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泰戈尔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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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游思集(1)

1

你带着抑郁向前卷去,永恒的游思,在你神秘的冲击下,粼粼的光波激起在死水似的空间。

你的心是否已经被在无边的寂寞中朝你呼唤的爱人迷失了?

是否就因为你如此倥偬急迫,你整齐的发辫才散作乱麻似的纷杂,那仿佛从碎裂的项链上散落在地的火珠,顺着你的足迹滚走?

你的迅疾的脚步,将这世界的大地膛出甜美,扫清了所有废弃的垃圾;暴风雨倾洒在你舞蹈的肢体上,洗刷了那浸泡在生命之上的死亡的毒液,让生命不断更新。

倘若你在那猝不及防的厌倦中,做瞬间的逗留,这世界大概就会隆隆的滚作一团,形成一种障碍,挡住自己的脚步,甚至连一粒微小的尘土,也会忍受不住压抑而将无垠的天空划破。

你的双脚被光明的脚镯摇撼着,这无法窥见的双脚,我的思想是被它们的节奏唤醒的。

它们回响在我的心的韵律里,也在我的内心里唱起了古代海洋的颂歌。

我的生命被雷鸣般的洪水冲击着,由这个世界冲向其它的世界,卷成一个又一个的形体,在浪花儿的滔滔不绝的赐予中,伴随着悲叹与欢歌声起,我的身体被驱散了。

浪潮翻卷,劲风狂啸,这只小船迎风起舞,如你的愿望一般,我的心!

将所的有积储抛弃在岸边吧,在这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上扬帆前进,向着无限的光明。

2

在暮色笼罩下,我问她,“这个陌生的地方是何处?”她垂下眼帘没有作答;当她离去的时候,她水罐里的清水在汩汩作响;河边垂挂着迷蒙的树丛,田野似乎已经成为翻过去的日历。

流水沉寂无声,竹林一动不动地忧郁着,从小巷里传来手镯敲击在水罐上的叮当声。

将小船系在这棵树上,不要再划了——因为这片田野的景色吸引了我。

晚星在庙殿的后面沉落了,渡口上那苍白色的大理石石级,缠住了黝黑的流水。

被淹留的旅客叹息着;因为从那被遮掩的窗子里射出的微弱灯光,被路旁茂密的树丛与灌木无情地吞没了。那只手镯仍在水罐上叮当作响,回归的脚步在铺满落叶的巷子里充溢着。

夜色已浓,似幽灵一样阴森森地显现出来的是宫殿的高塔,市镇因为困倦而呻吟。

将小船儿系在树上,莫要再划了。我投宿在这陌生之地,睡意浓浓地在星光下躺着,躺在这片因手镯在水罐上敲出叮当的声音而颤动的黑暗中。

3

哦;倘若我有一个秘密藏在心中,像夏云里的雨珠没有滴落——一个在静默之中掩藏的秘密,我便会飘游异乡时带上它。

哦,倘若有一个肯于听我柔声细语的人,在这树林沉睡于阳光之下,缓缓的河水在淙淙流淌的地方。

黄昏在此刻的沉默,仿佛在期待着一种脚步,然而你却问我为何哭泣。

我说不清自己流泪的原因,它尚属一个我所无法弄清的秘密。

4

小花朵儿,对你而言,我似乎就是黑夜。

我所能给予你的,只有安宁与在黑暗中躲藏的无眠的静谧。

当你在清晨醒来时,我要将你带进一个蜜蜂嗡嗡、鸟儿啁啾的世界。

一滴注入你青春深处的泪珠将是我送上你的最后礼物;它会让你的微笑更加甜蜜,而在严峻的岁月的欢愉中,你的娇容也会被掩没。

5

倘若皇帝的诗人是迦梨陀娑,我若能住在邬阁衍那皇城里,我大概会熟悉玛尔瓦姑娘,她那音乐似的芳名会被我的思想充满。她大概会透过她眼帘的斜影窥视我,任素馨花缠住她的面纱,以便叫她逗留在我身边。

这是发生在过去的事情,而时间的枯叶已掩没了过去的踪迹。

只为一段玩捉迷藏游戏的岁月,学者们如今在不停地争论。

对那些已经灰飞烟灭的年代,我决不伤心痴迷,然而我为那随光阴而逝的玛尔瓦姑娘们唏嘘不止!

我不明白,那些和皇帝的诗人的诗歌同步颤动的岁月,被她们的花篮携到何处去了?

6

今天早晨,隔开了我生下来之前就已作古的人们,它在我的心头重重的压着,令我心酸。但是,春天将她们一度用来装饰鬓发的鲜花重新送来,而与今天的玫瑰花悄悄低语的南风,也是一度掠过她们面纱的别无二致的南风。

说实话,今年的春天,依旧那样欢乐,尽管迦梨陀娑已收起歌喉;而且我明白,假如他在诗人的乐园里发现我,他一定会妒忌我。

7

不必眷恋她的心,我的心呵,你让它在黑暗里呆着吧。

假如美丽即是她的秀姿,微笑即是她的容颜,那又该如何呢?叫我不假思索地领受她那秋波里的明了的含义,而体验幸福。

倘若她的双臂只像一张虚幻的网那样围绕着我,我也毫不在意,因为罗网不是为一般人准备的,而欺骗也是可以一笑置之抛在脑后的。

不必眷恋她的心,我的心呵,假使这乐曲还是真实的,即使言词不可靠,你也该心安理得;你只管欣赏她那似百合在汩汩的、清澈的水面上优美的舞姿,管它水里藏着什么。

8

不能管你叫母亲,不能管你叫女儿,也不能管你叫新娘,雨尔伐希。只能管你叫女人,叫诱惑天国众神的女人。

当步履蹒跚的黄昏,走到羊群已经归栏的栏边时,你钟情这神秘的,从不需要屋里灯火的黑暗时刻;你来到新婚的床榻,也从不意乱,或在唇边浮出一丝踌躇的微笑。

你犹如黎明,你没蒙面纱,雨尔伐希,你没有任何羞涩。

那片将你创造出来的惨痛进溢的光芒谁会想象得出来!

你在首个春天的首日,生命之杯由右手擎着,鸩酒由左手执着,从奔腾的海上跃出。海洋暂时平息了它的凶暴,仿佛一条巨蛇着了魔,将它的千条头巾放在你的两脚前。

海面上升起了你那纤尘不染的身影,似一朵素馨花,纯白而又坦露。

莫非你一直是如此纤小、羞怯,一直是这般含苞欲放的吗?雨尔伐希,哦,你这永恒的青春!

莫非你在宝石的奇光异彩辉映着珊瑚、贝壳与梦影般的动物的地方,以湛蓝的夜作为你的摇篮,一直睡到白天露出你那万般富丽的花朵吗?

从古到今多少人都钟爱你,雨尔伐希,哦,你的奇迹!

在你顾盼的双眼之下,青春的苦痛令世界而悸动,在你的脚边苦行的修士放下了他朴素的果实,诗人簇拥在你的芳香四溢的身边低吟着歌曲。在坦荡无忧的喜悦中倏然疾走着你的纤足,空虚的微风的心被金铃的叮当声所刺痛。

在众神的面前你跳着舞,新奇的韵律的轨道全被你彻底扫荡,雨尔伐希,你使大地颤抖,花草树木与金秋的原野在起伏摇荡;海洋喧嚣着,化作一排韵律的巨浪;繁星坠入夜空—那是从你胸前悬挂的项圈上散落下来的珍珠;血液因为猝不及防的骚动而在人们的心里颤抖。

你是在天国酣睡的峰巅上最先醒来的人,雨尔伐希,天空因你而激动得惴惴不安。世界的眼泪沐浴着你的肢体,世界的鲜血染红你的双脚,你的身影,轻盈地屹立在迎波摇舞的欲望的莲花之上,雨尔伐希;你永远在那漫无边际的心灵中戏耍,虽然那里有上帝的恶梦。

9

你似湍急而蜿蜒的小河,边笑边舞,在你朝前流淌时,你的脚步即是歌声。

我似陡峭而曲折的河岸,闭口无言的伫立着,用忧郁的眼光凝视着你。

我似凶猛而憨傻的风暴,倏地席卷而来,想把自己的四肢扯碎,以激情的漩涡代替它;漂流飞散。

你像狰狞而犀利的闪电,划破了浑浑然然的黑暗的心,随即消失在一声狂笑的调皮的光带里。

10

你将不用滞留在你脸上的怜悯神色来守候我,这令我非常欣慰。

那其实是因为夜的呓语与我的离别之言,它们被自己失望的声调所惊怵,才使我的眼窝儿含着如许的泪花儿。然而天色终将透亮儿,我的心与双目也终将干枯,届时就永远不会哭泣。谁说无法相忘呢?死的慈悲隐伏在生命的深处,为生命送来安息,叫它不再不明事理地坚持生存。

暴风雨的海洋,终于在它的摇篮里昏昏欲睡;森林的烈焰,在它灰烬的床榻上沉入梦乡。

我俩即将别离,而这离异将被在阳光下欢笑的绿草与繁花所掩没。

11

因为我暂时忘掉了自己,故而我来了。但请将你的眼睛抬起,让我看它是否还残存着过去的影子,似天际那朵被夺走了雨珠的苍白色的云。请暂时容忍我,如果我忘却了自己。玫瑰尚含苞待放;它们还没意识到,为何我们今年夏天忘记了采撷鲜花。

晨星怀着同样惴惴不安的静默;晨曦被那遮掩着你的窗户的树枝缠住,就如往昔的岁月一样。

时光的流迁被我暂时忘却了,故而我来了。我忘记了当我袒露我的心时,你是否转过脸去,令我羞惭难当。

但我没忘记你的话语滞留在你颤抖的唇边;我记得热情卷扫的影子闪现在你乌黑的眼睛里,如在黄昏时寻找归巢的倦鸟的翅翼。

我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你忘记了,因此我来了。

12

雨下得很猛。河水波涛汹涌,在亲吻和蚕食着小岛。在步步退缩的岸边,我只身厮守着一堆稻谷。

一只小船从对岸的阴影里划来,在船梢掌舵的是一个女人。

我朝她高喊,“我的小岛被饥饿的水包围了,快划到这里来吧,将我两年的收获搭救出去。”

她真的来了,将我所有的稻谷拿得颗粒无存;我恳求她将我也搭救出去。

然而她却说,“不”——小船儿已载满了我的礼物,再无我容身之地。

13

河的这岸尚无码头,姑娘们都不来这里汲水;河畔的田野里长满了密密的矮小的灌木;一群絮叨不停的沙立克鸟在陡峭的河堤上挖土建巢,在河堤不耐烦的神色之下,渔船寻不到荫庇之处。

你在这人迹罕见的绿草地上坐着,清晨已过。跟我说,你来到荒僻的岸边是为何故?

她注视着我的脸说,“不,不为何故。”河这岸的岸滩既荒凉又冷落,不见有一只牛羊到此处来饮水。仅有几只从村庄里走失出来的山羊,整天在嚼食着稀疏的青草,那孤零零的水鹰,在斜欹的泥土上的一株连根拔起的菩提树上东张西望。

你只身坐在那里,在那株希摩尔树的小气的阴影下。清晨正在悄悄溜走。

跟我说,你在等谁呢?她注视着我的脸说,“不,我没等谁!”

14

“你如此不停地准备这些东西是为何故?”——我对心灵说——“有人要来吗?”

心灵回答说,“我正在为建筑高楼大厦筹备材料,忙得不亦乐乎,我没有时间来回答这个问题。”

我温顺地走回去继续做我的事情。待到东西已经积得很多,它那座大厦的七座偏殿已经竣工时,我对心灵说,“如此还不够吗?”心灵开口道,“还容纳不开——”说到这儿又顿住了。“容纳什么?”

心灵佯作没有听见。我疑惑心灵自己也不清楚,故而才用不停的工作来掩饰疑问。

它的一句口头禅是,“我还得多准备一些。”“为啥你非要这样呢?”“因为它是伟大的。”

“何为伟大?”心灵又不吭声了。我非要让它回答。心灵带着轻蔑与愠怒说,“为啥要追问那些实际并不存在的东西呢?应该去关注那些在你身边的巨大事物——格斗与战争,军队与装备,砖瓦与臼炮,还有那些不计其数的劳动者。”

我想,“心灵也许是聪明的。”

15

时间一天天的流逝。大厦的偏殿建得愈来愈多——它的范围也愈来愈大了。

雨季结束了。阴云换上了轻柔的白色衣装,在雨水洗过的蓝天上,在艳阳高照的时刻,似粉蝶在一朵看不见的鲜花上飞舞。我痴迷迷地询问我碰到的每一个人,“在微风里飘散的是啥音乐呀?”

一个流浪汉行走在路上,他的衣衫如他的举止一般狂野;他说,“听,那是来临的音乐!”

我弄不清自己为何竟会听信他的话,然而话却从我嘴里迸出,“我们不会等多久了。”

“近在咫尺了。”这个疯子说。我返回自己的工作岗位,鼓起勇气对心灵说,“停止所有工作吧!”心灵问道,“你听到消息了吗?”

“不错,”我回答说,“那来临的消息。”然而我不知道如何解释。心灵摇首道,“旗幡没有,华贵的仪仗也没有!”

16

天将破晓,星光在天空里显得暗淡起来。突然曙光的试金石将万物全染成一片金黄。一声众口齐呼的叫喊——“使者降临了!”我俯首问道,“他真降临了吗?”回答似乎从四面八方同时涌来,“对呀。”

心灵不无懊恼地说,“我大厦的圆顶尚未弄好,一切还都是杂乱无章的。”高空里传来一句洪亮的声音,“将你的大厦赶紧推倒吧!”

“什么原因呢?”心灵问。“因为今天是来临的日子,但你的大厦却阻隔了道路。”

17

高耸的大厦轰然倒塌在尘埃里,一切都是那么零乱而又破碎。

心灵东张西望。然而还能看到什么呢?只有晨星与沐浴在晨露中的百合花。除此还有什么呢?一个孩子大笑着从妈妈的怀里跑到屋外的阳光下。“莫非只是为了这个,他们便说这是来临的日子吗?”

“不错,他们就是因为这个,才说空中有音乐响起,天上有光芒出现。”

“莫非他们所要求于这整个世界的,就是这个吗?”“不错,”传来了下面的回答。“心灵,你建起了高墙来封闭自己。你那群仆人也拼死拼活的在奴役自己;然而这整个大地与无限的空间却是为了这个孩子,为了这个生命的幼芽。”

“那孩子带给你了什么呢?”“整个世界的希望与它的喜悦。”心灵问我,“诗人,你明白他的话吗?”“我丢下了自己的事情,”我说,“就因为我必须要有理解的时间。”

18

你在这大千世界里不停地变幻,婀娜多姿的姑娘。光华铺满了你的香径,你的轻触颤成了盛开的鲜花;你那飘曳的衣裙,在繁星中荡起了一阵舞蹈的旋风,而你那悦耳的音乐,透过所有符号与色彩,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在不可名状的灵魂的静谧里,你孤零零的孑然一身,娴静而纯洁的姑娘,你是一个光影飘忽的幻象,一朵绽放在爱情枝之上的孤傲的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