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如果你遇见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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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梅岭

才初雪,庭前的梅花便开盛了,躲在有窗朝南的那间厢房读周远邮来的信,信有些日子了,尽管一直藏在那檀香的小木匝子里,却依然有淡淡渍湿的痕迹,那该是泪吧,像是夹久了梅花书签的书页。内容大抵是周远早几年在南洋的心情和经历,到后来,便再无他的讯息。

在梅花书院,读得最多的却是张爱玲,常常是在下了晚课的时候,独自围着茶炉去读,任炉火把茶香扯远,盈漾,心情早已如散了线的简,零零落落的,却又来回绕着我不知所措的穿梭。到夜深的时候,才去广陵路,寻一处挂着煤油吊灯的路边摊,要一碗馄饨面。然后再沿着原路,慢慢晃回书院,经过教堂的时候,我习惯在台阶上坐会儿,那时候早已没有了钟声,到是一个教夫常常会在那个时候站在阳台上吹色士风,他立着风衣的领子,总也看不清他的脸。周远在信里说,到了南洋才知道有上帝,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附近的教堂做礼拜。

到最冷的天,书院便开始停课了,我便又回三和酱园,店里的伙计已经开始改口叫我少奶奶了。周姨说,周远今年会回来过春节,她打算把我们的婚事了了,问我是不是愿意。我没说什么,其实早在周姨和我娘指腹的那天,他便是我是男人了。

我也知道,周远从南洋赶回来便不是因为我,那个时候,三和酱园和四美酱园的官司已经打到了租界,三和四美的恩恩怨怨纠缠了几百年,整个广陵路的人,都以为这次会有个结局。

在梅花书院,江汐是临着先生的教案坐的,临帖时,目光便绕不过他。他是四美酱园的少东家,却全然没有江老爷的精明和霸气,到是常常借给我百代唱片,他喜欢周璇的歌,会疯了似的跑去上海听她的演唱会,到头来,却只在剧院的橱窗里偷得一张周旋穿旗袍的海报,月份牌似的每天看三遍。

我喜欢他发在期刊上的一些古词,绿肥红瘦的味道,让人无法将他和酱园的是是非非联系到一起。

到快停课的时候,他忽然送我一只漆着琼花的胭脂盒,说是在上海的城隍庙看到,喜欢,便买来送给我。看看盒底的印章,却是扬州漆器坊做的。我便笑。傻瓜,撒谎都不会。

读腻了张爱玲,却又盼着早日开课,不晓得书院的梅花是不是还开着,记得有一年冬天,先生的小孙子一个下午,折光了书院里的所有梅花,江汐为这整整病了一个春节。先生逢人便说,梅花是有灵气的,它只为懂花的人绚。

江汐应该是书院里最懂花的人了吧。

周远过了春节才回来,早已不穿去时那淡淡烟青的棉袍了。

官司很顺利的打赢了,剩下的事情,便是完婚了。周姨已经吩咐下人开始布置新房,而周远却执意不肯结婚,他说,在南洋,这样的婚姻是封建的。

我一直不肯说话,任家里闹翻了天。

拗不过周姨,周远答应在元宵节结婚,那天风和日丽,书院的老梅树疯长着,繁花压折了枝,纸炮噼里啪啦的炸在广陵路,我穿了大红的夹袄,顶绣鸳鸯的盖头,钻在睡房里哭着不肯上轿,周姨笑得花枝乱颤,拼命的往说贺子的小孩的荷包里装麦芽糖,她该是这场婚礼唯一开心的人。迎亲的队伍来了,我的哭喊便碎在锣鼓喧嚣中,我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而且哭得那么莫名,仿佛有纠结了许久的不如意与悲伤。

拜完天地,元宵还没凉,周远便赶船去了重庆,然后转飞南洋。临走时,他还叫我妹妹,让我好好照顾周姨。我一直呆坐着,窗棱透进明明灭灭的火,阑珊了大红的喜字。

官司是打赢了,可酱园的生意还是一天一天的淡了下去,到处都在没完没了的打仗,到处经济都很萧条。

天渐渐的便暖了起来,梅花也开始落了,再回书院,才知道江老爷败了官司之后便一病不起,江汐便留在酱园打理生意。

周远从南洋带回一些唱片,想要拿给江汐听,便在下晚课的时候,绕去四美酱园,早已打烊了,江汐说,他想关了酱园去上海,或是更远的地方,只要不留在扬州就好。

我说去吧,不管到了哪里,记得邮封信到书院。

我们沿着广陵路一直往前走,道旁的梧桐还留着去年的冬天落的雪,霁青的天,许多未名的鸟雀,呼啦啦飞过,误打误撞,雪便落了满肩,江汐想要伸手帮我拂去,却又不知所措的停住。然后,我们又一直往前走。

经过教堂的时候,我们并肩坐在台阶上,那个立着风衣领子的教夫又开始在阳台上吹色士风。江汐忽然拉着我的衣角,说是有流星。可是来不及许愿了。

我们又沿着原路走回去,拐过街角,他牵住我的手。

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去送江汐,匆匆赶到东关渡口,船以将行,挥手时,胭脂盒自襟前滑落,红了渐行渐远的两行水波。

忽一日,周姨捎来讯息,让我速回酱园。

周姨满眼是泪,老爷死得早,是她一个女人把我和周远一手带大,还苦苦撑着三和酱园。她问我,是不是和四美的少东家有染。

我不说话。

管家早已将沉潭的猪笼抬上来,周姨还在流泪,为什么会是四美的少东家,为什么会是四美的少东家……你不说话,可是全广陵路的乡亲都在说话啊。

沉至渡口的那一刻,我清晰的看见妖娆的蔓藤,水藻怒生。它们摇摆着悠长的身子,和我薄薄烟青的裙裾交缠在一起。纤细的鱼群略作徘徊,便从我的耳边急射而去,那个漆着琼花的胭脂盒和我刚刚挣扎着踢落的鞋,远远,跌落在层叠叠的藤叶后,闭上眼,泪早已缤纷而落……醒来的时候,眼前却还是一片黑,我拼命的睁大眼,却只有撕心裂肺的痛和没有边际的黑暗,后来才知道是一个打桨的舟子救了我,我求他送我回扬州。船到东关渡口的时候,便听见江汐的声音,他拼命喊我的名字。他扶着我坐在渡口的石阶上,捧着我的脸不说话,我也伸手去摸他的脸,全是泪,我说,你不要哭了,你说话啊。他的泪流得更凶,他说,我不敢开口说话,我一开口,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

他带着我四处看医生,后来又赶去上海看西洋医生,医生说我的眼睛溺水时间太久,视网膜已经萎缩脱落了……江汐不肯相信,又带我辗转去了南京,北平,广东,其间他变卖了四美酱园和一些祖产,但我的眼睛却一直一直的坏下去了,我想起从前和江汐在梅花书院的日子,用红色的唱片蒙着眼睛,仰在椅子上看天,世界便都是红颜色的了,而现在,我是蒙着黑礁唱片看天,什么都是黑颜色的。

眼睛越来越坏,我的心情也越来越坏,整日整日的仰在书院的椅子上蒙着唱片看天,我根本不知道我手里拿的是什么颜色的唱片,但我不要江汐告诉我,我不想听见他的声音,虽然大部分时候他不说话,只是陪在我身边读张爱玲或是张恨水的小说给我听。我越来越安静,江汐说安静得让人绝望,你不说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眼前也是无边无际黑。再后来,我隐约知道四美酱园和江汐的一些祖产田地是周姨出钱买下的。心就莫名的痛。

有一日,江汐一整日都没有来陪我,我知道他又去典卖房产了。我用怀里藏了很久的剪刀剪开自己的腕,我听得见血流到地板上的声音,但我看不见,我想那颜色,该是从前蒙着红颜色的唱片看到样子。许久,我听见江汐踩着木质楼梯的声音,虽然看不见,我却能清楚的听出他的脚步声。再后来的脚步声很急促,既而是他声嘶力竭的哭喊。我也哭,我也喊,你可以有白天,有黑夜,可我没有,我没有……后来是死一样的安静,安静得让人窒息,让人绝望。接着我又听见江汐声嘶力竭的惨叫,脚步声开始混乱,人群嘈杂,我隐隐约约的听到,江汐用剪刀刺瞎了自己的眼睛……我们被人七手八脚的抬去诊所,我不想去,我想死,我拼命的抓着椅子,所以是被连人带椅子抬过去的……那以后便再没江汐的讯息,我是被周远接回三和酱园的,我问他江汐呢,他先是不肯说,再后来说是被他的一个远房亲戚接去盐城了,我不知道盐城在什么地方,却在那之后变得特别爱吃咸。

周远也买来很多张爱玲的小说,在有窗朝南的那间厢房,围着茶炉读给我听,明明是新书,却总能听出古旧的味道来,有些恍忽,一直不明白当初我和江汐之间是不是就是张爱玲小说里写着的爱情,即便是爱情,也早就走到打烊的时候了,曾经的莺莺燕燕,都落幕成一些的唏嘘的往事,像是夹久了梅花书签的书页,模糊得让人觉着恍惚,唯有书院的那些老梅树,会在每个冬天出墙而来,梅英疏淡。

后来:

周远终究没有留在扬州,只是这次,他是带着我一起走的。他帮我在他朋友负责的一家报馆谋得一份接电话的差事后,便再没出现过。渐渐的,便也习惯了这样没日没夜的日子。再到后来,我嫁给了报馆的一个同事,每年冬天我都会吵着他带我和孩子赶去龙华看梅花,虽然我看不见,但我仿若可以听见花开的声音。有一次,他很偶然的在一张泛黄,剥落的处斩告示里看见周远的名字,才知道他的革命党。

革命党很快就打到了上海,我和先生便又逃去南京,后来又逃去台湾,等我再回来,当年的梅花书院以改为现在的扬州市第七中学,三和四美也开始连营,一切都不再是当年的样子。

广陵路尽头的那家老教堂依然还在,当年那个可以听到色士风的阳台早已尘封,坐在台阶上,忽然听到有周璇的老歌响起,穿越时空,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