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30日,星期四。上午我来到与县委宣传部同在一栋楼的北川县史志办公室,见到了在这里帮助编写北川史志的张明良老师。
张明良是陈家坝中学的老师。地震时,他那在陈家坝中学搞后勤的妻子不幸遇难。他写的《亲历灾难的“5·12”》,把陈家坝遭遇地震的过程描写得相当生动——这一天平常如旧,太阳还是那么暖暖地照着,陈家坝这个小镇还是那么恬静,那么静谧。这一天恰逢赶场,条条街道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商贩不厌其烦地与买主们斤斤计较着……我来到小学行政办公室,把在家里老伴才换过的茶杯冲上开水,再拉开抽屉,取出那些校园文化建设的资料来研究。这时,校长也来了,还有龙湾村的姜书记……突然桌上的茶杯跳了两下,脚下也在抖动,跟着就听到地下仿佛有上万个铁球在沉闷地滚动……“地震!”我喊了一声,本能地跳起来,边跑边喊:“地震了——,快跑啊——”
办公室隔操场只有十来步台阶。我们刚冲到操场,大地一下剧烈的簸动把我往左前侧摔去,从领操台旗杆脚下沿教学楼方向撕开了一条一尺来宽的裂缝(操场是30厘米厚的水泥地面),在我双手就要被裂缝拉进去时,脚下再次猛烈一抖,我又被往右面甩了180度,重重的倒在地上,身子左前侧那裂缝瞬间又合拢了,躲过一劫……大地似乎还不愿停止震怒,不依不饶好像硬要天翻地覆才肯善罢甘休。然而严重受损的教学楼挺住了,魂飞魄散的近千名师生终于逃到了操场,不幸中的万幸啊,没有一人伤亡!
狭窄的操场挤满了孩子,个个惊恐万状,瑟瑟发抖。灾难还在继续,遮天蔽日的黑烟弥漫了过来,转眼黑暗将我们吞噬了,孩子们呼天抢地,我们一人搂着几个,大喊:“不要哭,赶快闭上嘴和眼,抱着头!”心里却在想:地球的末日到了……四五分钟过去了,黑烟褪去,师生的脸上全铺了一层厚厚的黑灰,只剩两个眼珠在转。此时,秀美的小镇已经面目全非,远近的房屋或者变成了一堆堆瓦砾、或者扭曲歪斜,好像再有点风吹草动就会轰然倒下。
看来操场不是久留之地,必须将学生转移到更宽敞点的地方才行。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将孩子们带到干河坝里。大家紧张地组织着,老师们义无反顾,谁也没看一眼自己的家,没过问一下自己亲人的死活,带着孩子们就向河坝走去。
等到最后一个孩子撤出了校园,我才想起了我的家。我的家在中学,爱人中午值了班,两点钟回来补午觉,我离开时刚好睡着,中学的宿舍楼成了百分之百的豆腐渣,我们又住在三楼,我不敢再往下想……急急忙忙往中学跑。
平整的街道变得极端崎岖,街上到处是残垣断壁,尚未坍塌的楼房东倒西歪,醉汉一般。高压电杆、电信电杆或横或竖,或倒卧街心或斜倚在危楼,电线、光缆你缠我绕,乱七八糟;遇难者一个又一个,砸死的、压死的、被电线缠死的,龇牙咧嘴、面目扭曲。天哪,谁料想好莱坞电影里最血腥的场面就呈现在眼前……地震后,痛失爱妻的张明良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之中。在近一年的孤独生活中,他用短信方式在手机上写了很多“长歌当哭”的诗词。史志办的“笔杆子”们也经常和他一起共享这些诗词,认为这可以代表震后北川文学的“最高成就”。他向记者介绍了每首诗词的创作背景。
《满江红? 5·12纪实》于5月15日左右写成,是地震后张明良写成的最早的诗——绿水青山,忽抖颤,地覆天翻。一刹那,血肉横飞,肢缺身残。骨肉亲人隔阴阳,秀美村镇成坟垣。盖震魔肆虐下毒手,绝人寰。
大厦覆,梁柱断,飞石狂,群山残。又黑烟四起,蔽日遮天。桥坍路断音讯绝,老哭幼嚎泪滔天。纵尧舜转世华伦在,回天难。
《江城子?千年竟遇灾一场》是2008年6月张明良为反击所谓的“齐鲁诗人”王兆山的一首“歪诗”《纵做鬼,也幸福》而作——千年竟遇灾一场,山河碎,天地崩,哀鸿遍野,满目尽凄凉。秀美家园成废墟,城也哭,乡也惶。
一场冷雨一场风,烈日晒,洪水冲,劫后余生,雪上时有霜。泪血和流牙紧咬,人还在,心不亡。
(注:王兆山《江城子?废墟下的自述》原为——“一位废墟中的地震遇难者,冥冥之中感知了地震之后地面上发生的一切,遂发出如是感慨——天灾难避死何诉,主席唤,总理呼,党疼国爱,声声入废墟。十三亿人共一哭,纵做鬼,也幸福。银鹰战车救雏犊,左军叔,右警姑,民族大爱,亲历死也足。只盼坟前有屏幕,看奥运,同欢呼。”原载《齐鲁晚报》。该诗有亵渎地震灾区百姓感情并有对亡灵不恭之嫌,受到网友一致谴责。)《采桑子?戊子中秋感怀》是中秋节张明良给朋友们的短信,一下发给了二三十个朋友,每人看了都流泪——月逢三五总会圆,千家团圆,万户团圆。我望圆月泪潸然。冲冠一怒问苍天,秋风无言,秋雨无言。苦命人儿赛黄连。
《忆秦娥?夜无眠》是张明良9月份在江油外侄女刘玉梅家写的——夜无眠,阵阵风雨秋声寒,秋声寒。布衾凉透,好梦难圆。漫漫往事如云烟,历历在目还香甜,还香甜。本想忘却,终在眼前。
《08暴雨泥石流后逢国庆》(七律)是9·24洪灾后所作。当时张明良无固定家,暂住在绵阳表弟谢阳军家——秋来佳节连佳节,人家欢笑我泣血。震魔毒手酿大难,洪妖黑心添浩劫。河破山碎风挟雨,家毁人亡霜堆雪。吟罢木石皆有泪,不屈北川从头越。
《贺新郎?戊子中元回乡祭亡妻》是2008年农历七月十五,张明良回陈家坝祭亡妻时所作,想把对爱妻的思念传给儿孙。儿子张雷在北京邮电大学上大四——泪眼辨旧迹,迷离处,楼台依旧。犹闻声息。灶台砧板响声已,桌上酒菜置毕。人未归,便生气。
浆洗买菜尽不管,当甩手掌柜是安逸。暗发狠,饿死你。残砖碎瓦杳然去,地已平,棚户又建,几多秋意。
伊人形影去渐远,早晚可有寒衣?子规泣,音书难寄。愁丝每每连恨缕,意绕梦魂不离弃。盼来生,再比翼。
《念奴娇?冷雨潇潇》是2009年清明节张明良回陈家坝给亡妻烧完纸晚上写的——冷雨潇潇,又清明,忍顾花叶凋残!碎山破河,怕提及,当日灭顶灾难。花开花落,荒冢草衰,争奈又一年。
远去故人,可曾回望家园?慢谓夫妻情笃,许下白首愿,生死与共,心手相牵。情未了,撒手竟无片言。
说梦痴人,或许有企盼,总得心安。我欲何为,坟头一缕青烟。
《三月二十七》(五律),今年农历三月二十七,张明良岳母听到女儿遇难的消息,在悲恸中辞世,终年79岁,而这天正是张明良亡妻48岁生日。
三月二十七,雨细风凄凄。慈母撒手去,长幼青衫湿。瑶池路迢迢,母女情依依。生前情未了,天国话相思。
当张明良把这些诗通过短信一一转发到我的手机上时,我发现,他的手一直在不停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