这梦之成,也是桥与有力焉。

就我的简陋经历所知,喜欢桥,最好到苏州去走走,因为那里水多,桥就不能不多。水各式各样,桥也各式各样。我在苏州住过半个月,往寒山寺,曾在附近登上胥江上的弓形大桥,却没找到枫桥(据说是个小桥)。看不只一次兼印象深的是盘门外的吴门桥,特大,中间高耸,其上有不少人,其下有不少船,来来往往。小桥当然更多,由大场面缩到小场面,也就会更有意思。为寻觅有意思,我喜欢坐在平江路旁看小桥,连带看小桥上的行人,这里显示的是地道的姑苏生活,不像狮子林等名园,虽然地在姑苏,却变为五方的嘈杂。园中的桥,我喜欢沧浪亭入门的那一座,厚石块平铺而成,质朴无华,却能使人想到沈复和陈芸,因为他们住在附近,常到园里来,桥上必有不少他们的足迹,于今尘飞人远,想想当年不是也颇有意思吗?

由苏州就不由得想到杭州。杭州的桥,有名的都在西湖。断桥(一说应作段桥)有大名,是因为在那里,先是出了个绝美而又多情的白娘子,紧接着又是热爱和生离。对于这样的遭际,男士是乐得同享,女士是乐得同情,于是就都洒了动心之泪。由断桥西行,还有个西泠桥,又是古迹,也就又离不开女人。这女的是南齐苏小小,风尘中人,男性最欢迎,因为入怀乱的可能性大。以上是围绕白堤。还有苏堤,桥多了,由北而南一排六座,曰六桥。不知为什么,一提起六桥,我就想到《随园诗话》记的一件轶事,那是他的一位叔父字健磐的往镇江,寄寓在一个铁匠家遇见的。铁匠不识之无,妻却文雅,能诗。日久天长,二人由不知变为相知,于是而有诗札往来之事。再其后是发乎情,止乎礼义,终须一别,于是相互赠诗赋别,诗话只记女方七律的一联是:“三月桃花怜妾命,六桥烟柳梦君家。”这里又是桥,是传情的桥,洒血泪的桥。

扫他人瓦上的霜太多了,还是退入家门扫自己的。我幼年住在家乡,关于桥,印象深的是远一座,近两座。远的在村西北三四里,亢庄之南,弓形,高大,远望,像是半浮在空中。何以这样高,其下有什么水,没问过;更奇怪的是,如此之近,却一直没走过。近的两座,大的石桥在村东,到镇上买物经常走;小的砖桥在村西,下地干农活更要常常走。砖桥也是弓形,孔矮而小,几乎乏善可述,可是因为离家近,常常走,总是感到亲切,像是踏在上面就看见屋顶的炊烟,想到火炕的温暖。村东的一座横跨在南北向的旧河道上,几排大石块平铺在上面,其下有柱,很高。其时我还没念过《庄子》,不知道这样的地方还可以与女子相期。这也好,如果念过,知道有相期之事,而找不到这样的女子来相期,总会感到寂寞吧?

似水流年,幼年过去了,我不再踏家乡的小桥,要改为踏其他地方的桥。昔人说墨磨人。其实桥也磨人,比如脚踏八里桥,其时我还是红颜绿鬓,到去岁与秀珊女士游通县张家湾,走上南门外的古桥(明晚期建),倚栏拍照,就成为皤然一老翁了。老了,仅有的一点点珍藏和兴致都在记忆中,如韦庄词所写,“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也只能在昔日。于是关于桥,也想翻检一下昔日。算做梦也好,像是有那么两个桥,一个是园中的小石板桥,一个是街头的古石块桥。是在那个小石板桥旁,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泪;是在那个古石块桥旁,我们告别,也“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但终于别了,其后就只能“隔千里兮共明月”。我没有忘记桥,所以为了桥,更为了人,曾填词,开头是“石桥曾别玉楼人”。这也可以算作桥的用吗?估计桥如果有知,是不会承认的,因为它的本性是通,不是断,是渡,不是阻。那就暂且忘却“执手相看泪眼”,改为吟诵晏小山词,“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