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客蒙古包——车车勒格——彻底解决吃饭问题——楚鲁特峡谷——白湖——蒙古西部的艰难道路——早期旅行者笔下的鹰——遭遇袭击——为什么成吉思汗能征服如此广大的疆域——成吉思汗的首次南侵——大乌尔和陶松臣格勒——美味的蓝莓酱——花剌子模悲歌——英雄帖木儿灭里——中亚的鲜血和蒙古人的征服——哲别和速不台的西征——西夏王陵之殇——成吉思汗之死——翻越杭爱山脉——乌里雅苏台的中国痕迹
7月15日是波澜不惊的一天。
此刻我已经储备了大量的食物,不再担心吃饭问题,我的身体也已经适应了蒙古国的路况。更让人惊喜的是,我原本以为柏油路到哈拉和林之后就结束了,已经做好准备上土路,但我发现过了哈拉和林,前方还是柏油路。
柏油路直到过了车车勒格(Tsetserleg),在楚鲁特峡谷(Chuluut Gorge)之前才消失,那已经是16日下午的事儿了,我多享受了两天的好时光,这也是路上的惊喜之一。
我和当地人的接触也越来越多。15日上路不久,路边蒙古包里的一位蒙古少年就和我打招呼,我下了车问他是不是想骑自行车,他点了点头。我把驮包卸下来,把车交给了他,自己进帐篷里边喝马奶子边休息。
蒙古包里的陈设非常简单。时间久了,我发现蒙古国的物资还处于匮乏之中,这里家用电器很少,人们的生活还处于传统状态,蒙古包里除了床、桌子、凳子和炊具之外没有别的东西。这里最奢侈的物品是汽车和摩托车,几乎每家都有摩托,而汽车的比例也越来越大。在蒙古国买日本汽车是免税的,价格不到在中国购买同款汽车的一半,而如果以牲畜头数计算,人均占有的财产数额并不低,买车对当地人来说并非奢望。
门外的孩子们挨个儿在外面骑车,我和主人在里面觥筹交错。我深深地体会到了这里人民的友好和热情。
大部分游牧民族都会倾尽全力去帮助客人,这是他们的生活经验。由于生活条件艰苦,一个在路上的人如果得不到帮助就可能死去,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有需要他人帮助的时候,所以草原上互相帮助已经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社会品德。
当蒙古人在中亚建立了庞大帝国之后,西方人对于蒙古人的认知立即陷入了分裂之中。一方面,他们认为蒙古人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砍头无数,还经常屠城;可另一方面,他们发现西方与东方的大道因为蒙古人而变得畅通,因为蒙古人对于长途跋涉的旅行者异常友好,乐于帮助。
实际上,蒙古人帮助旅行者和商人,是基于他们的草原习俗,而蒙古人杀人无数,则针对的是不肯服从的定居居民。这两者是并行不悖的。
上路后,我开始为另一件事儿拿不定主意: 前方过了车车勒格,我的下一个目的地是乌里雅苏台,那儿曾经是乃蛮人的家乡,也是清朝统治蒙古地区时期的行政和军事中心。但在北方还有一个著名的景点——大湖库苏古尔。
库苏古尔是蒙古国最有名的自然景点,游客众多。在原来的计划中,我的确把库苏古尔列入了计划,但此刻我却有种冲动想尽快赶往蒙古国的西部。蒙古国靠近俄罗斯、中国新疆的交界地区是旅者最难到达的地方,却是最美丽的所在,比起大众化的库苏古尔,我更喜欢具有挑战性的西部地区。
何去何从?我决定再向前走两天,到达岔路口时再做决定。
当天下午,我到达了后杭爱省的首府车车勒格。这是一个建在山边的城市,除了山谷中建了不少房子之外,在几座小山头上也有不少房屋。车车勒格的规模在蒙古国的城市中算比较大的,这也是我路过的第一座省城。
在省城的露天市场附近,我问路时却突然发现一个地摊上正在卖火腿肠,还有巨大的俄罗斯面包。
火腿肠看上去像是当地产的,由于缺乏必要的防腐手段,在存放时是保持冷冻的,只有在卖之前才拿出来化一化冰。
我向摊主——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询问了一下价格,大约在40元人民币一公斤,并不算便宜。我在犹豫不决时突然意识到,这样的火腿肠也许是生的,而我没有带烹调设备。
我把自己的忧虑用手势比画给老妇人。开始她似乎不知道我想表达什么,后来她突然明白了,利索地抽出刀来,在火腿肠的一头切下一小块来,递给我,示意这是熟的,可以立即吃。
我尝了尝,立即决定买上两大根带上。我还在她这儿买了一大块硬面包。这下我的食物更加充足了,我的自行车也变得沉甸甸的,我有点儿担心骑起来会显得沉重。
蒙古国的火腿肠简直太实惠了。虽然折合40元人民币一公斤,但火腿肠中几乎没有淀粉和其他添加剂,只有半干的肉。要灌一公斤的火腿肠,所使用的肉料绝不止一公斤。从这时开始,我的伙食变得以肉食为主了。我几乎每天中午吃一个沙丁鱼罐头,晚上吃一个鲱鱼罐头,每天还要吃一斤左右的全肉火腿肠,剩下的空间再用面包塞上。即便在国内我也没有享受过这样的食品。从能量上来说,不仅足够全天的能耗和热耗,甚至可能还会有剩余。当我从蒙古国出来的时候,居然长肉了。
我的包里还有一个从国内带来的火腿肠,原本是当宝贝藏起来以防万一的,现在有了蒙古火腿肠,我竟然发现那根充满了淀粉和添加剂怪味的中国火腿肠难以下咽了。后来进入中国新疆境内后,由于我的伙食重新以面食为主,昂贵的肉食突然减少,我立即开始闹肠胃问题拉肚子,过了好几天才慢慢适应。
中国的饮食多种多样,但在食材上却越来越差。以火腿肠为例,几乎所有的国产火腿肠都变成以淀粉为主,再兑上各种从石油中提炼的模仿肉味的添加剂,想找一个含肉量高的都做不到。而中国的鱼肉罐头以豆豉和作料为主,饭馆的肉菜则大多以调料和蔬菜为主,但是价格却越来越高。
过了车车勒格,紧接着的是一座陡峭的山口。翻山用尽了我当天剩余的时间。在山口前还有一口当地的圣泉,几乎每辆过往的车都会在这儿停留打水。我也把所有的水瓶倒空,全都换上了泉水。
那天晚上,我睡在了一个叫作大塔米尔(Ikh Tamir)的地方,在一个小山背后的马圈旁搭了营。那天的天气真好,晚霞将天空映得通红。我爬到山上,望着远处的马圈和缩成了一粒沙的小帐篷,望着山下的道路,感受着蒙古草原的广阔和苍凉。
第二天,7月16日早上,又下了一会儿雨,不过很快天气放晴,我又可以在阳光下骑行了。这一天的路大部分是在蜿蜒的山区,但山的坡度都不大。到了下午,柏油路在经过一条河之后戛然而止,也是从这里开始,我进入了真正的西部地带。
在土路开始的地方恰好经过一座美丽的峡谷——楚鲁特。由于附近都是熔岩地貌,石质相对疏松,楚鲁特河在这里劈开了两侧厚厚的岩石,形成了一条独一无二的峡谷。不过这条峡谷并非在高山之中,而是从平原上深深地凹陷下去。
当天夜里,我在峡谷旁的平地上扎营,此刻距离下一个蒙古国著名景点白湖——特尔欣查干(Terkhiin Tsagaan)——已经只有几十公里了。
根据以往的经验,我原本以为第二天依然是好天气,谁知醒来却发现天空在下雨。
我在雨中收好帐篷,继续上路,此时已是7月17日。
那次是我遇到最糟糕的天气。以往也会碰到下雨,但一般只会持续一两个小时,要么雨停了,要么我已经骑出了雨区。可那天的雨足足下了半天多,直到下午我过了白湖,天气才慢慢放晴。
蒙古国的坏天气定律开始奏效,下雨、大风、烂路和上坡又都凑在了一起,即便穿着雨衣,我仍然浑身湿透。由于刚刚离开了柏油路,对于蒙古国的土路准备不足,我的车程也突然从每天100多公里降到了七八十公里。
在蒙古国,除了柏油路之外,其余的土路甚至比草地还难以骑行。在大部分的土路段,汽车宁肯到土路旁边的草地上去开车,也不愿回到土路上。因为土路上的路基坑坑洼洼,能把人颠簸散架,而在路基之上还铺着一层大小不等的石头,有时候是沙子,不管是石头还是沙子,让汽车都难以忍受,更何况自行车。
而旁边的草地上经过汽车碾压形成的车辙印却显得光滑和平整,几乎所有的车都会到这种便道上去行驶。一旦这些便道沙化了,汽车就会向更远离主路的方向,轧出一条新的便道。在有的河谷里,这样的便道甚至可以并排达几十条,整个宽度足有数公里。
对于汽车来说,这样的便道是省力的,但对于草原,这样的便道却极为可怕。便道上不生草木,原来的草全部死亡,如果蒙古人无休止地制造便道,那么整个河谷很快就会沙化。
蒙古国政府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决定在全国范围内修筑一条柏油公路。那些支持修这条路的人,观点之一就是修好了柏油路,能够解决便道和沙化的问题。但据说工程已经进行了十年,进展却连一半都不到。在西部也可以看见零零星星的柏油路,但大部分地区仍然是可怕的土路。
我在泥水和土路上挣扎了半天,看到白湖的时候天上仍然在落雨。在阴雨天里,白湖显得如同一个脏兮兮的小水潭,丧失了原有的灵性。我浑身冰凉,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找不到,也没有心思观察湖泊。
道路在白湖的南岸延伸,直到快离开白湖的时候,天气才开始放晴。白湖的水也从浑浊的灰色变成了透明的蓝色,显出些夏日里的灵气。
经过塔利亚特(Tariat)村时,我被村庄的招牌所吸引。在路的中央,这里的人立了一根水泥柱子,柱子上挂了一个废弃了轮胎,在轮胎上用白漆写着村庄的名字,看上去很有美国西部的风范。
离开白湖后是一个美丽的谷地,此时天已经放晴,谷地里的河流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宝石般闪烁。我突然听到头顶上有一种挂哨的声音,如同有个物体快速地掠过,抬头一看,发现是只老鹰抓住了一只小鸟,正张开翅膀快速降落,那声音就是降落时发出的。
早期到达过蒙古草原和东方的欧洲人大都记载了蒙古人对鹰的痴迷,因为鹰和蒙古人最喜爱的活动——狩猎有关。去过蒙哥汗宫廷的修道士鲁不鲁乞记载: 他们有大量的鹰、白隼和隼,他们把这些鸟放在右手上。他们经常在鹰的颈子周围系一根小皮带,这根小皮带挂到鹰的胸前;当他们把鹰掷向它捕捉的动物时,就用左手拉皮带,把鹰的头和胸向下拉,这样它就不会被风吹回来或者向上飏去。他们通过打猎获得他们食物的一大部分。而在大汗宫廷里观看过大汗行动的马可·波罗则记录了更多的细节。他首先告诉我们,蒙古人训练的鹰甚至可以猎狼。然后,大段地描写了大汗养鹰和狩猎活动: 大汗平时住在都城,在每年三月离开此地,向东北方前进,一直走到距海仅两日路程的地方。有一万名鹰师同行,他们携带着大批的白隼、游隼和许多兀鹰,以便沿河捕获猎物。大家必须知道,皇帝并不把这么多人集合在一起,而是分成无数小队,每队一二百人,或是更多一些。他们向各个方向进行狩猎活动,绝大部分猎物都被送到大汗面前。此外,大汗还有支一万人的队伍,叫作塔斯科尔,意思是“看守鹰群”的人。为了看好鹰群,大汗将这一万人分成两三人一队的小队,每小队相距都不远,以便能布满广大的区域,从事看守鹰的工作。他们每人备有一个哨子和一块头巾,必要时,用这二样东西就能收回飞鹰。当放鹰的命令发出后,放鹰的人用不着跟着鹰走,因为还有另一批人负责看守这些鹰,防止它们飞向任何不能收回的区域。如果有这种事情发生,他们立即起来加以援助。
大汗或贵族的每一只鹰的腿上都系有一块小银牌,上面刻有主人和看守人的名字。因为有这种防备措施,所以一旦将鹰收集回来,马上便可知道是属于谁家的,并可立即物归原主。如果小牌上虽有名字,但发现鹰的人无法查明鹰主,那么发现者就将鹰送交一个叫巴尔加格奇(无主财物监护官)的官员。即便到现在,蒙古国的草原上也有大量的鹰隼。我几乎每天都会在路边、草地上,或者天空中找到它们的痕迹。有一次,路边见到一只已经死亡的鹰,它仍然张着翅膀,仿佛在怀念着天空。
就在我继续在谷地骑行的时候,突然背后传来了哒哒哒的马蹄声,我连忙回头,见一位骑马的少年正跟在我的身后,他的神色有些慌张,大概没有料到我会回头。
这位少年穿着传统的蒙古服装,看上去不到十岁,个头儿很小,额头上全是皱纹,显得颇有心计。他虽然年纪小,却如同长在马上一般稳健。在我打招呼的工夫,又有两位少年骑马来到,他们威风凛凛地站在我的身后。
在旅行中,我总是坚持一个原则: 必须看到有大人在旁边,才会与孩子打交道。这是因为大人往往熟悉社会礼仪,而孩子虽然在文学作品中往往被冠以可爱的名目,但在现实生活中却总是表现得自私和没有法度。
皱纹男孩在这三个孩子中最小,但看上去却是他们的头目。事后,我复盘整个事件的时候,才明白情况大概是这样的——
“滚回去,不准你从这里过。”皱纹男孩说。
“你好,你们好。”由于我听不懂,友好地和他们打着招呼。
“滚回去!”
“你们想骑我的自行车?”我望着他们的表情猜测说。
他们大概弄明白了我的意思,摇了摇头。
“滚回去!”皱纹男孩继续说。
“你们是想照相吗?”我又问道。
他们不知道我说什么,当看到我拿出相机的时候,两个大一点儿的男孩摆出了姿势,我想我猜对了,给他们照了张照片,并让他们看着,两个大男孩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