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本·阿拔斯与艾布·胡莱赖等圣门弟子,注释《古兰经》采用“以色列传闻”注释经文的缘由,很大程度上与他们通过前代经典中的同类内容,进一步了解《古兰经》相关内容尤其是众先知故事,以及汲取一些知识有很大关系。彼时,每当他们读到《古兰经》中的故事节文时,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详细了解这些故事细节的心理。如果他们在经训中都没有找到相关阐释此类经文的渊源时,就转向请教能从另一角度满足他们心理需要或好奇的犹太穆斯林学者——有经人。对此,历史学家伊本·赫勒敦在《历史绪论》中,由点及面概述了大量以色列传闻涉足先贤注释的原因所在。他的分析,堪称界定此类传闻介入早期注释原因的典范之论。
伊本·赫勒敦讲道,“先辈们已经收集和保护了传闻注释。但是,他们的典籍和传述中不乏谬论伪言,有被接受的,也有不被接受的。此中原因在于,阿拉伯人曾经不是有经典和知识的人,他们大部分都是游牧人和文盲。如果他们渴望了解人类心灵向往的各种知识,如宇宙生成的原因、万物的起源、存在的奥秘,就请教和受益于他们之前的有经人——犹太教中的《讨拉特》学者和信奉他们宗教的基督教人。彼时,阿拉伯人中的《讨拉特》学者与阿拉伯人一样,都是游牧人,他们对上述知识的认识一如所有有经人了解的那样。他们大部分是希木叶尔人,信奉犹太宗教。当他们皈依伊斯兰教时,在不涉及他们小心翼翼对待的教义教法的范畴外,仍然保留了昔日的某些元素,如万物起源的一些传闻,以及历史事件和战争史诗等。这些人有凯尔布·本·艾哈巴尔、沃海布·本·穆南比赫、阿卜杜拉·本·赛拉穆等。是故,注释中含有一些传自并追溯于他们的传闻内容。凡没有涉及教法教义的内容,就要研究其确凿性并接受之。注释家们对此放任纵容,注释典籍充斥了这些传闻——源于定居游牧地区的《讨拉特》人,他们没有鉴定所传之闻的真伪。但由于先辈们在宗教中的地位而声名远扬,因此从那时起,这些传闻就被接受。”[117]伊本·赫勒敦从社会层面揭示,因游牧的、文盲的阿拉伯人渴望知识,故请教他们之前有经人的举措,为大量以色列传闻介入《古兰经》注释提供了空间。他从宗教层面揭示,注释家轻易而未加甄别地接受这些传闻,致使一些注释典籍充斥了“以色列传闻”。最终,导致各种宗教和不同派别的讹语伪言和荒谬传闻混淆了确凿的传闻注释。是故,注释学界从法理角度根本上对此予以否认,严加贬责。
尽管圣门弟子曾就一些经文请教犹太穆斯林学者,但他们根据圣训——“你们不要相信有经人,也不要否定他们,你们说,我们信仰真主及其降示给我们的经典”,本质上是坚持原则和讲求法理学理的。这是因为:
首先,他们没有请教有经人为他们阐释《古兰经》故事的所有细节,如七眠子(18:10-26)所牵之狗的颜色、努哈船(即诺亚方舟)的大小和木料等,因为他们仅仅在于了解这些故事的梗概及其蕴涵的义理而已,并“视询问此类之事为浪费时间。”[118]
其次,他们没有全部接受有经人的传闻,而且还对他们的错误传闻予以纠正。例如,《布哈里圣训实录全集》记载,艾布·胡莱赖传述的圣训:“聚礼日有一个小时,穆斯林只要在恰遇的该时内举行拜功和祈求真主,真主就会赐予他之所求。”圣门弟子就界定圣训中的“一个小时”产生分歧,它是一年中某聚礼日的一个小时,还是每个聚礼日都有这样的一个小时?艾布·胡莱赖遂请教犹太籍穆斯林学者凯尔布·本·艾哈巴尔,凯尔布回答说:“一年中的某聚礼日。”但艾布·胡莱赖没有认可他的界定,并为他阐释:“该小时在每个聚礼日都有。”凯尔布遂查询《讨拉特》,发现艾布·胡莱赖的见解是正确的。[119]
最后,他们没有请教有经人给他们阐释信仰教义、法律法规等,而仅限于教义和教法领域外的知识。如泰伯里的《古兰经注释总汇》记载,圣门弟子伊本·阿拔斯注释经文“他是以电光昭示你们,以引起你们的恐惧和希望,并兴起密云”(13:12)中的“电光”(Al-barq)时,曾请教犹太籍穆斯林学者艾布·哲勒德·盖兰·本·法尔沃(Abu al-jald ben farwah)。艾布·哲勒德说,“电光”就是“雨水”(Al-mar)。由此看出,伊本·阿拔斯仅从了解宇宙自然现象的知识角度请教艾布·哲勒德,而不会就教义教法等原则问题请教他。
以上实例,说明圣门弟子注释时所持的严谨态度。他们既遵循圣训原则:“你们不要相信有经人,也不要否定他们,你们说,我们信仰真主及其降示给我们的经典”,也没有逾越先知穆罕默德允许他们基于原则地谈论“以色列后裔”传闻的范畴:“你们替我传达,即使一节经文。你们不要担心谈论以色列后裔所说之事。凡故意为我说谎者,就让他准备好其在火狱的座位。”这两段互不矛盾的圣训,为圣门弟子谈论以色列后裔身上所发生的奇迹传闻——其中蕴涵劝诫和忠告,奠定了原则基调和根本条件:“深知犹太学者所谈之事绝不是谎言谬论,因为先知绝对不会允许圣门弟子传述谎言谬论。”[120]据此,从圣门弟子请教有经人的客观角度来讲,他们引证“以色列传闻”是极其谨慎的。反之,如果某圣门弟子注释家无视圣训原则,滥加引证“以色列传闻”,则是圣训严令禁止的:“故意为我说谎者,就让他准备好其在火狱的座位。”
圣门弟子因原则性、考究性、慎之又慎地采取“以色列传闻”作为他们注释的次要渊源,传闻素材在他们的注释中也就少之又少。然而,当注释的学术接力棒传至再传弟子时期,这种情况发生了一定变化。
首先,再传弟子采用“以色列传闻”的谨慎治学态度,较之他们的业师而言,严谨性和严肃性相对缺乏,故引证“以色列传闻”的量,也就相对超过了圣门弟子采用的量。
其次,再传弟子时期,皈依伊斯兰教的犹太人大幅增加,两个民族在文化层面的交流越发频繁,从而为更多的“以色列传闻”通过各种渠道介入传闻注释,提供了文化平台和发展空间。
最后,普通穆斯林民众想要详细了解《古兰经》言简意赅提及的犹太教和基督教故事事件的心理,促使该时期的部分注释家,不加甄别地运用一些被后期学界称之的“互相矛盾”的“以色列传闻”,充塞他们的注释,满足民众的需要。采用“以色列传闻”注释包括众先知故事在内的相关经文的再传弟子,主要有穆扎希德、盖塔德·本·迪阿麦·赛杜欣,以及犹太籍穆斯林学者凯尔布·本·艾哈巴尔、沃海布·本·穆南比赫(Wahab ben munabbih,伊历34-110),以及原为基督教徒后皈依了伊斯兰教的穆斯林学者阿布杜·马立克·本·阿布杜·阿齐兹·本·朱莱哲(’Abd al-malik ben ’Abd al-‘azīz ben jurayj,伊历80-150或159)等。他们中往往有人将《古兰经》与涉及伊斯兰未来的事件相联系,故他们以近乎预言未来事件的心态注释《古兰经》。例如,穆加提勒·本·苏莱曼认为,“经文‘一切市镇,在复活日之前,我都要加以毁灭,或加以严厉的惩罚,这是记录在天经里的’(17:58)预示着君士坦丁堡的胜利[121]、安达卢西亚(后伍麦叶王朝,756-1031)等国家的灭亡。他曾说:‘我发现丹哈克如此注释该节经文:埃塞俄比亚人毁坏麦加,饥饿殃及麦地那,洪水淹没巴士拉,突厥人侵犯库法,霹雳和地震摧毁群山。至于呼罗珊,则受到种种打击……’”显然,穆加提勒与丹哈克的如此注释,都是或多或少、间接或直接受“以色列传闻”影响的结果。
以上三个重要因素,促使再传弟子时期注释中的“以色列传闻”得到长足蔓延的空间,并且深深干扰着传闻注释的正常发展,影响着注释应有的严肃性和严谨性。可以说,一些再传弟子“过度”采用“以色列传闻”注释经文的举措,致使其“过度”发展到三传弟子时期时,已愈演愈烈,其量更无以计数。
三传弟子时期,部分更加缺乏严谨和规范的注释家如穆加提勒·本·苏莱曼、穆罕默德·本·萨伊布·克利布(Muhammad ben al-sā’ib al-kalbī)、穆罕默德·本·迈尔旺·萨迪(Muhammad ben marwān al-sadī)等。较之再传弟子,他们对“以色列传闻”的热衷,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肆意采用以色列传闻达到了连他们自己都不知所云的程度,不会放过任何与《古兰经》有关联的以色列传闻,即使理性难以理解和认可也在所不惜。”[122]如穆罕默德·本·萨伊布·克利布(Muhammad ben al-sā’ib al-kalbī)等人传言:“阿里没有死,他已经返回世界,他使世界充满了正义,就如他曾经充满不义那样。如果他们看见云朵时,就说:信士们的长官在云中。”[123]这种喜好“以色列传闻”的注释心态,引用被后期学界界定的“神话传说”,持续到文字记录全面展开时期,已是一发而不可收。
(2)文字注释时期
文字注释《古兰经》开始后,注释家中不乏有人以大量的以色列传闻充塞他们的注释典籍,甚至达到了对其不信任的普通读者也不得不“闭目防假”的地步。至于那些严谨的注释家更是不仅“难以依据”,而且需要投入大量精力去明辨传闻,去假存真。这是因为,文字注释开始时,时间上距离先知穆罕默德、圣门弟子与再传弟子时期已经相对久远。从穆斯林内部来讲,后期部分穆斯林学者的严谨性、对圣训和传闻正确与否的考证性,都远不如前辈先贤甚至是同时代中那些严谨的学术同人。他们未加甄别就乱加引述被法理和学理所贬责的“以色列传闻”,造成了鱼目混杂,难辨真假传闻的混乱局面。从外部讲,那些阳奉阴违、表面皈依而暗地破坏伊斯兰教的伪穆斯林,以及渴望瓦解伊斯兰与敌视穆斯林的部分东方学家,如马朱勒·宰哈尔·伊斯拉利(Mājūl zayhar al-’isrā’īlī)等,为腐化穆斯林信仰,削弱他们对《古兰经》和圣训的坚定信念,蛊惑穆斯林质疑先贤的权威性和他们的丰功伟绩,借助“以色列传闻”创造了一个无形的文化破坏平台,供他们肆意介入和滥加利用。因此穆斯林学界认为,以上内外因素造就的大量“以色列传闻”,严重危害着穆斯林的信仰,亵渎着伊斯兰宗教的天启性和神圣性。
文字注释阶段,泰伯里的《古兰经注释总汇》、哲拉鲁丁·苏尤蒂的《经训经注辑珍》、伊本·凯西尔的《伊本·凯西尔古兰经注》、艾布·穆罕默德·拜鄂瓦的《启示华貌》、艾布·伊斯哈格·塞尔莱布(’Abu ’isāq al-tha‘labī)的《古兰经注阐释》(Al-kashf wal-bayān ‘an tafsīl al-qur ’ān)等典籍,都转述记载和评介了被教法法理和注释学理所不认可的以色列传闻。
受到学界严加理论和严厉批驳的“以色列传闻”,主要涉及以下经文:
哈鲁特与马鲁特的故事(2:102);修建克尔白(麦加开房)的故事(2:127);约柜的故事(2:248);达乌德杀死查鲁特的故事(2:251);众先知与前代民族的故事、先知阿丹的故事、强大种族的故事(5:22);努哈洪水事件时欧哲·本·欧格的故事(11:42-43);先知穆萨故事中的迷路事件、先知尔萨的众门徒要求天降筵席的故事(5:112-115);《讨拉特》法版的故事(7:145);先知穆萨愤怒丢弃法版的原因(7:150);以色列后裔的故事(7:159);论说阿丹与哈娃以物配主(7:189-190);努哈之船、先知优素福的故事(12:4);优素福与女主人的故事(12:24);诽谤先知优素福的受保护(12:52);优素福居住监狱的原因(12:42);幸福树(13:29);以色列后裔作乱(17:4-8);七眠子故事(18:9-26);左勒·盖尔奈英的故事(18:83-98);雅朱者和马朱者的故事(18:94);赛伯邑女王拜勒盖斯的故事(27:44);赛伯邑女王拜勒盖斯礼赠苏莱曼的故事(27:35);易卜拉欣宰子献主的故事(37:99-113);先知达乌德的故事(38:21-25);先知苏莱曼的故事(38:34);先知安尤布的故事(38:41-44);以及关于宇宙的寿命、创造的开始、存在的奥秘、一些自然现象的原因如太阳与月亮(17:12)、雷霆与电光(13:12-13)等。
关于涉及以上经文内容的“以色列传闻”,穆罕默德·艾布·舍赫布教授的《古兰经注释典籍中的以色列传闻注释与伪造注释》,作了详细说明、分析和定论。[124]作者独具匠心,既查明了这些“以色列传闻”的出处,也转述了它的具体内容,更引述了权威注释家对这些经文的正确注释,从而使读者对“确凿注释”和“以色列传闻注释”了然于心,一目了然地辨明孰真孰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