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不敢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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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乡村情感(1)

在黑山一带,金老大力气最壮,村里人说,他是属牛的,应该排为畜类。大家说这话,既是肯定,也等于趣谈笑骂。确实,看上去,他腰粗膀圆,威武雄壮,给人一种征服天地的力量。有人开玩笑说,这样的男人老婆喜欢,然而,喜欢他和心疼他的老婆却去世了,现在一个大老爷们,领着一群儿女过日子,尽管力气过人,但也逃不脱饥饿和贫穷。

村里人说,干农活的人,只要有力气,就是摇钱树。金老大受到大家尊重,不免有些自豪,自豪了就想炫耀,炫耀了就更自豪。为了展示自己的力量,他曾与人作过较量,在村口那儿摆阵扳手腕,结果,对垒者均成败将,他一人成为英雄,次日再战,次月再战,他都是常胜将军;他不光手腕过人,肩力也无人敢与其匹敌,曾与人比试过几次,用杠子抬院场那个碾磙,对方选出二人,敌他一个,最后对方仍输,并损腰添疾,留下永久伤痛。于是,败者虽无光彩,却还要竖拇指送一串赞言:老大,年龄上你属牛,气力上你也最牛,应该和日本的相扑战几个回合,说不定他们也甘拜下风!

金老大干涩地笑笑说:哪敢和日本人比力气?人家吃的啥,我吃的啥,能比么?

不过,这些力量的展现,使金老大颜面添了光彩,村里有个寡妇见他一身雄气,很有些媚他,有一日,大家在地里干活,这寡妇调他情了:你老婆经常生病,你这身力气哪有地方用呀?

金老大红了脸说:干活的人,天天着急挣工分,谁还有心思想那些事?

寡妇说:我家猪圈有个石槽,哪天有时间帮我移动一下行吗?

金老大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一个大老爷们,上门就给你惹麻烦。

寡妇说:我哄你玩的,我家猪圈是木槽,用不着你搬。

金老大笑笑说:我知道你开玩笑,其实我也开玩笑。

寡妇说:我知道你心里装着一个人。

金老大说:谁?

寡妇说:吴翠花呗,谁看不出来!

金老大摇摇头说:别开这玩笑,人家男人死了,更不能贬作她。

说实话,乡村人有力气,就如同工作人做了官,好比生意人有了钱,总在人前显神威。金老大平时走在村路上,难免有点趾高气扬,好像囤中有粮,兜里有钱,应该扬威逞雄。村院里的吴翠花,养了一头黄牛,既威猛,也凶顽,人称金老二,说它与金老大是兄弟,都属于力量型的动物。金老大不恼,脸上绽出傻笑,在他看来,觉得受了褒扬,他就这么一个村夫,能比得上一头大黄牛,那已经是风光无限了。村里上千人,都算平庸之夫,谁有牛的身价?吴翠花的黄牛野性强,少人情,性烈如虎,见人就红眼,红眼就伤人,伤人必重伤,吃亏则大亏。一日,吴翠花的丈夫耕地,见地边有一片青草,就停了犁耙,拔了草伺候这畜生。然而,为它做了好事,却不领情,它一边吃草,一边冷不防冲撞过来,那如铁似钢的尖尖牛角,像歹徒的匕首,直刺主人胸膛,当场,吴翠花的丈夫就应声倒下,再没有趴起来,两天后,便撒手西去,村里也就多了吴翠花这个寡妇。

丈夫驾鹤西游,吴翠花又柔弱如水,对那凶猛的黄牛望而生畏,天天拴在圈里,不敢拉出去放养。如果卖掉,又舍不得,这黄牛虽然凶猛,却有使不完的劲,拉犁拽耙如同散步;若是饿死它,杀死它,更是不舍得,一户人家,最大家财就是这头牛。金老大见吴翠花天天蔫如霜打,也很同情,只怨畜生不懂文化,不通事理,不会文明,想说一番道理给它听,言之无用,吼骂几声,唤不起廉耻,谆谆教导,等于对牛弹琴。金老大想得直接,要想让它怕人,还得以武治强,打它威风,灭它志气。金老大凭着一腔侠气,观察了它两天,那日,天晴朗,无云彩,气候也宜人,他给吴翠花说,要治这畜生,施点暴力让它看看。然而寡妇胆小,担心再伤人,坚决制止。蛮人喜欢蛮干,不听寡妇善劝,默不言声地走到屋后,把黄牛牵到院场里,要收拾它。众人听说人牛大战,都过来看热闹,个个精神激悦,嚷叫不息。这时,只见他拿了一根绳索,系了碾磙,遂又给牛驾上轭子,然后一甩鞭子,赶着黄牛在院场转,碾磙翻转起来,有如雷电在天空闷响,就这么拉了一圈又一圈,一直拉了两个时辰,待畜生体力消耗殆尽,他便脱掉衣褂,冲上去抓住牛角,使出一股蛮力,将牛头死死拧着不放。黄牛的自尊受到威胁,红了双眼,又蹦又跳,而金老大始终不撒手,就那么一直僵持了半个小时,终于见了分晓,黄牛的体力渐渐不支了。观看者哈哈大笑,不停叫喊:金老大斗金老二,兄弟俩看谁厉害。突然,听到金老大一声大吼,使出了过山之力,将黄牛扳得摇晃几步,倒退几步,连续打起趔趄来。大家都击掌取笑:金老大,你是老哥,可不能败在老弟脚下啊!这种戏言鼓了自尊,只见金老大又一声大吼,顿时牛脖成了麻花状,沉重的身体噗地一声倾倒在地。几个后生冲上来,将黄牛死死压住,金老大让吴翠花找来棒槌,重重敲击牛角,惩罚一阵过后,才让大家松手放开。

从此后,性烈的畜生乖了,见了人,总是躲躲闪闪,不再挑战任何人,干活时,比队里所有的牛都卖力,也许怕金老大再拧它头,怕用棒槌再敲它的角。

吴翠花感激,对金老大多了一份情。一个寡妇,只要对男人多了情分,言语夹柔意,眼神焕淫光,无话找话说,无事找事做。眨眼间,收割日子到了,吴翠花一连几天,披星戴月忙着在地里割麦,太阳毒烈,把面部晒得泛黑,脸盘窄了,不如丈夫在世时的那种模样。虽然累,虽然忙,但见金老大从地边经过,总要打声招呼。金老大家的地,靠在吴翠花麦地旁边,她割麦累的样子,都在金老大眼中,不免生些怜悯。那天,天空乌云翻滚,电闪雷鸣,暴雨就要来了。金老大见吴翠花抢收抢割,衣衫湿得贴背,长发滴水,更是觉得一个女人家可怜,便默默上前去,接了她手中的镰刀,遂排山倒海似的割起来。吴翠花傻傻地立在旁边,心生感激,却无表达头绪。丈夫撒手西去,漫长日月里,村里很多男人生出不少邪念,找借口接触她,言语泛滥,行为不规,然而,她却始终守着洁操,没有移情别恋。唯在金老大身前,她软柔如羔羊,见他力大如牛,善慈憨诚,又无酸气浪气,自然使她性情张弛而飞扬,但素来又不是风骚女人,虽是异想连绵,照样将自己的性情死死拧绑在往日的规矩上。

金老大没言声,像收割机一样,在暴雨到来之前,帮她砍杀了所有的麦子,慌慌裹成捆子,背山一般,帮她运回家中。事情极巧,麦子运完雨已到,看着码在屋里的麦捆,吴翠花脸上漾了笑,感激地说:金大哥,你这人真好,我以后也要多帮你家做点事。

憨人憨笑,回答说:不帮帮,麦子淋了雨,堆在家里生芽子。

吴翠花说:你歇歇,我舀水帮你擦擦汗。

金老大说:擦它干啥呢?一会就干了。

吴翠花不好强蛮,真情真意看他一眼:这有啥不行的?擦了汗你就坐这喝水,我去做饭。

金老大说:帮这点小忙,哪好意思在这吃饭?

吴翠花见他要走,大着胆,使了性情,将他拽住:金大哥,我一个寡妇人家,你对我这好,帮这帮那的,我该咋谢你?你不让擦汗,又不在家吃饭,我过意不去。

这种矫情,让金老大心热,他站定下来,笑了笑说:我帮你干这点点事,用得着谢吗?

吴翠花仍用手将他胳膊拉着,忘了松掉,睁着一双火眼傻痴地看着他:你帮我治了牛。

金老大说:牛耍横,不治它还会顶人。

吴翠花说:这麦你不帮我割,要损在地里。

金老大说:天要下暴雨,不割回来,损在地里多可惜。

吴翠花说:你这人真好,只有好心,没有邪念,像你这种人,天下找不到了。

金老大说:本乡本土人,哪能生邪心呢?你一个寡妇人家,我更不能欺负你。

吴翠花感动得厉害,用女人的情态,盯了这憨人很久,眼里噙了泪,突然伸手将那壮壮的腰缠了:金大哥,我一辈子都记得你好!

金老大有些不好意思,用手将其拨开:以后干不动的活,叫我一声就行,我是男劳力,比你有力气。言罢,就出了门,惹得吴翠花站在门后,傻痴良久。

越这样,心软的女人就越生感激,又没啥感谢的好办法,几天后,吴翠花听亲戚说,四川乌山那边聘挑夫,只要有劲的人,就能聘到搬运站去,当了挑夫,就等于做了工作人,往后就可荣华富贵。得知这消息,吴翠花便告诉了金老大,让他速速去应聘。

吴翠花说:你家六个娃儿,都还没长大,靠你天天种地,日子难得很,找个挣钱的活,你就少着急。

金老大说:谢你了,种地是养活不了娃儿,特别是我家贱女,她最小,经常吃不饱饭,三天两头生病,我真担心拖坏了她的身体。

吴翠花说:嫂子身体也不怎么好,帮不了你多少忙,出去挣点钱,也好为她治病。

金老大说:是这回事,老婆常年病蔫蔫的,是该找个挣钱的事做,把她病治治。

事情定下之后,次日,金老大便打点行装,赴了四川,一时间,黑山人都羡慕,说气力大的人,总有好事等着,这一去,肯定成了有钱人。

四川乌山不通公路,一眼望去,尽是莽莽群峰,好像要把天空塞满。金老大一路问人,走了两天一夜,终于到了招聘目的地。这搬运站的房子,建在山崖边,门上挂个木牌,写着乌山搬运站五个大字。房前有一场子,立稠稠一堆人,看上去,个个形象勇武,气宇不凡,扎腰勒袖,都像搏熊斗虎之人。

金老大见身旁站着一个光头汉子,问他:伙计,他们咋考咋聘?

光头汉子将金老大上下看看说:凭肩劲、手劲,最重要的是挑力,看样子,你行。

金老大微微激动,点了点头,问他:你考了没有?

光头汉子说:考了,正在等成绩。

搬运站门旁,停放一石锁,锁环磨得溜光,石锁上用红漆写着一排字,三百七十八斤三两。应聘人都知道,这是石锁的重量。另一地方,竖着两个麻袋,袋里装着沙石,一根粗大的铁棍作扁担,将两个麻袋系着。金老大摸摸石锁,拍拍麻袋,又问光头汉子:在哪儿报名?

汉子指了一下第六个门,金老大过去,见屋内挤不少人,工作人员一副傲颜,低头在一个小本本上写字。写了一会,抬起头对门外叫:谁是张保柱?

只见光头汉子走进屋说:我就是。

工作人员说:考试过关了,恭喜你!

光头汉子显然激动,连忙掏烟递给工作人员:老板,我这一辈子都要感谢你!

工作人员把烟接了,斜目把张保柱看看:感谢我干啥,也不是我帮你考的。言罢,到里面屋里,取了三样工具,扁担打杵和垫肩。然后,走出门,站在场子里大声问道:下面谁考?

金老大说:我考。

工作人员看看金老大:你是哪的人?

金老大说:我是湖北黑山的。

工作人员说:我们考的是挑夫你明白吗?

金老大点了头,说明白。

工作人员傲着一张脸,指了石锁,让金老大提。金老大知道这就是考试,便雄雄地一声干咳,伸了一只右手,抓住锁环,像那次搏牛一样怒吼一声,石锁便飘飘而动,离地五寸,继而八寸。观者无不惊叹,称他奇人!工作人员傲脸上绽出了一丝笑容,点点头,指了指那两只麻袋,让他去挑。金老大在众目睽睽之下,来了威风,迈着八字步,走到沙袋边,咬咬牙,一弯腰就将两袋沙石挑起。本来,考试已顺利通过,可他不知规矩,挑着麻袋在场子里走了一圈,稳稳当当放到原处。张保柱首先过来,拍拍金老大肩膀说:伙计,你真了不起!这两袋沙石四百一十八斤,挑起来扎骨头,好多人都败在这上面,有的还落下残废,我差点把腰骨挣断了。

工作人员对金老大说:你考试过关了,恭喜你!

金老大兴奋,跟在工作人员身后进了屋,看着他在小本本上登记,等着他进屋拿了一条扁担,一根打杵,一个垫肩。扁担是桑木的,弯弓一般,据说,这是挑夫的专用扁担,行走时悠悠闪动,可节省力气。打杵呢,下面有铁錾,足有四公斤重,用它撬着扁担,可分肩上重量,等于运用了力学原理。而垫肩是一个方形的棉花包,扁担压在上面,确保肩骨不酸不麻。这三样东西,属挑夫考试合格的通知书,落榜者无不羡慕。

在挑夫队伍中,金老大出类拔萃,他力气胜人,货担最重,总有一种豪气在人前演晃,一条弯弓扁担,坠着两包货物,上了路,匀匀小跑,担子生风。大凡使用挑夫充当运输工具,必定穿越山路,挑夫们伙在一起,长蛇似的蠕动,走得一阵,个个腰酸背胀,肩头发麻,汗如椒汤,辣眼刺皮。每当这时,大家就抽下重沉沉的打杵,嗨地一声,长蛇阵便停下来,一个接一个呼声吁气,吐故纳新,将山谷充盈着稠酽的生气。经过几次长途跋涉,大家见金老大威风不减,人也憨和,举荐他为头领,让他带队掌控队伍的速度。他会体谅人,攀爬陡路时,必定放慢步子;行至平道时,他就加快速度,确保伙计们一路同行。途中,难免有人三病两痛,有的直不了腰,歇下担子喘大气,有的双腿软下来,两眼放花,头目晕眩。遇到这些情况,金老大便慈了一颗心肠,从别人那里捡点货物过来,自己帮人挑到目的地,结果物归原主,运力钱一分不贪。这事干得几次,留下生死友情,大家称他为金大哥,多有赞言在他耳边拂拂扬扬,常常令他心热。

每次到了天色将晚,必要住店歇息,这就需领头人来定的地方。金老大平时不喜欢歇在别处,他喜欢在黑沟老板店住,在他看来,那里熟悉,老板也好,每次再晚都得赶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