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郭沫若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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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吕不韦与秦王政的批判(5)

力术止,义术行。曷谓也?曰:秦之谓也。威强乎汤、武,广大乎舜、禹,然而忧患不可胜校也,然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轧已也。此所谓力术止也。……然则奈何?曰:节威反文。案(爰)用夫端诚信全之君子治天下焉,因与之参国政,正是非,治曲直,听咸阳。顺者错之,不顺者而后诛之。若是,则兵不复出于塞外,而令行于天下矣。若是,则虽为之筑明堂于塞外而朝诸侯,殆可矣。假今之世,益地不如益信之务也。

据杨倞注,以为《新序》作“李斯问孙卿”云云,是否果为李斯所问虽不能断定,但荀子对于秦怀抱有莫大的希望,希望秦能够施行儒术却是事实。儒家原来是反秦的,但到荀卿时,秦的力量已经充分强大,早迟有统一中国的情势,故他不得不改变儒家的态度。他自己也曾经亲自入秦,见昭王,见应侯,为儒家传道。他的说法没有为昭王与应侯所采用,但不久之间却为吕不韦所采用了。吕不韦本人无论在赵的邯郸或秦的咸阳,都有可能亲自见过荀子,甚至于可以说,他可能还是荀子的门人。因为荀卿晚年曾回赵国,同赵孝成王“议兵”,于时应该就是吕不韦在邯郸的时候。不韦入秦也应该与荀子是约略同时,但我们找不出直接的证据来。即使不韦不曾见过或师事过荀子,而荀子的意见由李斯间接传到,那可是毫无问题的。

这种见解,对于秦国的政治是一种改革,吕不韦却在这儿执行了起来,虽然在政治上的施设没有留下什么,只留着表示他的政见的一部书。毫无问题,秦国内部也有莫大的阻力存在的。阻力的初期是后党的嫪毐,其后便是秦始皇自己了。

秦始皇诛锄嫪毐的时候已经二十二岁,不再是孩子了。这位未来的大独裁者,据《史记·本纪》所载,精神和肉体两方面显然都很有缺陷。以下是尉缭所说的话:

秦王为人蜂準,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4]

这所说的前四项都是生理上的残缺,特别是“挚鸟膺”,现今医学上所说的鸡胸,是软骨症的一种特征。“蜂准”应该就是马鞍鼻,“豺声”是表明有气管炎。软骨症患者,骨的发育反常,故尔胸形鼻形都呈变异,而气管炎或气管枝炎是经常并发的。有这三种征侯,可以下出软骨症的诊断。因为有这生理上的缺陷,秦始皇在幼时一定是一位可怜的孩子,相当受了人的轻视。看他母亲的肆无忌惮,又看嫪毐与太后谋,“王即薨,以子为后”(《吕不韦传》),可见他还那么年青的时候便早有人说他快死,在企图篡他的王位了。这样身体既不健康,又受人轻视,精神发育自难正常。为了图谋报复,要建立自己的威严,很容易地发展向残忍的一路。身居王位,要这样发展也没有什么阻碍。结果他是发展向着这一条路上来了。“少恩而虎狼心”,便是这种精神发展的表征。

始皇周围有些什么人物,也不甚详细。在攻嫪毐的时候有相国昌平君、昌文君,于时不韦尚未免相,昌文君应该就是不韦,而昌平君的思想系统也不明。为太后说话的齐人茅焦,被始皇尊为“仲父”,显然是反吕不韦的,但他的思想也没有什么朕迹。大梁人尉缭来说秦王,是在不韦免相的一年,他为秦王所十分敬礼,致“衣服食饮与缭同”,而且“卒用其计策”。这位先生是有著作的,今存《尉缭子》二十四篇,内容系言兵,当即《汉书·艺文志·兵形势类》“《尉缭》三十一篇”之残,但系依托。又《艺文志·杂家》有“《尉缭》二十九篇”,注云“六国时”。颜师古引刘向《别录》云“缭为商鞅学”,则是尉缭乃法家,可惜这书已经失传了。但他是法家的一点,由秦始皇喜欢韩非的书可以作为旁证。秦始皇采用了法家的主张是毫无问题的。

法家的主张,自孝公采用商鞅的变法以来便是秦国的传统,但有一点除孝公以外都没有认真实行,便是法家的君道的主张。法家也主张人君不管事,虽然申、韩之流和道家的无为,儒家的德化不同,而是要用术。韩非子说得最明白:“明君之道使智者尽其虑,而君因以断事,故君不穷于智。贤者敕其材,君因而任之,故君不穷于能。有功则君有其贤,有过则臣任其罪,故君不穷于名。是故不贤而为贤者师,不智而为智者正”(《主道》)。又说:“君执柄以处势,故令行禁止。柄者杀生之制也,势者胜众之资也。……故明主之行制也天,其用人也鬼”(《八经》)。人主只管用人,不管行政,不用说也是在调剂世袭制的弊病。秦国的列君,只有孝公对于商鞅是做到了。商鞅俨然是责任内阁的首相。但自孝公一死,惠文王便不甘于无所作为,把商鞅车裂了。尔后武王、昭王可以说都守着惠文王的传统,丞相时常是换来换去的。穰侯魏冉在昭王前半曾经专擅过一段长远的时期,但经“一夫开说,身折势夺而以忧死”,而他的位置被范睢夺去了。不几年又换成蔡泽,但都不安于位。

惠王的这个传统是和墨家的君道主张一致的,人君要自己动手,强力疾作,不能垂拱待治。人君要做一切的表率,若干到底,假使不能苦干,那做人臣的,做人民的,便都会怠惰,国家也就因而乱亡。惠王实践了这种主张,可能就是得到墨家的传授。墨家巨子腹是惠王的先生,墨者唐姑果是惠王的亲信,在他的一代先后有墨者集中于秦,墨家的主张对于秦的政治不能说没有影响。当然秦国也并没有全部采用墨术,但部分地采用了,尤其是君道,我看是毫无问题的。

到了秦始皇把这力疾躬行的君道更是实践到了极端。侯生、卢生等批评他的话最为扼要:

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起诸侯,并天下,意得欲从,以为自古莫及己。

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丞相诸大臣皆受成事,倚办于上。上乐以刑杀为威,天下畏罪持禄,莫敢尽忠。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慑伏谩欺以取容。

秦法不得兼方,不验辄死。然侯星气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讳谀,不敢端言其过。

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史记·秦始皇本纪》)

这真是一位空前的大独裁者,一切是自己动手,丞相大臣都是具员,博士良士仅顾饭碗,天下是狱吏的天下。这和吕不韦的主张不是如像立在地球的南北两极吗?明白了这层对立的关系,吕不韦要被秦始皇赶掉,甚至于干掉,不是容易了解的事吗?

大独裁者的征侯在他十几岁时可能早就有些表现,吕不韦当得在替他心焦。《吕氏春秋》一书之所以赶着在八年做出,可能是有意向他说教。然而结果是无效,或者反生了逆效果。在书成后的第三年吕氏便失足,再后年余便被逼自鸩了。

当吕不韦免相的一年,秦始皇大下逐客令,吕氏门下那些儒家、道家当然在被逐之列。在这时那位李斯先生便变了节,有名的《谏逐客书》是脍炙人口的文章,但那只是一篇煽情的谀辞。文章里面,提到秦穆公用五子,孝公用商鞅,惠王用张仪,昭王用范睢,而于庄襄王用吕不韦则绝口不提,这正表示李老夫子的聪明。在这时吕不韦正背了时,他假如要提到他,一定会触犯始皇的怒鳞的。他本来是吕门的人,不与吕氏同进退,而靦颜以媚秦始皇,恋恋于禄位,他的操守实在可成问题。然而近时论者颇有人以为他是荀子的门徒,始皇用他,便是始皇用了儒术,那样皮相的见解恰恰说到事实的反面。事实是李斯献媚于秦始皇,把自己所学抛进茅阬里去了。后来在他做了丞相的时候,他的先生“荀卿为之不食”(《盐铁论·毁学》),不是没有来由的。其实秦始皇又何尝用了他呢!“丞相诸大臣皆受成事,倚办于上”,那里有他的事做!他不过善于体贴意旨,应时做过一些传声筒而已。治驰道,兴游观,下焚书令,要算是他的最大的德政,然而也不过是先意承志而已。到后来在二世时代与赵高争宠失败,还从狱中上书,把秦自孝公以来的一切文治武功,都写在自己项下,甚至于说出“缓刑罚,薄赋敛,……万民戴主,死而不忘”的话,那未免夸诞得可笑。

秦始皇这一位大人物,在他的思想、政见和其它一切的态度上,和吕不韦或他的一群可以说是正相反对的。我们认得清吕不韦,也就可以认得清秦始皇;反过来,我们假如认得清秦始皇,那也就更认得清吕不韦。他们是怎样正反对的呢?我们再来研讨一下秦始皇这一面的情形吧。

还是先从宇宙观和人生观上来说。和吕氏的无神论相对比,秦始皇是一位有神论者,而且沿守着秦人的原始信念,怀抱着一个多神的世界。《史记·封禅书》,“秦并天下,令祠官所常奉天地名山大川鬼神可得而序也”以下所载,叙述得很详,天神地祇人鬼无所不有。“唯雍四畤,上帝为尊”,至上神的存在是维持着的。在他二十七年的时候“作信宫渭南。已,更命信宫为极庙,象天极”。信宫就是神宫,神者伸也,伸与信古字通用。天极者,据《史记·天官书》,“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这太一是上帝的别名,和吕氏的道的太一,同名而异实。故尔极庙应该就是至上神庙。

抱着那样一种多神的宇宙观当然怀着极浓厚的迷信。尽管《琅邪台刻石文》有着这样的话,“古之五帝三王,知教不同,法度不明;假威鬼神,以欺远方”;而始皇自己却是更加“假”得厉害。不,他不是“假”,而是真的在信仰。你看,他不是在封泰山,禅梁父,听信一般方士的鬼话,求神山,求仙人,求不死药吗?他因“燕人卢生以鬼神事,因奏图录曰:‘亡秦者胡也’,乃使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击胡”(三十二年)。这迷信的程度不是可以惊人的吗!他信仰鬼神,不仅认为鬼神可以祸福人,而且还相信可以用法术嫁祸于人。“祝官有祕祝,即有灾祥,辄祝祠移过于下”(《封禅书》)。

这群神分镇的宇宙,在他的心目中,是固定不变的,因此他不仅否认进化,而且否认变化。他自己就是至上神的化身,所以他的天下也应该万世不变,在他之后,要“二世、三世、至千万世,传之无穷”。这都还是让了价的,事实是他自己想长生不老,一直活到“无穷”。

有趣的是他却相信了邹衍的“终始五德”之说:

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数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更名河曰德水。以为水德之始,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然后合五德之数。于是急法,久者,不赦。(《本纪》二十六年)

邹衍明于五德之传,而散消息之分,以显诸侯,而亦因秦灭六国,兵戎极烦,又升至尊之日浅,未暇遑也,而亦颇推五胜。而自以为获水德之瑞,更名河曰德水。而正以十月,色上黑。(《历书》)

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或曰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螾见。夏得木德,青龙止于郊,草木畅茂。殷得金德,银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乌之符。今秦变周,水德之时。昔秦文公出猎,获黑龙,此其水德之瑞。于是秦更命河曰德水,以冬十月为年首,色上黑,度以六为名,音上大吕,事统上法。(《封禅书》)

自齐威、宣之时,邹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同上)

奏上这“终始五德”的大约就是齐人徐市或博士齐人淳于越之流。承认天地不变,皇统万世一系的人,却又采用了这个循环变化的假说,在外表上显然是一个矛盾。但在始皇自己大约一点也不以为矛盾的。为什么呢?因为他尽可以这样想,使水德永远支配下去,不再转移为土德。

在采用邹衍说的这一点,和吕不韦的态度有部分的平行,但吕氏在原则上承认变化,而他是不承认的;吕氏同时采用了儒家相生的系统,以建寅之月为岁首,而他却以建亥之月为岁首。二者之间的距离可以说依然很大。

秦始皇的性格相当矛盾,有时也显然在和神鬼斗争。例如二十八年他东行郡县,“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得渡。上问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对曰:‘闻之,尧女,舜之妻,死而葬此。’于是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树,赭其山。”又例如在他要死的那一年(三十七年),“梦与海神战,如人状。问占梦博士。曰:‘水神不可见,以大鱼蛟龙为侯。今上祷祠备谨,而有此恶神,当除去,而善神可致。’乃令入海者赍捕巨鱼具,而自以连弩候大鱼出,射之。”像这样,他的英雄气概真显得有点唐吉珂德式了。他和湘君斗,和海神斗,事实上是承认着有这样的神。其所以敢于和它们斗,是因为他自信就是上帝的化身,在权威上还要高一等或数等。

他的人生观自然是一位非命主义者,他不相信“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所以他想永远长生,而富贵始终在他自己的手里。他那么不可一世的人,被几位狡猾的方士便玩弄得和土偶一样。三神山没有着落,不死药落了空,仙人化为了烟霞,方士们逃跑了。但等他病得要死的时候,他依然“恶言死,群臣莫敢言死事”,他老先生可以说是死不觉悟的了。然而“凡生于天地之间,其必有死,所不免也”(《吕氏·节丧》),盖世的大英雄终也敌不过大限的来临,只好遗诏给他的长子扶苏:“与丧会咸阳而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