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回去!”皱纹男孩指着我来时的方向说。
“你是说那个方向?对,我是从那个方向来的——乌兰巴托,我从乌兰巴托骑自行车过来,经过哈拉和林、车车勒格,去乌里雅苏台。你们还有别的事儿吗?我要上路了。”
我本能地感觉到了他们的怪异,想骑车尽快离开。和他们挥手告别后,我上了自行车。他们策马在我的背后哒哒哒跟着。我的自行车速度比不过马匹,很快他们就超过了我。我喘着粗气朝他们竖起了大拇指,并放心地望着他们向路的另一侧走去,在几公里外有几个帐篷,我希望他们就住在帐篷里,现在是回家去了。
但我骑了不到一公里,其中的两个孩子,包括那个皱纹男孩,又策马追上来了。
“滚回去!”皱纹男孩继续说。
“对,乌里雅苏台。”我瞎猜说。
“China?”皱纹男孩突然问道。这个词我倒能听懂,蒙古人对外国的专有名词,基本上是英文的音译,很容易懂。我点了点头。
“China!”皱纹男孩指着我说。“Mongol!”他自豪地指了指自己,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石头朝我扔了过来,没打中。
他的第二发石头又扔了过来,这次打中了我的包。
我决定不予理睬。对于这样的孩子,你是没有办法的。于是我骑车离开。皱纹男孩的石头用完了,他们也策马离开。
谁知行进没多久,他们第三次追了上来。“China!”皱纹男孩指着我说,“Mongol!”他拍了拍胸脯,接着又掏出了石头。看来他的行动是程式化的,一定是从某个电影或者电视剧学来的。他的同伴在旁边默默地看着,眼神游移不定。
我停下车,躲过了他们的石头,指了指帐篷,对他的同伴喊道:“把他带回去!”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他们只是孩子,我不能反击,也无法跟他们讲道理。哪怕有一个大人在场都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的同伴听见我一喊,似乎也下了决心,从怀里掏出了石头,向我扔来。
不过这次,由于猎物的反抗,他们一人扔了两块石头之后离去,再也没有返回。
接连两天,我的脑海中总是闪现出那个皱纹男孩的面容。他不到十岁,却少年老成,表情带着中年人的深思熟虑。这是我在蒙古国遇到的唯一一次袭击,之后越往西部,蒙古人所表现出来的友善越能打动我。
但几位男孩子却让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放弃库苏古尔之行。由于路况的难度超出了我的预期,我预计只能骑2000多公里,加上此次被砸之后显得心灰意冷,便减少了中部的行程。
当天我在一个带着小岛的湖边扎营。小岛上停满了水鸟,显得颇为有趣。这是天堂才有的美景,可我仍然没有从蒙古孩子的袭击中缓过神来。这里的排外情绪,特别是针对中国人,我早有所闻。但在蒙古国的旅行让我观察到,虽然由于历史的原因,他们内心对我们充满了防备,但在对每一个具体的中国人时,蒙古人却是友善和好客的。
当天夜里,我仿佛梦见那位皱纹男孩变成了年幼的铁木真。在是个孩子的时候,铁木真也曾经表现出莽撞和自私。正是他用箭射杀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别克帖儿,原因是别克帖儿是唯一不服从哥哥的弟弟。
根据《蒙古秘史》的记载,铁木真伙同另一位弟弟也是从背后偷袭了别克帖儿,当别克帖儿发现的时候,哥哥铁木真已经拉箭对着他了。不管别克帖儿哀求还是晓之以理,都没有用……
蒙古帝国靠勇武精神得以创立,却又因为成吉思汗死后,无人能像他一样足够勇武服众而分崩离析。人类社会并非完全符合道理和逻辑,我们能做的,就是避免自己被伤害,并认真思考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历史上蒙古人会占领如此广大的地域?对于中原人来说,伊朗和欧洲是那么遥远,蒙古人怎么可能跨越千山万水到达天边呢?这有些让人难以置信。
然而,拿出一个地球仪,以哈拉和林为中心画一个圆,你就会发现蒙古帝国征服的疆域大部分处于以4000公里为半径的圆圈之内,并根据地理和民族分布做一些微调。
在蒙古帝国辽阔的疆域里,东亚部分只有3000多公里,是因为中国南部多山,且越南、泰国、缅甸等国家与中国差别很大,处于另一个亚文化带了。
欧洲部分在4000多公里,最远时达到5000公里,是因为俄罗斯草原过于平坦,一旦开了头,就可以马不停蹄一直前进到波兰和匈牙利一带。
中亚、西亚一带也可以达到5000公里,是因为蒙古人对这一带用兵的力度更大,也恰因为这里处于一个衰落时期。
但总的来说,蒙古帝国是以蒙古本部为中心向四周征服的结果,就如同在哈拉和林扔了块石头,水波荡漾开去,达4000公里之外,这片土地就是蒙古帝国的疆域。
唯一没有掀起涟漪的是北方,这是因为北方气候过于寒冷,超过贝加尔湖一线,就连游牧民族也无法生存了。
成吉思汗的征服首先是在今日中国境内开始的,包括对金国的征讨,对西夏的用兵,以及在新疆的畏兀儿人的归顺。
前面已经提到,蒙古人和契丹人、回纥人保持着良好的友谊,与金国有着世仇,而对西夏也并无好印象。铁木真统一了本部,召开忽里勒台大会(诸王大会、大朝会)成为成吉思汗之后,首先对西夏和金国用兵就不是那么让人感到意外的事了。
由于金国过于强大,他决定先解决西夏王朝,试图从西方孤立金国。西夏的党项人属西羌族的一支,他们在数次迁移之后占领了宁夏银川一带,并逐渐吞并了甘肃、陕西的一部分,成为中国北方的强权。公元1205年到1209年,成吉思汗三次攻打西夏,迫使西夏国王求和。
保证了西夏的归顺之后,成吉思汗开始对金国用兵。从1211年开始,成吉思汗挥兵南下攻打金国,从山西、河北、辽宁三方面用兵进入金国的领地。蒙古兵虽然取得了无数胜仗,却始终无法攻入重兵把守的大兴府(金中都,今北京)。
几年后,金国求和,金国皇帝在取得和平后将宫廷撤出中都,重新定都开封。这给了成吉思汗机会,他再次挥兵南下,从已经丧胆的守将手中夺取了金中都。
蒙古人与金国的战争变得长期化了,成吉思汗留下木华黎率军继续作战,自己则离开了中原,开始西征。
在与西夏和金国搏斗时,蒙古人的部队并没有显示出如同未来那样摧枯拉朽般的威势。这主要是因为中原文化较为发达,即便城市被围困了,在经济上也可以长期支撑,不会立刻出现食品危机,而蒙古人也还没有学会如何进攻定居者的城市。
但成吉思汗此刻一定已经在考虑未来屡试不爽的计策: 心理震撼。当游牧民族进攻城市时,最好的方式不是直接进攻,而是制造恐怖。以后在西征时,蒙古人屡次将抵抗的城市夷为平地,将人口全部灭绝,而对不抵抗的城市给予优待,甚至只派一个人发号施令,而保持原有的政治架构不变。蒙古人之所以能够如此迅速扫过欧亚,这一条计策功不可没。
可以说,与西夏和金国的战争虽然暂时没有获得太多的土地,却锻炼了军队,在西征中,这样的锻炼显出了成效。
在西征之前,成吉思汗还需要解决新疆一带的小烦恼。这个烦恼来自于新疆一带的乃蛮人残部,而乃蛮人残部不仅给他带来了新疆畏兀儿人(回纥人)的地盘,还顺带把西方霸主西辽(哈喇契丹)一并解决了。
当然,用“解决”这个词是不恰当的。畏兀儿人和契丹人都是蒙古人的朋友,而他们是在乃蛮人屈出律的威胁下,主动与蒙古人联合的。
乃蛮王塔阳汗被成吉思汗灭亡后,他的儿子屈出律却逃到了别失八里(在今中国新疆的东北部),进而投奔了西辽。而西辽经过耶律大石的强盛之后,开始走下坡路。屈出律在西辽密谋反叛,联合从西边兴起的花剌子模人,分裂了西辽,占领了契丹人的领土。与此同时,新疆北部和中部地区的畏兀儿人也受到了这群强权者的威胁。
畏兀儿人的亦都护(即首领)为了自己的安全,投靠并臣服了成吉思汗,于是,蒙古人作为解放者占领了北疆。接着,他们又向更西方进军,打败了屈出律,把如今的伊犁、喀什和和田也收归己有,直到新疆西方、紧挨着新疆的费尔干纳地区。受屈出律奴役的西辽人同样欢迎了成吉思汗的到来。
这时的成吉思汗已经占有了整个蒙古草原和今中国新疆地区以及今中国华北的北部地区。对于一个游牧政权来说,这地盘已经足够大了。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只是他征服的序幕而已。接下来就是更加强大的花剌子模了。
7月18日,早晨终于看到了晴天。这一天我翻过了一座山口,在一条美丽的谷地里骑行。下午时分,到达了通往库苏古尔的岔路口。
库苏古尔是旅行者最偏爱的目的地。它景色优美,距离乌兰巴托距离适中,不像更加遥远的西部,即便拥有风景,却由于更难到达而被大部分旅行者放弃。
由于已经决定放弃去库苏古尔的旅程,我将顺着向西的路去往一个叫作陶松臣格勒(Tosontsengel)的城市,从陶松臣格勒南下去往乌里雅苏台。
从岔路口到陶松臣格勒是沿着一条河谷前行。两边的山脉已经不再像之前的山一样和缓圆润。这里的山已经带上了悬崖和峭壁。不过,从这里开始,我的自行车要经受新的考验: 沙地。蒙古国西部沙化严重,许多地方本应该是沙漠,只不过是在沙子上面长了一层草,一旦草皮死去,就立即变成一片沙滩。顺着河谷向前,即便是主路上也覆盖着厚沙,骑起来非常费劲儿。
更为恼人的是,快到达河谷里一个叫作大乌尔(IkhUul)的小镇时,我的自行车第一次爆胎了,我跳下来检查自行车,发现前轮的外胎侧面已经开裂,外胎的破损处把内胎夹裂了。我只带了一条备用的外胎,必须换上去,这意味着接下来的路程里我必须小心翼翼,保证外胎不能再出问题。
在路上,自行车出问题总是最伤脑筋的事儿。之前在西藏骑行时,除了爆胎之外,另一个经常出的问题是辐条断裂。车轮上有一根辐条断裂后,如果不及时更换,其他的辐条也会接二连三地断掉。如果换上的辐条没有调好松紧,也会接二连三出问题。
多亏了王友民把他的车保养得不错,我一直撑到现在才第一次遇到问题。我找了条新的内胎换上,把备用外胎也用上了。至于破掉的内胎,等傍晚扎营时再考虑修补。
当晚,我在河边扎了营。草原上水边总是最美丽的地方,不管是河边还是湖边,都充满了灵性,以后,到达西部后,雪山环绕下的湖泊和河边给人的美感更是难以令人忘怀。
在河边,几头好奇的小牛在我的帐篷边嗅着,天快黑时,几个放牛的孩子把小牛赶走了。不远处就是牧人的帐篷,孩子们显得快乐、友好。他们的出现解开了我前一天的心结,并让我在未来的行程中与当地人越来越接近。
7月19日,路更加困难了。在河谷里的许多地段已经必须下来推行。按照计划,今天将从陶松臣格勒穿过,并在陶松臣格勒以西三十几公里的地方向南折行。南方就是高耸的杭爱山脉。不过这一天我还没有办法到达杭爱山,预计将在第二天穿越整个山脉,然后才能到达乌里雅苏台。
陶松臣格勒是河谷间的一座小城,大约与中国北方的一个乡规模差不多,却是蒙古扎布汗省(Zavkhan)的第二大城市。城市中间有一小截柏油路,但城外就是厚厚的沙地。由于火腿肠已经不够了,我在商店里买了根牛肉火腿肠。与在车车勒格购买的猪肉火腿肠相比,牛肉火腿肠的味道稍差一些。但蒙古国以养牛为主,虽然我也在草原上看到奔跑的家猪,但从数量上少得可怜,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为了补充维生素,我还特意购买了一罐蒙古国产的蓝莓酱,大约一斤半。不过,我可不想把蓝莓酱放起来每次只往面包上涂一点儿。出了城,我坐在山坡上把蓝莓酱打开,用手抠着如同吃山楂糕一样,一下子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当天晚上就解决了。
出了城,岔道也越来越多,我时时刻刻望着路上,生怕错过了向南走的路口。蒙古国西部的道路很少有十字形的交叉口,道路即便要拐弯,总是偷偷地画一个半径几公里的大圆,在人们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拐了弯。更何况这些道路本身只是一些车辙印而已,更增加了辨识的难度。
果然,在一个小山口上,向西的道路分了岔,一条在南方,一条在北方,两条路中间隔了几十米。如果不仔细看,会以为这两条路在不久就会汇合,继续向西。几公里后,南方的路突然向南偏了一点,偷偷地远离了北方的路,经过几公里后,才转变为向着西南方向前进。
不过,并没有时间给我庆幸,这条路通向一大块雷雨区。没走多久,我的上空就阴云密布,在右方的侧面还有两片巨大的雨云,雷声隆隆,即便在白天也能看见闪电的光亮,让我心惊胆战。
我拼命踩着自行车,希望尽快地逃离头顶的黑云。在我身后不远处,雨点已经落了下来,我甚至可以听到几十米外雨点打到地面上的声音。
如果有一个人站在局外,会看到这样的景象: 雨点如同一头野兽一样跟在我的身后,我拼命地骑车,想甩开雨点的追击,但它们不快也不慢,恰到好处地跟着,就在我刚走过,雨点就会跟上来。我气喘吁吁地骑了十几公里,雨点的声音终于距离我远了一点,就在我准备喘口气的时候,突然间大雨如注,终于把我追上了。
但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天边的夕阳发出橘色的光芒时,我的头顶又已经是蓝天了。在我身后的黑云旁出现了一截彩虹,这是雷雨捉弄过我之后留下的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