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不同文明碰撞时——罗马教皇英诺森四世和蒙古大汗贵由的通信——修士柏朗嘉宾东游记——初见雪山: 哈尔黑拉和图鲁根——小城纳兰布拉格——省会城市乌兰固木——遇到中国筑路工——长春真人丘处机西游记——叙利亚人列边阿答的奇遇——乌兰固木的居民和墓地——鲁不鲁乞出使蒙古——哈拉和林和谐的宗教生活——大汗蒙哥“受洗”——哈拉和林的宗教辩论——蒙哥汗的宗教信仰——蒙古联合西方进军埃及的企图——日本人的大派对——艰难的乌兰达坂——遇到骑行者——群山之中的乌瑞格湖——湖畔的远古石堆墓和石人——穿越欧亚的美国人——另一个达坂——游牧女王之墓
在人类历史上,最令人着迷的片段之一,是两个文明碰撞之初时,各自的反应是什么。比如,当哥伦布的舰队踏上美洲的海岛,当他第一次看见岛上的土著时,是如何想的?土著发现了这群奇怪的外来人时,把他们当做什么,以及如何在信仰上调和现实与传说?
欧洲对蒙古人的反应自然是另一个高光时刻。由于蒙古人崛起于无名之中,在他们出现之前,没有人认识他们,然而他们突然间出现了,还威胁着整个欧洲的安全,战战兢兢的欧洲人甚至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派出一个巫婆,来到自己面前,要求自己投降。欧洲人如何调和蒙古人和他们自己的信仰?欧洲人又如何与蒙古人沟通?这些问题都十分有趣,数百年来一直吸引着人们的好奇心。
幸运的是,流传下来的资料恰有记录这样的时刻。我摘录了两封当时的信件,一封是天主教的教皇写给蒙古人的首领的,另一封则是蒙古大汗贵由的回信。而现实中,还有第三封更长的信,教皇最初一下子写了两封信交给使者,其中一封信系统地阐述了天主教的基本教义,希望蒙古人能够加入天主教的怀抱,但我很怀疑蒙古人能够看懂这样的信,即使看懂了,他们肯定也不感兴趣。反而这里摘录的教皇第二封篇幅不长的信更加有趣。
公元1245年,蒙古人的第二次西征已经结束,在用屠杀震惊了欧洲之后,蒙古人的军队已经撤退。这时的西欧世界开始恐慌,担心蒙古人不知什么时候会再冒出来大开杀戒。教皇英诺森四世做出重要决定,先发制人地向蒙古帝国派遣传教士作为使者,了解蒙古人的态度,并希望说服蒙古人放弃屠杀,皈依基督。
这封信用大段的文字谴责蒙古的杀戮行为,并威胁蒙古人: 上帝会对你们的恶行进行惩罚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们趁早放下屠刀,改信基督赎罪。当然他也知道这样的威胁未必有用,而此行最大的目的是了解蒙古人,并争取进行有效的沟通,减少未来的冲突,至少不要让他们随意杀人。信文摘录如下:鉴于不仅是人类,而且甚至无理性的动物,不,甚至组成这个世界的各个分子,都被某种天然法则按照天上神灵的榜样结合在一起,造物主上帝将所有这些分成为万千群体,使之处于和平秩序的持久稳定之中,因而,我们被迫以强硬措词表示我们对你的狂暴行为的惊讶,就并非没有道理的了——我们听说,你侵略了许多既属于基督教徒又属于其他人的国家,蹂躏它们,使之满目荒凉,而且,你以一种仍未减退的狂暴精神,不仅没有停止把你的毁灭之手伸向更为遥远的国度,而且打破自然联系的纽带,不分性别和年龄,一概不予饶恕,你挥舞着惩罚之剑,不分青红皂白地向全人类进攻。因此,我们遵循和平之王的榜样,并渴望所有人类都应在敬畏上帝之中和谐地联合起来共同生活,兹特劝告、请求并真诚地恳求你们全体人民: 从今以后,完全停止这种袭击,特别是停止迫害基督教徒,而且,在犯了如此之多和如此严重的罪过之后,你们应通过适当的忏悔来平息上帝的愤怒——你们的所作所为,严重地激起了上帝的愤怒,这是毫无疑问的。你们更不应通过下列事实而受到鼓励,去犯更进一步的野蛮罪行,这就是: 当你们挥舞强权之剑进攻其他人类时,全能的上帝迄今曾容许许多民族在你们面前纷纷败亡;这是因为有的时候上帝在现世会暂时不惩罚骄傲的人,因此,如果这些人不自行贬抑,在上帝面前低首下心地表示卑下,那末,上帝不仅可能不再延缓在今生对他们的惩罚,并且可能在来世格外加重其恶报。因此,我们认为把我们钟爱的儿子约翰·柏朗嘉宾及其同伴,即致送这封信的人,派到你处是合适的。他们有非凡的宗教精神,德行高洁,精通《圣经》知识。请你出于对上帝的敬畏,和善地接待他们,尊敬地对待他们,就好像接待我们一样,并且在他们代表我们向你讲的那些事情上诚实地同他们商谈。当你就上述事务特别是与和平有关的事务同他们进行了有益的讨论时,请通过这几位修士使我们充分地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驱使你去毁灭其他民族,你未来的意图是什么,并请给予他们一份护照和他们在来回旅途中所需的其他必需品,以便在他们愿意时,即可回到我们身边来。
1245年3月13日于里昂教皇所派遣的使者就是著名的方济各修士约翰·柏朗嘉宾。在蒙古人和西方的交流史中,柏朗嘉宾比马可·波罗出现得更早,也更加勇敢,但他的名声却比马可·波罗小得多,可见宗教和学术的影响力永远比不上小道消息。
在叙述柏朗嘉宾见闻之前,不妨先把大汗贵由的回信列在下面。在贵由的回信中,可以看出蒙古帝国和罗马由于不同文化语境而产生的隔阂。
首先,贵由承认,教皇说的很多事情他都不懂是怎么回事儿。比如,为什么要他皈依基督,甚至基督是什么他都缺乏概念。
其次,贵由也不知道,蒙古人的杀戮为什么会受到谴责。教皇说上帝要惩罚那些杀戮者,可是按照蒙古人的理解,如果教皇所说的上帝就是蒙古人说的长生天的话,长生天明明是叫世界上所有人都必须服从成吉思汗的旨意,因为成吉思汗执行的就是长生天的命令,成吉思汗和他的后代的命运就是代表长生天去统治世界。所以,蒙古人杀人是替天行道,把不服从长生天的人都干掉,长生天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要惩罚他们呢?
任何一种文化都有一种势力被认为是代表了上帝或者老天爷的。两种文化的冲突,往往是自以为代表了最高旨意的群体之间的冲突。
在回信中,蒙古人关心的事情只有一件: 教皇既然遣使过来,就表明教皇早就听说过蒙古人了,那么教皇就应该虔诚地表示臣服于蒙古人。在贵由汗看来,教皇应该亲自把他的手下都带来蒙古人的面前,跪拜着听候分封。在这样的情况下,蒙古人是不会随便杀人的。
大汗贵由的信件如下: 我们,长生天气力里,大兀鲁思之汗。
我们的命令: ——这是送给大教皇的一份译本,以便他可以从穆斯林语得悉并了解信中的内容。在皇帝国土举行大会时,你提出的表示拥护我们的请求书,已从你的使者处获悉。
如果你的使者返抵你处,送上他自己的报告,你,大教皇,和所有的君主们一道,应立即亲自前来为我们服役。那时,我将公布札撒的一切命令。
你又说,你曾向上帝祈求和祈祷,希望我接受洗礼。我不懂你的这个祈祷。你还对我说了其他的话:“你夺取了马札儿人和基督教徒的一切土地,使我十分惊讶。告诉我们,他们的过错是什么。”我也不懂你的这些话。长生天杀死并消灭了这些地方的人民,因为他们既不忠于成吉思汗,也不忠于合罕(成吉思汗和合罕都是奉派来传布长生天命令的),又不遵守长生天的命令。像你所说的话一样,他们也是粗鲁无耻的,他们是傲慢的,他们杀死了我们的使者。任何人,怎能违反长生天的命令,依靠他自己的力量捉人或杀人呢?
虽然你又说,我应该成为一个虔诚的聂斯托利派基督教徒,崇拜上帝,并成为一个苦行修道者,但是你怎么知道长生天赦免谁,他对谁真正表示慈悲呢?你怎么知道你说的这些话是得到长生天批准的呢?自日出之处至日落之处,一切土地都已被我降服。谁能违反长生天的命令完成这样的事业呢?
现在你应该真心诚意地说:“我愿意降服并为你服役。”你本人,位居一切君主之首,应立即前来为我们服役并侍奉我们!那时我将承认你的降服。
如果你不遵守长生天的命令,如果你不理睬我的命令,我将认为你是我的敌人。同样地,我将使你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如果你不遵照我的命令行事,其后果只有长生天知道。
(回历)644年6月末。
皇帝之玺
长生天气力里,大蒙古兀鲁思全体之汗圣旨。敕旨所至,臣民敬肃尊奉。
除了两个文明交汇之时各自的理解之外,我还对蒙古帝国时期大量的世界旅行家感到钦佩,而柏朗嘉宾显然也是其中的佼佼者。当他开始旅行的时候,对于蒙古人会怎么对待他——是杀了他还是吃了他——完全没有概念,他只是出于强烈的宗教使命感,前往那个在他看来是地狱的地方。
作为对比,教皇当时还派遣了另一位叫作劳伦斯的葡萄牙人,去往中东地区会见当地的蒙古人,但这位使徒似乎并没有完成使命。
方济各修士柏朗嘉宾从法国的里昂启程后,与一位波兰人伙伴用了10个月才穿过欧洲,到达了俄罗斯国家基辅罗斯的首都乞瓦(基辅)城。在乞瓦城看到的景象更让修士们感到寒心: 当我们行经那个地方时,我们看到无数死人的骷髅和骨头,狼藉满野。乞瓦过去是一座很大的和人口稠密的城市,但是现在它几乎什么也没有了,因为在那里目前剩下的房子还不到二百所,而居民们则被置于完全的奴隶状态。1246年2月3日,修道士离开乞瓦,20天后遭遇了蒙古军队。他们的危险到来了,是死,还是被折磨?这位年过六旬的方济各修士早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但他不知道,蒙古人有着丰富的战争礼仪,对于使者从来不进行虐杀。欧洲人只看到了蒙古人的残酷,却忽视了不同民族有不同的道德规范,在遵守纪律上,蒙古人堪称典范。当夕阳西下,我们正在停下来准备过夜时,一些武装的鞑靼人以可怕的样子向我们冲来,要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回答说,我们是教皇陛下的使者,于是他们接受了我们的一些食物,就立刻走开了。第二天,他们见到了蒙古人的一位首领,这个首领听说了他们的使命,同意提供马匹把他们送到蒙古人在西部的指挥官阔连察那儿去。
不过,修道士记录下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每一个遇到的蒙古人都试图向他们索要礼物,看来是把他们当作了商人。
阔连察听说了他们的来历,却由于没有恰当的翻译,无法阅读拉丁文的信。但他仍然决定把修道士送到金帐汗国的汗王拔都(成吉思汗之孙,术赤之子)那儿去。修道士从2月26日出发,每天换三四次马,依次度过第聂伯河、顿河、伏尔加河、乌拉尔河,紧赶慢赶在4月4日到达了拔都的营帐。
在营帐里,修道士如同臣属一样下跪禀告。在这里,拔都命人把拉丁文的信翻译成俄罗斯语、波斯语和鞑靼语。他看过信后,修道士们以为此行就要结束了,因为他们的使命就是把信交给蒙古人,再等待一封回信。
但这时,拔都却接见了他们,并告诉他们一个不幸的消息: 他决定把修道士送往遥远的蒙古草原去见大汗贵由,而这意味着修道士们要在荒草之中跋涉数千公里。复活节日,我们做了弥撒,并随便吃了一点食物,然后同阔连察派给我们的两个鞑靼人一道离开了拔都的驻地,这时我们流下很多眼泪,因为我们不知道是走向死亡还是走向生活。我们是如此虚弱,以致几乎不能骑马。在整个四旬斋期间里,除了用水和盐煮的小米外,我们没有任何其他食物,在其他斋日,也是这样;而且除了用锅烧化了的雪水外,我们没有其他饮料。修道士们每天换马的频率更加快了,柏朗嘉宾这个白发的老人豁出性命去跟上蒙古人的节奏。在路上处处是被蒙古人奴役的人们,以及被蒙古人杀死后无法埋葬的尸骨,像马粪一样摆在草原上。在这里,天气最炎热的季节也会下雪,让修道士们哀叹不已。
三个月后的7月22日,修道士们终于到达了哈拉和林附近的贵由营地。在这里,他们见证了贵由汗的登基仪式。之前之所以让他们拼命赶路,显然是蒙古人想让他们作为教皇的代表参加仪式,有时候为了赶路,一天连一顿饭都吃不上。修道士们稀里糊涂就被当作臣属的使节来对待了,这也是为什么贵由汗在回信时会提到教皇应该亲自来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