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蔷薇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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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971年春天 (4)

这个问题倒让我迟疑了一下。说实在的,我很少见到我叔叔,他整天匆匆忙忙,开会下乡学文件做报告,他这样的人离我很远,我一点都不了解他。我看不出我叔叔特别喜欢谁,他喜欢的好像只是他的工作。

《东风吹战鼓擂》是我们学校老师自己教的,老师站在前面,做着示范动作,我们站在后面,跟着动起来,一次,两次,成了。整个曲子跳下来,我们都紧紧捏着拳头。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历史规律不可抗拒不可抗拒。美帝国主义一定灭亡,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老师要求我们雄壮,要跳得雄壮。这不难,把拳握紧些,手臂挥得凶一些,脚踢得重一些,雄壮就出来了。

轮到吕佳薇时,吕佳薇不要我们雄壮,吕佳薇说编斗笠送红军是很深情的,非常深情,越深情越好,这个情要把它挂在脸上,脸上的眼睛、眉毛、嘴角、肌肉之中,可以夸张一些,夸张到让舞台下面的观众也受感染。而且,她还要我们练压腿和下腰。随便找个一米左右高的地方,把一只腿架上去,双手高举到头顶,身子向前、向后、向左、向右一下一下地压,把韧带拉松,把身体拉柔软。然后再下腰,身子后弓着,四肢着地,像一座桥,双掌则尤如一对渴望吃奶的孩子,一点点往双脚靠过去,靠过去。

吕佳薇说你们应该把压腿和下腰当成跟吃饭、小便一样重要的事来做!我们一听,都笑了,嘻嘻哈哈,推推搡搡。吕佳薇抿抿嘴,很严肃地扫了我们一眼,说,别笑!说完,她突然把自己的右腿侧抬起来,抬到与肩平行,又用手一搬,直将腿搬到与耳朵紧贴到一起,然后身子一扭,腿摆到了后脑勺,高高翘起,停住。她说,这样,知道吗,这不是一天两天练得出来的!她把腿放下,想了想,又说,你们都看过《红色娘子军》了,吴清华从南霸天牢里逃出时,跳了一个这样的动作。她往前小跑几步,跃起,头往后仰去,腿在空中劈开,手臂举起,拳头紧握,一前一后地向后舞。然后她扭过身子问我们:记得吴清华的这个动作吗?

我们说,记得!

吕佳薇说,这叫倒踢紫金冠,它美不美?

我们大声答:美!

吕佳薇笑了,她说,美是从哪里来的?是自己努力的结果。所有的收获都是自己耕耘的结果,每一滴汗水都不会辜负我们。知道吗?

我们感觉身上热哄哄的,有点激动起来的样子,也不管究竟有没弄懂她的话,都脖子一扯,齐声喊起来:知道――!

你,吕佳薇指着我说,你是领舞,所以,你得更努力练,你能不能做到?

我说,能!

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我答得十分肯定。

既然我说能了,我便真的练起来,一有空,就把腿顺势搁到桌子、床头、柜子顶。我家因为缺少母亲的整理,我母亲在伺候我婶婶坐月子,顿时就混乱不堪起来,衣服、书本、各种杂物堆得到处都是。我是这家里剩下的唯一女人,但我母亲平日总是以她的麻利将所有的家务一件不留地做掉,我十岁了,十年里我从来都不觉得这些事与我有什么关系,不觉得我有伸出手把它们收拾一下整理一下的必要。我把腿往桌上重重一搁,桌子有些年头了,依依呀呀地摇晃着,桌上的的杂物跟着东一个西一个往下掉,我也不管,继续压,前压,侧压。

我哥哥阿果挺不高兴的,他走过来,阴着脸骂道:阿米,你是不是神经搭错了呀?整天弄得鸡飞狗跳的,烦不烦啊你!

我很怕阿果,在家我就怕阿果。阿果人高马大的,胳膊比我的大腿还粗,一只巴掌张开,可以把篮球像一只小鸡似的捏起来。他站在我面前,像一座高高的山。我老老实实地说,我在拉腿,老师要我练的。

阿果咧咧嘴,讥讽地笑了。阿果说,就你,你这样的人,你能拉出什么鬼样子来?

我自尊心有些受伤,悄悄白了阿果一眼。我说,我又不是拉你的腿,我拉自己的腿也不行吗?

好好好,你拉你拉,小心点别把腿拉断了。阿果不屑地挥挥手,走了。

这几天阿果一直处于烦躁不安中,阿果想参军,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阿果想得都快发疯了。部队来了人,要挑一名15左右的小兵,篮球打得好的,个子长得高的。阿果14岁,阿果篮球打得很好,阿果个子长得很高。但我们花岐公社15岁左右篮球打得好而且个子长得高的人何止一个阿果。

我不太清楚到部队去打球有多重要,但出于本能,我希望阿果能去,阿果去了,锅里的饭、盆里的菜我就可以多吃一点了。我估计这件事阿果私下里有过很强烈的思想活动,他一趟趟神色冷峻地往公社跑,去找我母亲。阿果也跟我父亲提起过,我父亲没有表现出阿果所期望的热情,他咬着烟,沉默了很久,才冷冷地说,当解放军,很好嘛。人家挑上你,你就去,挑不上,就算了。

阿果可不愿意轻易放过这事,后来无数事实都证明了阿果是个很有心计的家伙,阿果可不像我这么傻里傻气,阿果爱自己胜过世上的任何人。爱自己可不是说说就了事的,爱自己需要拿出足够充沛的激情和一系列具体有效的实际行动。所以我父亲的一句慨叹还是很正确的,我父亲说,一个模子两个坯,一棵树上两粒果。这当然有点奇怪,一样的血脉,一样的根基,结果却可能栽培出了完全不同的两种苗,我父亲肯定首先在他自己与陈白新身上找到充分证据,然后,发现他的儿子与女儿,也相差千里。

在阿果一趟趟往公社跑的时候,我则一趟趟往东风生产队的知青点跑。我对吕佳薇床底下那只木箱子的兴趣已经从炒面粉、奶粉、炼乳跳跃过去了,吕佳薇的木箱子里还有书,封面破损、纸张发黄的书,每一本都用塑料纸包好,工工整整地垒在一起。

吕佳薇有书,但吕佳薇不告诉我,她从来没有提起过,而我也从来没有见她读过书。她每天下地,出工,一有空闲就往我学校跑,教我们跳舞,我不知道她还喜欢看书。

吕佳薇的床沿铺有一块毛巾,那是专门用来坐的。除了那块毛巾,别的地方便不许坐人了,坐了怕弄脏床单。她同屋的两个知青一个姓黄一个姓许,她们可没这么讲究,黄姓和许姓知青一从地里回来,还没洗涮,衣服也还没换,身子一歪就软绵绵地倒到床上去了。累啊,她们叫到,简直要累死了!我也学她们的样子,动不动就往她们床上躺去。我不下地,但吕佳薇下地之前给我留了压腿下腰的命令。吕佳薇说,你在这里练着,我一会儿就回来。我可不是勤奋的人,但我已经说过了,我是个守信用的人。我把腿搁上窗台,上面的窗棂有些窄,不过恰好夹住我的脚面。一下,两下,三下。这么单调的事情当然不能指望我做太久。我望着窗外,窗外有水还有山,山上是梯田,一层层的十分整齐好看。吕佳薇说过,这些梯田是知青弄出来的,当然不是她这一批知青,是比她早来的那些人。吕佳薇手白白嫩嫩的,我记得她说到梯田时很有些后怕地把自己的手心手背翻来翻去,她说,那么多梯田,都是一个锄头一个锄头挖出来的呀,他们一个个手都起泡了,磨破了,粗拉拉的不成样子。

我曾经在偶然中看到过吕佳薇的全家照,吕佳薇、吕佳薇的弟弟、吕佳薇的父亲母亲。吕佳薇的母亲跟吕佳薇几乎一模一样,换句话说,就是吕佳薇五官与身材极像她母亲。吕佳薇的母亲是解放初从印尼回来的,非常漂亮的珠宝商女儿,梳着两根长辫子,绑着两个蝴蝶结,穿着一条花裙子、一双黑皮鞋,在一个深夜屏住呼吸从家里潜出,只带着一个装有简单换洗衣物的小皮箱,就和同学一起踏上了回国的路。吕佳薇挺爱她母亲的,她有好多她母亲年轻时各式各样的照片,或者跳舞,或者弹钢琴,或者打羽毛球,都夹在笔记本里,锁在床底下的箱子里。她的这个箱子什么东西都有,像一个无底洞。

压左腿,压右腿,再下腰,我很快就把这一切做了一遍,然后很理直气壮地绕过吕佳薇洁净的床,身子一放松,整个人就仰面躺到黄姓知青乱糟糟的床上去了。手触到枕头底下的一个东西,硬硬的,方方的。抽出来一看,是本厚厚的书。书已经没有封面了,裸露在最外面的,是第21页。就在我想一甩手把书扔回原处时,眼角余光往上面一扫。

黑糊糊的柏树林子越来越近了。还有一百五十多米,魏强就迫不及待地啪啪地拍了三下;柏树林子里立即啪啪地还了两声。魏强一听有门,忙蹲下,两个手掌圈捂着嘴唇说:"二哥!进城吗?"那边随着答出:"等我,穿皮袄去!"

咦,这两人好像在玩什么游戏哩。我就往下看,字认得不太全,却囫囵吞枣的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魏强,刘文彬,汪霞,二姑娘,鬼子,汉奸,我后来知道这本书叫《敌后武工队》,我的好奇心在那个瞬间被全部调动起来,我想知道武工队怎么了,想知道炮楼有没有端掉,想知道鬼子老松田最后怎么下场。那些日子我不用上课,不用读书,学校和老师反正都不管我们,我真没想到字这东西居然还这么好玩。说起来有些令人难以置信,我日后的文学生涯竟然跟这本书有关,这本书成了我对书本世界向往的开端。我要借这本书,但黄姓知青死活不让。黄姓知青说书不是她的,我问书是谁的,黄姓知青先支支唔唔的不肯说,眼珠子转来转去的为难了许久,最后才很短促地噜噜嘴。我明白了,是吕佳薇的。

让吕佳薇把箱子里的书掏出来是个艰涩的过程,她瞪着眼对黄姓知青盯了很久,目光中有愠怒。然后她对我沉默。沉默让我自尊心很受伤,我撅着嘴,鼻子酸酸的。我的眼睛虽然露出比她瞪黄姓知青更凶的强光,却也有点潮湿。

我几乎夺门而出,出门之前我留下一个至关重要的声音:哼!

这个声音虽然与我的年龄与性格极不相称,在这之前我肯定没有对谁使用过。很显然它起了作用,我离开知青宿舍,走了十米,二十米,三十米,到第四十米,吕佳薇果然如我所愿追上来了,她拉住我的胳膊,有点勉强地笑笑,说,好吧好吧,阿米,我书借你。但你不能拿回家去,只能在我这里看,行不行啊?你说行不行?

我不是个得寸进尺的人,况且,那一瞬间,欢欣像潮水一样弥漫开来,淹没了一切。我说行。从那天起,我仍然继续上树下河踢罐子打扑克牌,但我更多的时候却出现在东风生产队的知青知里。一本书对我的吸引力渐渐盖过了其他。

吕佳薇问:你叔叔看到那包奶粉了吗?

我说,不知道。

吕佳薇问:你叔叔看到那包奶粉后,他会有什么反应?

我说,不知道。

我回答吕佳薇的问话时,始终头也不抬。我坐在黄姓知青的床上,靠着墙,捧着书。我捧的是《青春之歌》,刚刚把它打开。女学生穿着白洋布旗袍、白线袜、白运动鞋,手里捏着一条素白的手绢――浑身上下全是白色的。她没有同伴,只一个人坐在车厢一角的硬木椅位子上,动也不动地凝望着车厢外边。这个叫林道静的女学生十七八岁,跟吕佳薇差不多大小。

我发现人的性格其实是一个最不稳定的东西,本来明明是这个样子的,转眼之间,到了另一地方,面对另一些人,会变出完全不同的另一副样子。比如我母亲,我母亲在家里整天都很生气的样子,眉头皱着,嘴巴撅着,张口就骂人,但到了我叔叔家,我母亲却脸上有笑,说话细细,走路轻轻,叫我吃惊得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一条我可以肯定,我母亲这次是下决心出大力流大汗的,她比三年前铁蛋出生时还用心地伺候着我婶婶施淑英,她简直把施淑英伺候得像个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