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郭沫若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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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孔墨的批判(4)

为政总要教民,这是一个基本原则。“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举善而教不能,则劝”。这和后起的道家法家的愚民政策是根本不同的,这点我们应该要把握着。因而“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那两句话,近人多引为孔子主张愚民政策的证据的,却是值得商讨了。一个人的思想言论本来是有发展性的,不得其晚年定论,无从判断一个人的思想上的归宿。周、秦诸子的书中都有时常自相矛盾的地方,我们苦于无法知道那些言论之孰先孰后。孔子是号为“圣之时”的,是能因时而变的人。庄子也说过:“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年非也”(《寓言》)。他的晚年定论我们实在也无从知道。《论语》这部书是孔门二三流弟子或再传弟子的纂辑,发言的先后次第尤其混淆了,不能不说是一件遗憾。但要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为愚民政策,不仅和他“教民”的基本原则不符,而在文字本身的解释上也是有问题的。“可”和“不可”本有两重意义,一是应该不应该;二是能够不能够。假如原意是应该不应该,那便是愚民政策。假如仅是能够不能够,那只是一个事实问题。人民在奴隶制时代没有受教育的机会,故对于普通的事都只能照样做而不能明其所以然,高级的事理自不用说了。原语的涵义,无疑是指后者,也就是“百姓日用而不知”的意思。旧时的注家也多采取这种解释。这是比较妥当的。孟子有几句话也恰好是这两句话的解释:“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孟子·尽心上》就因为有这样的事实,故对于人民便发生出两种政治态度:一种是以不能知为正好,便是闭塞民智,另一种是要使他们能够知才行,便是开发民智。孔子的态度无疑是属于后者。

孔子在大体上是一位注重实际的主张人文主义的人,他不大驰骋幻想,凡事想脚踏实地去做。他生在那么变化剧烈的时代,旧名与新实不符,新名亦未能建立,故他对子路问政主张先要“正名”,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所正的“名”既与“言”为类,正是后起的名辩之名,而不限于所谓名分。故“正名”也就如我们现在小之要厘定学名译名,大之要统一语言文字或企图拼音化那样,在一个社会制度大变革的时代的确是很重要的事。可惜他的关于如何去“正名”的步骤却丝毫也没有留下。

他生在大变革的时代,国内国外兼并无常,争乱时有,故尔他回答子贡问政,便主张“足食足兵”;他并不是空口讲礼乐的空想家,而在礼成乐作之前是要有一番基本工作的。“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要三十年之后才有仁政出现,则三十年间的基本工作,照逻辑上说来,也尽不妨有些地方类似乎不仁。“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他誉为“诚哉是言”,不知道是他的前辈的那一位所说的话,这仁政成功的期间可说得更久远,要费三个三十年以上了。这些年限并不一定有数学般的准确,但足以证明他并不是不顾实际的绥靖主义者。尽管他在说“道(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但也没有忘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勉)而无耻(没有可耻的事)”的。

他的从政者的步骤,有“尊五美,屏四恶”的信条。五美中的一美“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是最值得重视的。四恶的“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有司二字疑有误),也的确都是值得屏弃的恶政。因之它们的反面便是要先教先戒,信守法令,惠与不吝了。该给人民的,不能不给人民,只要是为人民谋幸福的,不能吝啬而不与。虽然也主张“节用”,“道(导)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但这节用是有条件的,便是以爱人为条件。这只是在消极方面限制为政者的奢侈,而非节省必要的政治施设使人民不得康乐。故“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不过在实际上他是患贫也患不安,患寡也患不均的,看他积极地主张“庶矣……富之,富矣……教之”,而强调“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也就可以明了了。

离开实际的政治之外,还有一种理论的主张,便是“祖述尧、舜”。尧、舜的存在,除掉《尚书》里面所谓《虞书》、《夏书》之外,是很渺茫的。在可靠的殷、周文献里面没有提到他们,在甲骨文和金文里面也没有提到。甲骨文里面有“高祖夒”,经王国维考证,认为是殷人的祖先帝喾,但从《山海经》、《国语》等所保存的神话传说上看来,帝喾和帝舜并不是两人,而且他们都是神。孔子是特别称道尧、舜的,但孔门之外,如墨家,法家、道家、阴阳家,甚至如南方的《楚辞》都一样称道尧、舜,虽然批判的态度不尽相同。尧,舜的故事很显然是古代的神话,是先民口传的真正的传说,在春秋时被著诸竹帛,因而也就逐渐被信史化了。

孔子的称道尧、舜,单就《论语》来说,有下列数项:

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泰伯》)

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焉。(同上)

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卫灵公》)

虽然很简单,但毫无疑问是把禅让传说包含着的。他之所以称道尧、舜,事实上也就是讴歌禅让,讴歌选贤与能了。

尧,舜禅让虽是传说,但也有确实的史影,那就是原始公社时的族长传承的反映。《礼运篇》称之为“天下为公”的时代,充分地把这个阶段乌托邦化了,因而成为中国历史上的黄金时期。这动机,是值得我们讨论的。明显的是对于奴隶制时代的君主继承权,即父子相承的家天下制,表示不满,故生出了对于古代原始公社的憧憬,作为理想。假使能够办得到,最好是恢复古代的禅让,让贤者与能者来处理天下的事情。假使办不到,那么退一步,也要如“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焉”,“恭己正南面”,做天子的人不要管事,让贤者能者来管事。这动机,在当时是有充分的进步性的,无疑,孔子便是他的发动者。

认清了孔子的讴歌禅让,也才能够正视他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那个提示。那是说君要如尧、舜那样的君,臣要如舜、禹那样的臣,父也要如尧、舜那样的父(不以天下传子),子也要如舜、禹那样的子(“干父之蛊”)。齐景公不懂得他的深意,照着传统的奴隶社会的观念讲下去,便为:“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只顾到自己要饭吃,没有顾到老百姓也要吃饭,但这责任不能归孔子来负。

孔子倒是否认地上的王权的。这与其说是他的特出的主张,无宁是社会的如实的反映。当时的王权事实上是式微了,就是各国的诸侯事实上已多为卿大夫所挟制,而卿大夫又逐渐为陪臣所凌驾,大奴隶主时代的权威已经是被社会否认了。孔子想制作一个“东周”,并不是想把西周整个复兴,而是想实现他的乌托邦——唐、虞盛世。

地上的王权既被否认,天上的神权当然也被否认。中国自奴隶社会成立以来,地上王的影子投射到天上,成为唯一神的上帝,率领百神群鬼,统治着全宇宙。但到西周末年,随着奴隶制的动摇,上帝也就动摇了起来。《诗经》中没落贵族们埋怨上帝的诗不计其数。春秋年间,王者既有若无,实若虚,上帝也是有若无,实若虚的。妖由人兴,卜筮不灵了。一般执政者对于上帝,是在习惯上奉行故事地承认着,而内心的认识可用子产的一句话来统括,便是:“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4]天尽他去天吧,我却要尽我的人事。

孔子对于天的看法反映了这种社会的动态。无疑地,他是把天或上帝否认了的,只看他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5]他所称道的天已和有意想行识的人格神上帝完全不同。故在他心目中的天只是一种自然或自然界中流行着的理法。有的朋友认为这种看法太看深了,那么我们请从反对学派的批评来看,便可以知道实在一点也不深。墨子所批评的“儒之道足以丧天下者四政”,第一政是:“儒以天为不明,以鬼为不神,天鬼不说。”[6]这所说的不正是孔子的态度吗?

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

子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

但无论怎么说,至少孔子总得是一位怀疑派。不幸他的实际家或政治家的趣味太浓厚,尽管否认或怀疑鬼神,而他在形式上依然是敬远着它们。这是他的所谓智者的办法,“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智)矣。”但所谓“知”无疑并不是纯粹的理智,而是世俗的聪明。

实际上比孔子更深的已经有老聃存在。他不仅否认了上帝,并建立了一种本体说来代替了上帝。他是孔子的先辈,而且曾经做过孔子的先生,这是先秦诸子所一致承认着的。孔子自己也说“窃比于我老彭”,老就是老聃了。有的朋友因《道德经》晚出,遂并怀疑老聃的存在,或以为由思想发展的程序上看来,老聃的本体说是不应该发生在孔子之先。这些都仅是形式逻辑的推论而已。在春秋时代普遍地对于上帝怀疑,而在纷争兼并之中又屡有“一匡天下”的那种希望,正是产生老子本体说的绝好的园地。只是他的学说没有群众基础,不仅没有宰制到思想界,就连孔子也没有怎么接受它而已。老子的学说经过间歇之后,直到环渊、庄周又才得到充分的发展,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何况庄周之前还有宋钘、彭蒙、彭蒙之师,以及杨朱等人存在呢?

孔子既否认鬼神,但有一个类似矛盾的现象,他却承认“命”。他把命强调得相当厉害,差不多和他所主张的仁,站在同等的地位。“子罕言利,与命与仁”——他很少谈利,但称道命,称道仁。他既说“仁者不忧”,又说“知命不忧”。既说“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又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命与仁在他的思想中俨然有同等的斤两。命又称为天命。“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他自己是“五十而知天命”。看来很像是一片神秘的宿命论(fatalism)。但问题是他所说的命究竟是什么。他既否认或怀疑人格神的存在,那么他所说的命不能被解释为神定的运命。他的行为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为政的理想是“先之劳之”而益以“无倦”;一切都是主张身体力行,颇有积极进取的精神,也不像一位宿命论者。故我们对于他所说的命不能解释为神所预定的宿命,而应该是自然界中的一种必然性。这种必然性有点类似于前定,是人力所无可如何的,故他说:“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而对于这种必然性的制御,则是尽其在我,子夏所转述的这几句话:“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也就是这个意思。不因为人必有死而贪生怕死,也不因为富贵可羡慕而妄求富贵,故敬以自处,恭以待人,爱人如弟兄骨肉,尽其在我,听其自然。《庄子·秋水篇》引孔子语:“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这或许是假托,但假托得恰合乎孔子的真意。这便是孔子的天命观,分明是一种必然论(neces-sitarianism),和宿命论是有区别的。

在孔子的整个思想体系上我们可以看出,他在主观的努力上是抱定一个仁,而在客观的世运中是认定一个命。在主观的努力与客观的世运相调适的时候,他是主张顺应的。在主观的努力与客观的世运不相调适的时候,他是主张固守自己的。

笃信好学,守死善道。(《论语·泰伯》)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

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逊以出之,信以成之。(《论语·卫灵公》)

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论语·颜渊》)

他并不是低头于命定的妥协者,看这些辞句也就可以明了了。他只差这一点没有说明,便是一切都在变,命也在变;人的努力可以扬弃旧命而宰制新命。奴隶制时代的汤武能革命,使奴隶制崩溃了的人民也正在革命。孔子是生在这种革命潮流中的人,事实上他也正在参加着新必然性的控制的。他说他“五十而知天命”,或者也就是说他探索了五十年,到这时才自觉到了自然的趋势所赋与他的新使命的吧。

三墨子的思想体系

墨子在孔子稍后,作为反对命题而出现。他们在基本立场上就有不同,因而在思想上也差不多立在完全相反的地位。

孔子否认传统的鬼神,而墨子则坚决地肯定传统的鬼神,这神有意志,有作为,主宰着自然界和人事界的一切。

我有天志,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轮匠执其规矩以度天下之方圆,曰: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今天下士君子之书不可胜载,言语不可尽计,上说诸侯,下说列士,其于仁义则大相远也。何以知之?曰:我得天下之明法以度之。(《天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