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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哈拉和林之殇(1)

蒙古地区地形: 小盆地对文明的意义——游牧部落的形成——斯基泰人、匈奴人——班固的《封燕然山铭》——匈奴人如何促成了印度贵霜王朝的建立——西匈奴冲击欧洲——奇特的动物雕像——巨大的鄂尔浑谷地——突厥帝国和回纥帝国——突厥人的石碑——蒙古人兴起之前的蒙古草原——遇到中国工人——欧洲人鲁不鲁乞记载的哈拉和林——哈拉和林今日——阿巴岱汗建立的额尔德尼召寺——铁木真和王罕的对决——统一蒙古草原——扫荡小镇商店——中国境内的元代三都——马可·波罗和鄂多立克笔下的元代首都

7月14日晨,醒来时天空仍然阴云密布,到了中午天空才再次打开。下午时分又是晴空万里,傍晚时云彩开始增多,夜间大部分时间会有雨或者露水。如此循环,几乎成了蒙古国中部夏天的天气规律。

除了天气的规律之外,这几天我还发现了这里地形的规律。为什么这里会成为草原游牧部落的故乡?为什么这里会出现大大小小无数的部落?这一切都要从它的地形说起。

在前几天我骑车时,每隔几十公里就要经历一个小坝子。所谓小坝子,就是小盆地,这些坝子的周围是一圈山,坝子长宽从几公里到几十公里、上百公里,圈在山中间的土地面积也从上百公里到数百公里、数千公里,甚至上万公里不等。

每一个坝子的内部都是平缓而连续的草原,要想骑马从这个坝子前往另一个,必须翻山才能到达。我骑自行车时,往往先经历一个上坡的过程,到达一个小山口后,就看到了对面坝子的广阔平原,接着是一个下山的过程,不用蹬脚踏就可以滑行数公里甚至十几公里。路的两侧就是坝子内部的小平原,而在左右两边更远处,则是圈定了坝子的两道山冈。当经过了坝子底部的最低点,接下来的数公里、十几公里、几十公里又是上坡时间,直到上到另一个小山口,就进入另一个坝子的小世界了。

也不是每个坝子都是规则的,有的坝子类似于圆形,有的是长圆形,而有的中间还有一条横亘的小山,把坝子分成几部分,有的周围的山带有缺口,这样的坝子就比较容易进入,生活在里面的人也更容易受到攻击。

每一个坝子就是一个草原部落天然的界限。即便到了现在,草原上的牧民们仍然以坝子的自然边界来确定草场的位置,而在古代由于交通工具的缺乏,坝子周围的山更是难以逾越的屏障。

所以,一群有着血缘关系的游牧人往往占据一个这样的小盆地,并派人在四面山上最高的地方把守,就控制了整个坝子的使用权。部落就是这么形成的。

但这种依靠天然地理界限形成的部落却有另一个特点,由于每一个坝子的大小是不同的,每一个部落都试图占领较大的坝子,或者较大的坝子把较小的坝子吞并掉,这就有了部落战争。

通过一次旅行,我无法统计在蒙古国境内到底有多少个坝子,但在上路的第二天,我似乎经过的都是一系列的小坝子,而越往西部,坝子越大,山也越高。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西部能够出现两个超强的政治力量——克烈部和乃蛮部。

不过,在蒙古人之前,这样的地形已经在历史上无数的游牧部落中显过威力了。

比如,最早占据蒙古草原的,据说是一个被称为斯基泰人的游牧民族。斯基泰人可能并非东亚人种,而更类似于西方的雅利安人。与斯基泰人类似的白种人在中国的南疆地区也屡有发现,从著名的楼兰美女,到龟兹(现在的库车)的墓葬,都有着白种人的痕迹。

在蒙古草原上,有许许多多的石堆墓葬,这些墓葬在我骑到西部时还会看到,墓中人很可能就与斯基泰人相关。

作为最早的游牧部落,斯基泰人也经历了从小部落到大部落的发展,这一点从墓葬规模就可以看出来。早期的石堆墓还都不大,但到了后来,石堆墓越来越膨胀,也越来越复杂,并有了界限标记。比如,在西部我曾经在山口看到一座巨型石堆墓,那或许就是某个古代的女王要求把墓建在边界上,向她的敌人表明她的灵魂仍然在守卫着边疆。而在中国新疆青河县境内的三道海子大墓,其规模更是让人吃惊,已经是举国之力才能建造的超级墓葬了。

斯基泰人之后,北方草原进入了文字记载的历史范畴。而在这些人中,影响最大的是匈奴人。匈奴的王庭就设在茫茫草原之上,而最可能的地点,就是我快要到达的哈拉和林附近。

中国汉代对今蒙古国的了解是和两座山联系在一起的,分别是狼居胥山和燕然山。公元前119年,西汉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大军深入蒙古草原,痛击匈奴左贤王,在狼居胥山封山而还。抛弃中国人爱面子故意把狼居胥山北移的因素,这座山最可能的位置也是在哈拉和林以南(一说狼居胥山即今河套西北狼山,一说即蒙古国境内的肯特山)。

而到了公元89年,东汉大将窦宪再次越过戈壁进入蒙古草原,摧毁了匈奴的首都龙庭,在燕然山勒石而还。奉命撰写燕然山铭文的就是著名的历史学家、《汉书》的作者班固。

班固在撰写史书时,文风质朴刚硬,在《封燕然山铭》中,虽然加入了汉赋般的华丽气息,但仍然能够窥到史家的冷静和沉稳。惟永元元年秋七月,有汉元舅曰车骑将军窦宪,寅亮圣明,登翼王室,纳于大麓,维清缉熙。乃与执金吾耿秉,述职巡御。理兵于朔方。鹰扬之校,螭虎之士,爰该六师,暨南单于、东胡乌桓、西戎氐羌,侯王君长之群,骁骑三万。元戎轻武,长毂四分,云辎蔽路,万有三千余乘。勒以八阵,莅以威神,玄甲耀目,朱旗绛天。遂陵高阙,下鸡鹿,经碛卤,绝大漠,斩温禺以衅鼓,血尸逐以染锷。然后四校横徂,星流彗扫,萧条万里,野无遗寇。于是域灭区殚,反旆而旋,考传验图,穷览其山川。遂逾涿邪,跨安侯,乘燕然,蹑冒顿之区落,焚老上之龙庭。上以摅高、文之宿愤,光祖宗之玄灵;下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大汉之天声。兹所谓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者也,乃遂封山刊石,昭铭盛德。其辞曰:

铄王师兮征荒裔,剿凶虐兮截海外。

夐其邈兮亘地界,封神丘兮建隆嵑,熙帝载兮振万世!

普遍认为,燕然山就是蒙古国中部的杭爱山,而所谓匈奴的首都龙庭,也可能在哈拉和林所在的鄂尔浑谷地内。

在两汉的攻击下,匈奴解体了。我们往往喜欢把历史放在中国的框架下进行观察,但我们忽视了匈奴对世界产生的冲击性影响。可以说,匈奴实际上是蒙古旋风的一次预演,告诉人们一个草原上的游牧部落能够在世界上掀起多大的风浪。

从印度到西欧莫不感受到这个奇特民族的冲击。

匈奴人在进攻汉人政权的同时,顺便把位于甘肃河西走廊上的月氏人给收拾了。在匈奴还弱小的时期,月氏人曾经欺负过匈奴,还试图杀掉作为人质的匈奴王子冒顿。冒顿成为单于后,不仅打败了月氏,还砍了月氏王的人头做酒器。

月氏人开始了颠沛流离的日子,他们从河西走廊迁往伊犁河谷地区,再迁往中亚的河中地区,又进入今天的阿富汗和伊朗境内,最后来到了印度。

月氏人的迁移也引起了一系列的变动,伊犁河谷的斯基泰人被月氏人赶走后进入了今阿富汗、伊朗境内,最后先于月氏人进入印度。

斯基泰人和月氏人在进入阿富汗的时候,顺便取代了在阿富汗的古希腊人,这些古希腊人是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中亚时留下的,他们建立了巴克特里亚政权。一部分古希腊人无奈也进入了印度。

另外,波斯王朝受到北方的压力,也有一部分人进入了印度。

匈奴人往历史的池塘里投入了一颗石子,古希腊人、波斯人、斯基泰人、月氏人如同涟漪一般一波又一波进入了印度。最终,月氏人(他们在印度被称为贵霜人)在印度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帝国。印度在莫卧儿王朝之前,古代曾经出现三大帝国,分别是阿育王的孔雀帝国、旃陀罗·笈多的笈多帝国,以及时间上位于以上两大本土帝国之间的,这个由外来人口建立的贵霜帝国。

贵霜帝国在印度保留下来的雕刻也带着游牧民族的痕迹,这给印度增加了一丝别样的色彩。我去印度旅行时,特意去印度的马图拉博物馆参观,拜谒了贵霜王迦腻色迦雕像。马图拉曾经是贵霜帝国的首都之一,博物馆里,那位血统出自中国的国王穿着笨重的大皮靴,而印度本土文化中,人们甚至连鞋都懒得穿。

关于匈奴人的另一颗石子是汉王朝投下的。汉王朝削弱了北方的匈奴人,击溃了匈奴政权,一部分匈奴人只得像当年的贵霜部落一样向中亚逃去。他们选择更北方的道路进入了欧洲。在他们的压迫下,欧洲的蛮族也纷纷向西移动,形成了对罗马帝国持续的压力,并最终导致了罗马帝国的崩溃。

哥特人、汪达尔人、伦巴第人、法兰克人,以及其他日耳曼人,这些涟漪一齐向着西欧和南欧移动,完成了一次民族接力。最后出现的是西逃的匈奴人,西欧人把匈奴首领阿提拉称为上帝之鞭。这些长相古怪的人种穿着破烂、浑身发臭,连个固定住处都没有,所有人都住在移动的大车上,一旦打仗时就把大车围成圈作为隐蔽。

如果不是法兰克人最终打败了他们,也许他们会先于成吉思汗建立一个位于欧洲的东方大帝国。

从草原出发的匈奴人影响力横亘整个亚欧大陆,南达印度,西达西欧,汉代皇帝为了对付他们几乎也竭尽了帝国所能,让人们感到惊讶。近千年后,蒙古人只是把匈奴人做的事儿又做了一遍,并且做得更加成功罢了。

为什么一个草原部落形成的民族竟然有这么大的威力呢?

因为人类文明过于脆弱了。特别在冷兵器的时代,对于一个帝国的征服往往只用一次战役就足够了。那时一个国家往往只有实力组建一支超级军队,一旦这支军队在一次战役中被摧毁,由于没有足够的后备军,敌人就可以直捣首都,获得政权。比如,项羽利用一次战役就把秦军主力消灭殆尽,秦朝从此无法避免灭亡的命运。安禄山的叛乱也可以长驱直入,唐王朝仓促之间很难组织起像样的抵抗。

这样的战争中,游牧部落有着天然的优势,他们在对付定居者时,也只需把定居者的军队一次性消灭,就可以获得无限的地盘。

但游牧部落在获得了整个国家后,却很难守住。因为他们无法建立足够有效的行政管理机构,很快就精疲力竭,或者主动撤离,或者被赶走。

早上上路不久,我到了一个三岔路口,经过询问,去往哈拉和林的道路需要拐到右边的岔道上。在一个小山口附近,一组白塔在湿润的空气中浮动,一群双峰骆驼在路边悠闲地吃着草。每一只骆驼的驼峰都是独一无二的,形状、大小各有差别。它们的出现预示着附近有沙化的迹象。

再往前走,在路边孤零零地立着一棵小树,树下有一个有趣的雕像: 一只猴子站在大象背上,猴子的头顶站着一只松鼠,松鼠的顶上有一只鸽子。几辆汽车到这儿都停下,下了车的人们对着雕像膜拜。

过了这组雕像,上了一座山,就看见了巨大的鄂尔浑谷地。

之前我看见的草原坝子大都在几百平方公里,最多一千平方公里上下,也就是长几十公里、宽几公里到十几公里这样的规模,这种规模的坝子可以轻易养活一个小部落。

但我面前的鄂尔浑谷地却让我无法一下子估摸大小。等我反应过来,才意识到这个坝子至少有上万平方公里。只有看到了这样的规模,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谷地是如此众多文明的中心。

在历史上,鄂尔浑谷地不仅是匈奴人的中心,匈奴人之后的柔然、突厥汗国、回纥人等都曾经把这里当作帝国的中心。甚至可以说,这里曾经被认为是蒙古游牧民族天然的首都,是最适合游牧人生存的所在。蒙古帝国时代,更是把这里变成了世界的中心。即便到了现在,蒙古国内仍然有呼声,要求把首都从乌兰巴托迁回到历史上的中心——鄂尔浑谷地。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鄂尔浑峡谷文化景观认定为世界文化遗产时,主要的保护地有三个,按时间顺序,分别属于突厥汗国时期、回纥帝国时期、蒙古帝国时期。

关于突厥人在蒙古地区的历史,亦值得详细讨论。

在中国历史上有一个重要的问题: 为什么历代王朝在经过高峰之后都会迅速衰落,直至灭亡?有的人自以为解决了这个棘手的问题,但所创之朝代反而以更快的速度进入了迷局之中。

对于匈奴、突厥、蒙古等草原民族而言,也有同样的问题。即: 草原民族可以用极快的速度征服最广阔的领土,却很少能够维持长久,一旦停止扩张,就会在瞬间崩溃。这到底是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