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郭沫若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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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孔墨的批判(3)

究竟学些什么呢?礼乐射御书数的六艺应该都在所学的范围之内,而他所尤其注重的似乎就是历史,看他自己说他“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说“好古敏以求之”,可见他是特别注重接受古代的遗产。看他把一些古代的人物如尧、舜、禹、汤、文、武尤其周公,充分地理想化了,每每在他们的烟幕之下表现自己的主张,即所谓“托古改制”。他之注重历史似乎也有一片苦心。

除这“好古”之外,还有一种求学的法门便是“好问”。“就有道而正焉”,“不耻下问”,便是这一法门的指示。故尔他说,“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而他自已是“入太庙每事问”,“三人行必有我师”的。大概在一定的范围内,什么事都可以学,什么人都可以问。这一定的范围赋有道德的属性和政治的属性,这差不多是先秦诸子的通有现象,严格地说来,先秦诸子可以说都是一些政治思想家。为什么有这样的通性呢?那是因为为士的阶层所制约着的原故,士根本就是一些候补官吏。所谓“学而优则仕”,“学古入官”,倒不限于儒者,就是墨法名道诸家都是一样。“士者所以为辅相承(丞)嗣(司)者也”(《尚贤》上),这是墨子的士观。“士生乎鄙野,推选则禄焉”(《齐策》),这是道家颜的士观。可知学为士就是学为官,不是学为农,学为工,学为商。工农商之能成其为学,又是资本主义社会成立以后的事了。但在这学为官的范围内,“夫子”倒的确是“焉不学,而亦何尝师之有”的。

在这个范围以外那就成问题了。樊迟请学稼,他说“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他说“吾不如老圃”。农为他所不曾学,也为士所不必学,故接着他还斥责樊迟为“小人”。他说:“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问农没有答出,却来这么一套不相干的政治理论,显然樊迟的问是逸出了士学的范围的了。墨子也和这是一样,他说过:“一农之耕分诸天下,不能人得一升粟;……一妇之织分诸天下,不能人得尺布;……不若诵先王之道而求其说,通圣人之言而察其辞。……虽不耕而食饥,不织而衣寒,功贤于耕而食之,织而衣之者”(《鲁问篇》)。这是当时为士者的通识。和这不同的就只有一些避世之士和后起的一部分道家而已。但那出发点是超现实的独善主义,我们是须得注意的。

工艺似乎学过。孔子自己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又说:“吾不试,故艺”(试是浅尝之意)。这些艺能,大约不是指射御之类吧,射御是君子所必学的,不能视为鄙事或贱艺。

商是不曾学过的,也是为士者所不应该学的。子贡会经商,他说他“不受命而货殖”,而他自己是“罕言利”,又说“喻于利”的是小人。

他是文士,关于军事也没有学过。卫灵公问阵,他说:“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接着便赶起车子跑了。不过他也并不如旧式注家所拟议的那样看不起军旅之事。为政之道,他既主张先“足食足兵”,又还说过,“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那类的话。军事的学习虽也是士的分内事,只是他对于这方面没有充分地研究过而已。

他为人为学倒很能实事求是,主张“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主张“多闻阙疑,……多见阙殆”——可疑的,靠不着的,不肯乱说。又说“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次第)也”,可见他是很能够注重客观观察的。“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这个经验之谈很有价值,可见他是反对瞑想那种唯心的思维方法的。但他也并不泯却主观,一味的成为机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必须主观与客观交互印证,以织出一条为人为己的道理,然后他才满足。

然而时代限制了他,他肯定人类中有“生而知之”的天才,他说:“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盲)斯为下矣。”又说:“上智与下愚不移。”不移的下愚,我们能够承认其存在,如早发性痴呆症,那的确是没有办法的。生而知之的上智,却完全是莫须有的幻想。不过,好在他自己还不曾自认是生而知之的人。他自己的述怀是:“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故他所强调的还是“学而知之,困而学之”的步骤。他自己的敏求是到了“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程度的;他教人好学也要“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又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他的十五志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的那个简略自传,也表示着他一生都在困学敏求当中过活。

他注重历史,因而也注重根据。“怪力、乱神”之类的东西他是不谈的。要考证夏礼和殷礼,他嫌在夏后的祀国和殷后的宋国都无可征考,因为“文献不足”。儒家的典籍当中,《诗经》大约是由他开始搜集的吧。他已经屡次说到“《诗》三百”的话上来,又曾提到《雅》和《颂》。这一部最早的古诗总集里面,夏诗自不用说,就连殷诗也一篇都没有,《商颂》是宋襄公时正考父所作的东西。《书经》的情形稍微不同。这部书虽然也在他所“雅言”之例,但他很少征引。大约在他当时并不曾搜集到好多篇章吧。他把《诗经》看得特别重要,看来似乎是他所使用的极重要的一部教材。“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可见他是特别注重诗教,也就是情操教育了。学诗不仅可以增广知识,“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而且可以从政,可以做外交官,据说都能因此而做得恰到好处。这大约是由于诗里有民间疾苦,有各国风习,有史事殷鉴,也有政治哲理的原故吧。把好多优美的古诗替我们保留了下来,单只这一点,应该也可以说是孔子的功绩。

诗与乐是联带着的,孔子也特别注重音乐。他自己喜欢弹琴,喜欢鼓瑟,喜欢唱歌。“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可见他学唱歌是怎样的用心。“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可见他对于音乐又是怎样的陶醉。他把音乐不仅视为自我修养和对于门人弟子的情操教育的工具,而且把它的功用扩大起来,成为了治国平天下的要政。这是“与民偕乐”的意思,便是把奴隶时代的贵族们所专擅的东西,要推广开来使人民也能共同享受。这一点不仅表示了这位先驱者充分地了解得艺术价值,而且也显豁地表示了他所代表着的时代精神。不过时代也依然限制了他。他所重视的乐是古代的传统,也就是古乐。他说:“《韶》尽美矣又尽善也,《武》尽美矣未尽善也。”《韶》虽不必是舜乐,《武》也不必作于周武王,但总之都是古乐。当时和这古乐对峙的已经有新音乐起来,便是所谓“郑声”,这新音乐却为他所不喜欢,他斥之为“淫”。郑声和《韶》、《武》,我们都听不见了,无从来加以覆勘,但据我们的历史经验,大凡一种新音乐总比旧音乐的调子高,而且在乐理、乐器、乐技上也照例是进步的,故尔所谓“郑声淫”的“淫”应该是过高的意思,决不是如像《毛毛雨》之类的那种所谓靡靡之音,倒是可以断言的。

礼,不用说也是学的极重要的对象。礼,大言之,便是一朝一代的典章制度;小言之,是一族一姓的良风美俗。这是从时代的积累所递传下来的人文进化的轨迹。故有所谓夏礼、殷礼、周礼。但所谓夏礼、殷礼都已文献无征,“无征不信”,故他所重视的是“郁郁乎文哉”的周礼。他特别崇拜周公,以久“不复梦见周公”为他衰老了的征候而叹息。其实乱做梦倒是衰弱的征候,他的晚年之所以“不复梦见周公”,倒足以证明他已经超过了周公的水准了。周公在周初固然是一位杰出的人物,特别在政治上,但所有一切的周礼相传为周公所制作的,事实上多是出于孔子及其门徒们的纂集与假托。

是后来的字,在金文里面我们偶尔看见有用豊字的,从字的结构上来说,是在一个器皿里面盛两串玉具以奉事于神,《盘庚篇》里面所说的“具乃贝玉”,就是这个意思。大概礼之起起于祀神,故其字后来从示,其后扩展而为对人,更其后扩展而为吉、凶、军、宾、嘉的各种仪制。这都是时代进展的成果。愈望后走,礼制便愈见浩繁,这是人文进化的必然趋势,不是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把它呼唤得起来,也不是一个人的力量把它叱咤得回去的。周公在周初时曾经有过一段接受殷礼而加以斟酌损益的功劳,那是不可抹杀的事实,但在孔子当时的所谓周礼又已经比周公时代更进步了。虽然或者说为更趋形式化了要妥当一些,但在形式上也总是更加进步了的。田制、器制、军制、官制,一切都在随着时代改变,没有理由能说总合这一切的礼制全是一成不变的东西;孔子在春秋末年强调礼制,可以从两点来批判他,一层在礼的形式中吹进了一番新的精神,二层是把“不下庶人”的东西下到庶人来了,至少在精神方面。“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他并没有专重钟鼓玉帛等礼乐之外形。“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他是把仁道的新精神灌注在旧形式里面去了。

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治)也宁戚。(《论语·八佾》)

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论语·里仁》)

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论语·先进》)

这些是表现着他的进步精神。野人就是农夫,他们所行的礼和乐虽然是非常素朴,然而是极端精诚。把精神灌注上去,把形式普及下来,重文兼重质,使得文质彬彬,不野不史(“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那倒是他所怀抱的理想。这应该也就是他的礼乐并重的根据吧。礼偏于文,乐近于质,他把这两者交织起来,以作为人类政治生活的韧带,这层是他的政治哲理的一个特色,我们是不能否认的。“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他是把人文主义推重到了极端了。

不过就在礼这一方面,时代也依然限制了他。他在形式上特别注重古礼,就和他在乐的方面注重《韶》、《武》而要“放郑声”的一样,有好些当时的世俗新礼,他就看不惯。他主张:“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行夏之时”,在农业生产上大抵有它的必要。“殷辂”是否特别舒服,“周冕”是否特别美观,我们就无从判定了。据我从卜辞里面的发现,知道殷王所乘的猎车是驾两匹马的,比起周人的驷马来怕不怎么舒服吧。关于冕制,似乎他也还能够从权,且看他说:“麻冕礼也,今也纯(丝),俭,吾从众。”但这“从众”的精神可惜他没有可能贯彻到底。他有时候却又不肯“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这就表示得很鲜明,他一只脚跨在时代的前头,一只脚又是吊在时代的后面的。“拜下”是拜于堂下,受拜者坐于堂上,拜者“入门立中廷北向”而拜,这种仪式,我们在西周的金文里可以找到无数例,这是奴隶制下的礼节。等时代起了变革,阶层上下甚至生出了对流,于是拜者与受拜者便至分庭抗礼,这也正是时代使然。众人都上堂拜,而孔二先生偏要“违众从下”,很明显地是在开倒车。从此可以见得他对于礼,一方面在复古,一方面也在维新。所谓“斟酌损益”的事情无疑是有的,尽管他在说“述而不作”,但如三年之丧便是他所作出来的东西,是不是杰作是另外一个问题,他自己的门徒宰予就已经怀疑过不是杰作了。

在主观方面强调学,在客观方面便强调教。教与学本来是士的两翼,他是士的大师当然不能离开学与教。他有有名的庶、富、教的三步骤论,是他到卫国去的时候,冉有替他御车,他在车上看见卫国的老百姓很多,便赞叹了一声,“庶矣哉!”——人真多呀。冉有就问:“庶了又怎么办?”他答道:“富之!”——要使他们丰衣足食。冉有又问:已经丰衣足食了,又怎么办?”他又回答道:“教之”——好生展开文化方面的工作去教育他们。究竟教些什么呢?可惜他没有说。不过他是承认老百姓该受教的,这和奴隶时代只有贵胄子弟才能有受教育的权利,已经完全不同。他是仁道的宣传者,所学的是那一套,所教的也当然就是那一套。文行忠信是他的四教,他的门徒是分为四科的: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教和四科大概是可以合的吧,总不外是诗书礼乐和所以行诗书礼乐的精神条件。他本人确实是一位很好的教育家,他的教育方法并不是机械式的,他能够“因材施教”。他也不分贫富,不择对象,他是“有教无类”。当然,也并不是毫无条件,只要有“十小条乾牛肉”(束脩)送去,他就可以教你了——“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这也是教书匠的买卖不得不然,假如连“十小条乾牛肉”都没有,你叫教书匠靠吃什么过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