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到秋,女儿小芳从黑山走出去,已有半年多时间了,却没有半点音讯。时间好漫长,娘望眼欲穿,昼夜在家等待,然而,就是不见女儿的影子。丈夫是个短命的人,几年前就撇下她和两个孩子,自己撒手西去了。女儿小芳才十六岁,外出自个去谋生;儿子小海,不足十岁,还在小学念书。如今,女儿外出了,家中有什么事,娘就将小海作为知音,有甚就说甚。
小海虽然年幼,却不如此无知,见娘终日心神不宁,眉也难得伸展,也便跟着焦急,放了学,别家娃野野地去外边玩耍,他呢,帮着娘在外捡菜叶,打猪草,干些能干的事。每顿吃饭,娘看着猪草般的菜,问他,好吃么?他总是爽利地点点头,说好吃。娘的那颗衰老的心,就不免酸酸的。日子艰难,姐又出去了,只有他做娘的左右臂膀,应该对娘知冷知热,饭菜好吃不好吃,不是娘的错,娘都尽力了。穷家孩娃,虽读了三年书,这道理他懂。
田地里的谷麦都收了,锅里天天有粮煮,但是,娘常常哭,想着尚未长成壮年的姐。太阳月亮复出复落,娘都等着姐的信,可老不见有纸片飞来;等姐回来,总又等不到这一天。黑山离城遥远,信件是不是在路途丢了,也说不准,村里人也都这么猜,说信八成是丢了。不少时候,娘立在房头那儿,向黑山那边的天际眺望,久久地才收回目光,又朝山下的小路看,都没有姐的影子,便留下一眼潮湿。娘这样,小海知娘心,更知娘情,几乎每次都是小海拽娘回家的。小小年纪,又能对娘有哪一点劝说?
那天,小海对娘说,妈,我们去找姐吧。
娘看着小海瘦小的脸,说,你要读书。
小海说,免得你急,找回姐,我再读书。
娘的心思,与小海一样,想了想,就答应了,次日娘就决定去找姐。
这半年来,娘常常后悔,说鬼摸昏了头,不该让姐走。但是,也不能全怪娘,一半怪姐自己,也怪邻村的张毛头。姐走时,天下着桃花雪,地上一片洁白,看那征兆,不像惨景,只是天格外的冷,姐哆嗦着从外进来,身后跟着张毛头,姐进门后立在门槛边,拍拍头上的积雪,对娘喜悦地说,妈,说个好消息给你,你猜。娘猜不着,但知道不会是坏消息,就把姐的脸看着。姐便等耐不住,先回头把张毛头看一眼,说了消息,张大哥帮我在外找个事干,高兴不高兴?
娘说,干啥?
姐说,打工。
娘说,一个月多少钱?
张毛头向前跨一步,接话说,每月300块,干得好,还要加。
娘听说每月300元,有不小的惊讶,穷家小户,别说300元,就是30 元也惹眼。村里人好像也提到过,说张毛头是个人物,在外路宽,经常帮黑山的人找工作。当即,娘答应了,爽爽快快让姐去,并嘱咐说,要好好干,争取每月再加钱。
姐甜脒脒笑,点着头说是的。
娘夸张毛头,你是个心肠好的人,帮人做了好多好事,日后有好前景。
张毛头说,我是黑山人,能看着家乡一直穷下去吗?
听这话,娘高兴,姐高兴,小海年幼,同样知道这是赐恩。
娘问张毛头,在哪个地方打工?
张毛头说,在广州。
娘对姐说,去了写信回来,别忘了。
张毛头和姐一同点头,说当然,忘不了的。
谁知这一走,却杳无音讯,姐没只字片语,张毛头也久久地不回村子。
娘只有和小海商量,卖了很多谷麦,凑了些钱,去广州,找久无音讯的姐。
家乡的山,好像太大,把天下的空间占完了,把广州逼到了天边,路途远得到达不了尽头。走了两天路,坐了三天车,才到河南洛阳车站。一路上,娘分外小心,那只粗糙的手,一直压在兜上,不让贼偷走钱。但尽管这样,不知什么时候,兜里那钱,还是不翼而飞。这对于娘和小海来说,丢钱如丢命,前面的路又怎么能走。娘不顾羞,坐在车站的长椅上,用悠长的声音哭,像当年丈夫去世一样悲惨,说自己为啥这么愚蠢,把兜按着,钱还是被人掏了,现在去广州,如何走得过去?
随着娘的悲切,小海也泪流不止,随着娘一起哭。
侯车室里,走来一个大块头男人,膀子上戴着红袖章,一脸横肉,表情阴冷,见娘和小海都哭,好像影响了车站次序,便干涉起来,说,这是公众场合,哭啥呢?
娘还是哭,小海却止住了,望着大块头男人,心中发怯,不敢哭。
大块头男人严肃起来,说,再哭就给我滚出去!
娘也是胆小人,遭到吼骂,被吓住了,未敢再哭一声。
大家都把小海和娘看着,说这娘俩是遭孽人,如今这世道,盗贼多,****多,赌徒多,贪官多,骗子多,假货多。众人骂归骂,却脱离了娘丢钱的主题。见大家都这样为娘和小海抱不平,大块头男人悄悄地走了。
娘的旁边,坐着一男一女,男的瘦黑而疲倦,女的黑胖而活泼,两人都与娘搭了腔,男女的脸都很慈善。
胖女人说,到广州,走亲戚?
娘说不是,找女儿。
胖女人说,女儿去广州干啥?
娘说,打工,半年没消息,我和儿子去找。
胖女人望望小海,又问娘,你男的没跟在一块?
娘说他早死了,又伤心伤意地哭。
那瘦黑的男人摆摆头,长叹一声说,唉!有啥办法呢,世上总是有这么多可怜人,俗话说,屋漏偏遭连阴雨,船破又遇打头风,见你这个样子,总还得要帮帮呀。我们也正好去广州,那就跟我们一块吧,一路有个照应。遂对胖女人说,同情一下这娘俩,给他们拿点零花钱吧。
胖女人显然是个慷慨人,手立马伸进兜,掏了一张五十元的票子,递给娘。周围看到的人,全都给了好评,说如今这世道,还是有好人存在。
娘是心软人,遇这情景,视瘦男人和胖女人恩重如山,站了起来,拉着小海,让快快磕头谢他们。小海自然也感动,听娘的,真地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头,额头上粘了灰。是胖女人将小海拉起来的。
瘦男人去买了车票,四人一同上车。车上很乱,很挤,打工的人多,把空间几乎占完,他们来自偏远山乡,不同机关人,说话都粗糙,在走道上推推搡搡,抢位也不讲规矩,动口吵架似的,他们嗓门大,人多,谁也不敢惹,这样一来,座位全乱了。瘦男人和胖女人有经验,上了车,首先一条,抢占自己位子。娘和小海,被人推到一边,挤得不能动弹,着急没用。待车发动时,瘦男人才找过来,帮他们找到座号,但是,两个男人威武地坐着,怎样说,人家不理,更不愿让,没办法。
瘦男人将小海和娘领去,自己让了座位,立在一旁,让他们挤着坐。娘面对这,有点受宠若惊,那张黑黄的脸,一直保持着感激的笑容。小海呢,也学娘,两手夹在腿间,坐姿很拘束,尽量不把身子挨着胖女人,紧紧挤着娘。胖女人说,没事的,三人坐可以,别挤你娘。小海还是那样坐着,没动。
瘦男人问娘,你们是那里人?
娘说,黑山人。
瘦男人说,黑山?你们认得张毛头吧?
娘一下激悦起来,你认得张毛头?我女儿就是他领走的,你们看到了?
瘦男人马上摇摇头说,这事不知道。我去年也在这里坐车,等车时闲谈,他说他是黑山人,叫张毛头,在广州做生意,我才认识他的。
胖女人接话说,天南海北人多,这样的人不怎么样,一辈子不见面也行。
娘想着女儿,想着张毛头,心中不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走道里,有饭车过来,胖女人不再谈这事了,说,到了吃饭的时候,让瘦男人买饭。娘不好意思,说不吃,肚子不饿。话这么说,其实,娘和小海都饿了。胖女人笑笑,说不要客气,既然帮人就帮到底,这是个小事。瘦男人让服务员拿了四盒饭,娘抢着付钱,胖女人用手挡开了,不让娘付。娘边吃边说,这咋要得?真的让我们不好意思。瘦男人和胖女人说,这点小事,用不着客气。
吃罢饭,瘦男人对娘说,我们还有点事,在前面下车,你们也一块下去,等把事办完,我们一同去广州,耽误不了多久,放心,你们娘俩是遭孽人,我们会帮忙的。
娘更是不好意思,说这样麻烦人,实在要不得,便又摆头,又摇手,连续说不。
胖女人说,客气啥呢?人呗,谁没个困难的时候,哪天我们有个大灾小难,不照样希望别人搭救,人帮人,这也是社会提倡的事。
于是,车一到点,四人都下了。车站人很多,大呼小叫的,逼着买东西,强蛮地拉着住宿,热情得让人感动。娘和小海寸步不离,紧贴着瘦男人和胖女人,从火车站出口,拦了一辆中巴,就上车开出了城。这洛阳不比黑山,望远看,没山,全是平地,一马平川,车子先走水泥路,后来,楼房少了,水泥路就不再有,行沙土路,弯弯拐拐走了三个多小时,车子就到了一个村庄。瘦男人头里走,领着穿过一片菜地,就到了一户人家。房子后面,有几株树,还有几丛水竹,像个殷实人家。房前呢,是一个窄小的土场,有两只鸡在游荡。檐下,卧着一只黑狗,见有人来,立马站起,现出凶像,喉管里先是低低的长音,继而,猛地咧嘴叫开了,用惊人的胆量向前冲。瘦男人站住,对着屋大声喊,老林,把狗赶一下。音落,屋里就出来一个男人,显然就是老林,细高个头,腰有点躬,定定地看了个仔细,突然现出惊喜,说,是王老板?遂又从瘦男人那儿向后看,目光停留在娘的身上,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激动,说,可是稀客!然后,把狗踢了一脚,汪地一声,黑狗又回到檐下卧了。
进了屋,老林倒了茶,便坐下说,王老板,这两年在干啥大事,一直不见你了。
瘦男人说,病了一场,又在家里干了些事,这两年哪也没去;今天要不是想到你的事,我还不想出来。
老林说,你这人和那个张毛头不一样,是个说话算数的人。
娘听了,猛一怔,咋?他也认识张毛头?心里这么惊奇,口头却不好问。
这时,瘦男人把老林碰碰,两人就到里屋去了。胖女人让娘和小海先坐会儿,她也站起身,随瘦男人进了屋。一会儿,三人同时出来,瘦男人和胖女人没坐,给娘打了个招呼,说,你们先在这玩玩,我们出去办点事。娘客气地一站,连声应答,好好好。娘不清楚,他们出去要多久,只能这样客气一下,在这儿坐着,等他们回来,老林送走瘦男人和胖女人,回来对娘说,刚才听王老板说了,你也是黑山人?
娘点头,说是。遂问,你也认识张毛头?
老林说,我正要说这事呢。张毛头也是你们那里人?这家伙不是个东西,是个拐卖人口的大骗子。两年前,他和王老板一块到我家收购猪,见我老伴胃疼,就很热心,说认得洛阳一个名医,只要花二三十元钱,包我老伴胃病断根。我当时高兴,觉得这人心直口快,卖给他的猪便宜了百十块钱,就让老伴上车,和他猪坐在一起到洛阳。谁知这一去,两年再没见到回来,找他找不着,更不知老伴如今是死是活了。好在我又把王老板找着了,他骂张毛头不是东西,说帮我再找个老伴,把这个家维持下去。我觉得王老板是个地地道道的好人,当时给了他二千五百块喜钱,谁知一晃又两年了,我觉得又上了当,感到哭天无路,今天,他突然从黑山把你娘俩带过来,总算我错怪了他。不过,这个家,这个地方,就这么个样子,让你娘俩受委屈了。
娘一听,意思不对,似若五雷轰顶,心都要炸开了,一句话没再说,哇地一声哭起来,拉着小海就往外跑。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老林惊慌,他一下拽着娘的胳膊,说,妹子,这是咋回事,你说呀。你说明白了,是咋就咋,我不怪你,跑啥呢?
娘站住,问,王老板他们哪去了?
老林说,刚才给你打招呼,不是走了吗?
娘气得脸铁青,把前前后后的经过一讲,老林的脚,狠狠一跺,一下愤怒得不行,天啦,老子明明白白又上了狗东西的当!刚才我也太糊涂了,又给了他们一千块钱!言着,便往地上一蹲,双手捶打着头,苍老的腔子哭开了。
娘对老林说,你这大哥,我不怪你,我们都受骗了。我现在和娃都在你这儿,你看咋办?反正我已经说清了,还请你积点德。
老林把哭止住,怒怒地骂着,这世道,怎么这多丧德人!妹子,你也是可怜人,女儿上了人家的当,现在你和儿子又受了骗,我同情你们,走吧,既然是这样,不怪别人,坏我自己的命不好,不能连累了你们。
娘看着这心善的老林,一时间,十分感动,娘俩一同在老林面前跪下,请他原谅,说,下辈子要是变人,再来给你做牛做马。老林站起来将娘俩扶起,说不怪,害人的是别人,让他们走。
娘和小海眼里有泪,慢慢走到门上,又说谢谢。
老林说,你们等会儿。言着,就进了屋,拿出二百元钱,递到娘手里。娘说啥也不接,说现在他已吃了亏,哪能还要他的钱?老林倔倔地说,不要客气了,人在外,文钱憋死英雄汉,没钱寸步难行。娘见老林诚意,只有接了钱,又说一连串的谢谢。
老林说,到广州去,你们还得回到洛阳。
于是,娘和他揣着感激,从来时的路走过去,经过一片菜地,拐了几个弯,又坐上了洛阳的车。车子在沙土路上摇晃,娘闭着眼,心里不知在想什么,一直在淌泪。小海呢,年岁小,世上的事,一概都不曾经历过,心里想着这来来去去,也有说不出的难受,他暗暗发问,这世界,怎地如此浑沌?他也像娘一样,泪水一直浸湿着眼眶,让同车人都注视着他们,不知为什么。
回到洛阳,在街上走,行人稠密不堪,娘俩走得很拘禁,频频让道,闪到街的边沿走。到了一座立交桥下,桥柱子边,跪着一个中年女人,耳根边还长着胎记,这女人像貌也算不错,脖子上,挂着一张纸牌,上面写了浓黑的大字,见行人打此过,就柔声细气,乞求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