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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秋末的日子 (7)

陈贵很黑,瘦得浑身剥不下几两肉,眼窝往里凹,但嘴角总是上翘,宽阔地咧着,露出两排参差的黄牙,眉眼间都是厚道与本份。劫后重生,她觉得没有什么能够比一份安稳太平的日子更吸引她了。她说我要嫁你。陈贵说我要娶你。但婚后第二天她才知道,陈贵平时并不在村里,多年前他就已经东渡对岸,在台湾的鹿港垦地耕种。村里从朱氏坐天下的大明王朝起,就有很多人东渡而去,是鱼群似的结成一串持续不断地走,接连落脚在同一个垦首那里当垦户,虽种的仍不是自己的地,但那边地肥,一年三熟,有温有饱。"台湾钱淹脚目",这句话当地谁没听到过?

只是娶不到老婆,一直难娶到。康熙二十三年台湾归入大清版图了,但朝廷仍下了渡台禁令,不让人随便渡,更不让女人渡,一两百年间岛上都缺女人,要想成家,只能返到这一边,返到自己的老家来。陈贵说,那里天高皇帝远,怕出事哩。

"女人就会有事吗?"娥娘不解。

陈贵连连摆起手说:"不是不是不是。"一时不知怎么答,他咧起嘴呵呵呵地笑,笑一阵,才说,郑成功听说过吗?以前台湾是郑家的天下哩,郑成功在那里抗清,好不容易被施琅带兵攻下了,所以朝廷......朝廷......反正朝廷就是不放心。

陈贵很想把这件事说清楚,但他磕磕巴巴的,脸胀得通红。不过娥娘还是听明白了,她叹了口气,抬眼打量着他。陈贵一张脸黝黑、粗糙、暗红,有着山上岩石的质地,额头上已经现出好几层皱纹了。她忍不住伸过手,把那些皱纹抚了一下。

"听说过罗汉脚吗?"陈贵问。

娥娘说:"没有。"

陈贵说:"在台湾娶不上妻的男子被叫成罗汉脚。我以前是,以后不是了。我有老婆了。"

娥娘又叹一口气。陈贵祖父那一辈就已经开始过台湾去了,然后父亲也去,陈贵再去。陈贵十五岁那年离家赴台,去了后仅仅回来一次,就是这一次,刚一进家门,就听到外面咚的一声,出去一看,一个女人衣裳破烂地倒在地上。他把她背进屋里,煮上米汤喂进,女人醒过来了,嫁给了他,他说这就是命。

娥娘说:"是啊,是命。"

娥娘又说:"算了,以后你就留在家中吧,别去了。"

陈贵为难地左右看看。陈贵说:"我得去挣钱。"

一个月后陈贵就走了,走时娥娘已经有孕。等到他第二年再返家,陈浩年刚刚出生。

这次陈贵不是空手回来的,他腰间裹着钱。他果真挣到钱,回来就急急购下砖石木料,他给母亲、娥娘和儿子建了一座新房子。房子仍立在村口,红砖黑瓦,墙的勒脚处刻有马踏祥云图案,檐边饰上梁山泊人物画,门外的塌寿特地修得比别人家都更宽敞更平整,这是为娥娘修的,娥娘常要站在门外眺望哩,望什么她不说,但既然她爱站,就得有一块地,让她雨天不被淋、夏天不被晒。

好多年以后,它仍然是陈厝村最漂亮的房子。

建好房子陈贵又走了,走时他摸着娥娘微微拱起的肚子,那里头藏着陈浩月。娥娘说,别走了。陈贵说,我得去挣钱,明年我再回。。

可是第二年陈贵没有再回来。浩月出生了,浩月已经十八岁了,陈贵都没有露过面,连音讯都不曾托人带回。村里有人从那边回,一次次去问,都没有人能答得上。陈贵已经不在鹿港了,他换到别处去。究竟哪一处?没有人知道。

如果浩月能去台湾找一找,应该也就知道了,可是浩月不肯动身。

浩月想参加武科考试,一直忙着练武习经,本来这时辰他不该在家的,可是却回来了。

浩月慢慢走过来,看着那几个人。"你们干嘛?"他问。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了浩月。领头的那个从兜里掏出悬赏榜,展开来看了看。"没错吧,"他转头低声问旁边的同伴,"是他吧。"

几个人都说:"是,就是他。"

画像展开时,娥娘也看到了,上面画的那个人是她的大儿子陈浩年。她侧过头瞥了浩月一眼。浩月也正看她,还使来一个眼神。什么意思?刚开始娥娘并没有明白过来。这时那个领头的手一扬,他手下的人就围过去,把浩月围在中央。浩月手被绳子捆住了,他很老实,主动伸出手,将两臂对在一起,让他们捆,仿佛这个时刻他已经急切等待很久了,现在终于如愿以偿。

临出门时,浩月回头对娥娘说:"娘,我去看看,你放心。"

浩月又说:"没事,他们还能拿我怎么样?"

娥娘嘴唇动了动,又抿紧了。她已经回过神来了,明白浩月的意思。浩年究竟惹什么事了?她想知道,浩月也想知道,所以浩月将错就错,索性去县城看看。将浩月捆去了,不是罪犯已经就擒了吗?这些人应该就罢休,不会再追着浩年不放。反正得抓一人,不如就让浩月顶替上吧。浩月是捆不住的,只要愿意,他随时可以脱身逃走。

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村里人以前总这么说。

两个儿子出生仅相差十一个月,眉眼确实非常相似,连个头都一般高矮,无非一个壮些,一个瘦些。但罩上衣服,壮与瘦大致就混淆到一起了,并不是所有外人都能明眼辨清。

娥娘靠在门框上看着,眼有点虚,如同二十年前的那一天,她从村外跌跌撞撞走来,终于看到村子了,那一刻村子却模糊了,屋与路都在摇晃。

没想到丁范忠会出现。

是个台风天气,刮了一夜的风,像是有一群人在外面暴跳如雷,呼呼呼声撕力竭地吼叫着。瓦片被掀掉了几块,雨往屋里漏,哒哒哒的响声四起。漏吧,娥娘躺着,并不起来,她不想起来。其实她一夜未睡,小儿子陈浩月被带走的这两天,她几乎都没合眼。早晨起来,从窗子往外看,四处都是倒伏的树,枯枝烂叶遍地。风停了,雨却未停,仍斜斜地往下落,到处湿漉漉的,天一下子凉了,寒气冷嗖嗖地从脚底钻入,向骨头深处弥漫。

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穿蓑衣的人,一顶大斗笠将脸覆盖了大半。

娥娘怔怔地呆立片刻,猛地趔趄了一步。没想到是他,是这个人。

十四年前,丁范忠背着陈浩年离去后,就不曾再出现过。十四年了!

娥娘把他让进屋。屋里没有其他人。原本家中还有一位老母亲,但陈贵的母亲是在浩月还没来得及出生时就死了,那时房子新建起,陈贵刚离去,离去的陈贵口口声声说很快会再回来,会带很多钱回来让一家老小都过上好日子。老人信了他的话,所以是在欢欢喜喜之中合上眼的。那时娥娘还在屋外空地上搭间小亭子,将老人停棺一百天,以为陈贵真的马上就会从台湾返回。这是这里的风俗,必须等子女围拢来,抚棺痛哭三天,长呼短叫以示这一生的圆满周到,然后才能安然下葬。可是陈贵没有回,一年又一年都没有。

丁范忠并不摘下斗笠,他左右看看,咳了一声。

这个家里的情况,娥娘相信丁范忠是清楚的。浩年每年都会回来一两次,浩年不太说戏班子里的事,浩年话一直很少,越来越少,匆匆回来,很快又匆匆地走,多少显出一点不太情愿的样子。戏唱得辛苦,偶尔歇下一两天,他就被班主催着回家看看。家在那么偏远的地方,得爬一道道山过一道道梁。这么多年,浩年的脚已经被戏台子浸润得细皮嫩肉,抗不住坑坑洼洼路面的磨损,想着千回百转的长路,他确实就憷了。母亲最了解他,也最疼惜,每次他走时,母亲总是说:"家里没事,以后不必赶回来。"浩年点头,做出顺从的样子,但过一阵,他又会被班主丁范忠赶上回家的路。

丁范忠被别的戏班暗算,按他自己的说法,暗算是酒,酒里不是放药,也没下毒,只是有人从指甲上刮下一些粉末调入,他喝下,嗓子从此倒了;

一年又一年,丁范忠女色不沾、青楼不去,一次次将媒人恶语喝斥、黑脸推开......

其他还有很多拉拉杂杂的事情,不能唱与不再娶这两样却是与娥娘有着最直接的关系。那一年长兴堂来陈厝村,娥娘天天挤进祠堂,仰着头,听得眼眶潮湿,数次哽咽,全场都被她吸引,包括台上的丁范忠。丁范忠后来在路口拦下她,问她究竟是对戏还是对人钟情?她直直看着他,欲言又止,眼睛又潮湿了,再一眨,泪珠就滚落下来。

丁范忠一下子就也动容了。不怪他把事情往歪处想,差不多全村人都跟他一样想了,结果最后,她却说错了,不是那样,她只是想把大儿子托付掉,而她,她只能留在村里,等着丈夫从台湾归来。丁范忠说:"不行,你不能这样。"娥娘摇摇头说:"此事铁板钉钉,只能这样。"丁范忠问:"为什么这样?"娥娘说:"不为什么,就是这样。"丁范忠低着头背起浩年走了,然后浩年从戏班子返回家中歇息时,总会告诉母亲,班主夜里许多次喊起她的名字。娥娘一听总是猛地把脸转开,或者急速走开。

十四年了,很多事应该烂在肚子里,可是这个人突然又出现了,坐到她屋子里,时光似乎倒转,回到那年。那年她刚刚二十二岁,饱满得像一枚熟透的桃子,嫩青粉红,芳香四溢。不能说没有一丝恍惚的时候,但她最终还是稳住了。十四年过去,她现在也不过三十七岁,却已经觉得内心恰如一张陈年破布,到处千疮百孔。她真的觉得自己老了。浩年呢?他究竟出什么事了?这个问题她必须问。浩年五岁时跟着这个人走,她是指望儿子获得一份安全保证的,可是浩年还是出事了,出了什么事?

丁范忠一会儿低头,一会看她。

静默中她腿一点点往下软。她用手撑住桌子,拖过椅子,一把坐下。"浩年出了什么事?"问出这一句时,声音已经带着几分哭腔了。

丁范忠又是一阵咳,咳过才开腔,说了县衙,说了曲普莲。"这个浩年把马蜂窝给捅了,"他说,"县城里已经贴满了捉拿他的告示。"

娥娘暗暗吁口气,反倒一下子平静下来。是为情,这倒不脏,最怕是砍了人越了货,或者被她父亲兄弟的旧日仇人所害。当然,这个情不是一般的闲情,竟胆大包天,惹到县太爷那里了,为什么会这样?

"你一无所知吗?"她问。

丁范忠点头。"不知道,"他说,"没有想到。夜里我分明还看到他洗过睡下的,与平时相同,没有一丝异样。"

娥娘胸口重重地起伏,她是被丁范忠的话惹恼的。"十四年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丁范忠摘下斗笠,他稀疏的头发已经花白,很潦草地编成辫子,松松垮垮地团在干瘦的脖子上,乍一看,仿佛那里挂着一段锦蛇褪下的皮。十四年前他不是这样,那时一条乌黑的发辫搭在宽阔的背上,走起路辫梢左右蹦跳,有力得如同某种兽类的尾巴。他比她衰败得快,快很多。她心里软了一下,嘴仍然不肯松:"那时你答应过我,你不会让浩年出事,你答应过的!"

不知不觉,她的腔调就有点拖了,含着鼻音。她自己很快也意识到了,连忙收紧。她哪里有资格跟他使小性子?从来就没有。

"我对不起你,"他说,"所以我来找你当面谢罪。"

她摆摆手,是她理屈,或者说是她的儿子理屈。以前每次回家,她寻问过浩年对婚事的打算,每一次浩年都摇头拒谈。也不时有提亲的找上门,浩年哪里肯见?眼界比天高,怎料到竟看上人家的妾了。然后又负了人家,说好在黄氏祠堂相见,却食言。为什么食言?此时他究竟在何处?

丁范忠还是摇头。"这两天我到处找他,戏班子的人也被我遣到各处找,还是没找到,一点消息都没有。"

顿一下他又说:"那个妾据说倒是刚烈之人,抓回县衙后,悉数承认,只求一死。人家原是真的破釜沉舟要随浩年奔赴天涯的,可是......"

丁范忠抓着斗笠站起,他要走了。"我还要再去找人哩。"他说。

娥娘嘴张了张,叹口气。送丁范忠到门口,她问:"那女子现在怎样?就是那个......妾?"

丁范忠说:"不清楚。县城里传说很多,被关被打,都少不了吧。可她据说都不求侥,一口咬到底,说是自愿要跟陈浩年走的。真是豁出去了,一条道走到黑。可是浩年在哪里?"

说到这里他停住,垂着眼看娥娘。

娥娘转开脸,眼光落到别处。

丁范忠说:"你看,动了情的人都要遭罪的。这遭的是多大的罪啊!"

他在屋里扫一眼,伸出舌头在唇上舔了舔。这个动作让娥娘心里一沉,这才记得从他进门起,连一口水都还没喝上。她有点慌乱,连忙转身,倒了一碗水过来,递过去时,手在抖动。

他说:"何苦呢?等了这么多年,那个人不会回来了。"

娥娘身子在门上靠住,抿一下嘴。"那也得等啊,"她说,"他救过我的命,他没死,就会回来,我就得往下等。"

丁范忠呆立着,看着她。那碗水还在他手上,他端起,头一仰倒入嘴里,扯起袖口在脸上抹一下,递回碗。他说:"我走了。"

他又说:"我会托人捎消息给你的。"

两天后真的有消息捎到陈厝村,消息有三条,一是关于陈浩月的,二是关于陈浩年的,三是关于丁范忠自己的。

陈浩月被抓进县衙的第二天夜里就逃走了,把那个妾也一并带上。

陈浩年去了台湾。

而丁范忠,他也要去一趟台湾,他要帮娥娘去找一找陈贵。他的原话是这样的:"找到活的,我催陈贵回家;找不到活的,我一定会把陈贵的尸骨背回陈厝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