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吃着纳布赶着做出来——此时那记者、赫伯特和潘克洛夫都快饿死了——的午饭时,那位工程师让他们详细讲述在小岛上探险中发生的全部事情。他完全同意他的朋友们的那个看法:那个陌生人不是英国人,就是美国人,那个“不列颠尼亚”的名字使他这样想。再有,透过那堆乱蓬蓬的胡须,在那形同野人的毛发下,工程师自信看出了那副具有盎格鲁——萨克逊人显著特征的脸容。
“可是直到现在,”吉丁·史佩莱这时对赫伯特说,“你还没跟我们讲你是怎样碰上这个野人的呢。如果我们没及时赶到把你救出来,那我们现在就对那个野人一无所知。”
“我声明,”赫伯特回答说,“我也确实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时我正忙于收集植物,就听到像是一声雪崩,从一棵非常高的树上塌下来的声音。我刚转过身,那个可怜的人,大概一早就藏在一棵树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我身上,如果不是史佩莱和潘克洛夫……”
“我的孩子!”赛勒斯·史密斯说,“你那可是冒了一次真正的危险。但是话说回来,假如不是这样,那可怜的生命可能就会躲过你们的搜索,而我们也就不会多了一个伙伴。”
“那么您希望能够把他重塑成一个人吗?”记者问。“是的。”工程师答道。吃完午饭,大家都离开“花岗石宫”,回到沙滩上。
然后,他们把“乘风破浪号”船上的东西卸下来。工程师细致地检查了那些武器和工具,但找不到任何能证实那陌生人的身份的东西。
在小岛上来到的那些猪对林肯岛非常有用。这些动物被带到牲畜棚里,在那里它们会很容易地适应新的环境的。
那两个装满火药和铅弹的大桶,以及那些雷管都很受青睐。大家甚至商定好在“花岗石宫”外面,或者甚至就在上面的石洞里——在那里就不用担心会发生任何爆炸——建造一个小型弹药库。当然,火棉还是要接着使用的,因为这种东西能产生出非常良好的效果。当卸船工作结束时,为了防止船搁在沙滩上被磨损,按照潘克洛夫的建议,他们把船随后又停泊在了气球港平静的水面上。
那陌生人来到“花岗石宫”好几天了,他是不是已经想到了他那野性该改一改呢?一丝较为强烈的光是不是照亮了他那昏暗的心灵深处呢?最终,那灵魂会又回到肉体上吗?会的,肯定会的,这些赛勒斯·史密斯和那记者都仔细思忖过了。但是万一,万一那不幸者彻底地丧失了理智呢?
最初两天,由于习惯于露天生活以及那种无拘无束的自由,陌生人表现出了某种无声的怒火,所以,大家不由得担心他会从“花岗石宫”的窗口跳到沙滩上。但是渐渐地,他平静下来了,又过了几天,大伙甚至可以让他自由地行动。
于是,大家重新对他抱有希望,甚至可以说是很大的希望。那陌生人已经忘却了他那茹毛饮血的习性,逐渐接受一种少有兽性的饮食习惯,而且,他对熟肉也不再产生出那种曾经在“乘风破浪号”船上表现出来的反感情绪。
那位工程师趁着他睡觉时,给他剪短了那些看上去极为粗野的乱成一团的毛发和胡须。然后,除下他那块遮羞的破布,为他穿上一身显得得体的衣服。这样一来,那陌生人甚至有些恢复了人样,而且看上去他的眼睛似乎也变得更为温和了。毫无疑问,过去这个人还是文明人时,肯定有着一副英俊的外表。
现在每天,赛勒斯·史密斯都例行公事似的和他这个同伴呆上几个小时。他到他身边干活,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以引起他的注意。这是因为,只要有一丝光亮就可以重新照亮那颗心灵,有一点回忆掠过他的脑海就可以唤醒他的理智。这一点,在“乘风破浪号”船遇到暴风雨时,就已经清楚地显现出来了!
那工程师还时常有意地提高嗓门说话,以通过视觉和听觉同时来刺激他那麻木的智力。他的同伴们也轮流着与那陌生人在一起,有时甚至是所有人。他们现在经常谈论那些跟航海有关的事情,这应该最能触动一个水手的心。在有些时候,那陌生人对他们讲的事表现出一种不明确的关注,于是大家就都相信他能听懂一部分。甚至有时他脸上显现出一种深深的苦闷表情,证明他内心正在备受着煎熬。现在已经有了好多次,大家都相信有好几句话就要从他的唇边蹦出来,但他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但不管怎么样,这个可怜的生命现在还是沉默和郁郁不乐的!但是,他的沉默只是表面的吗?他的忧郁只是因被关押而起的吗?大家目前对这些还不能知道。在有限的活动范围里,不间断地和移殖民们接触,他现在应该与他们混熟了;而且每天好吃好喝,他的体质也慢慢地改观了。但是,他的身上是否已注入了一种新生命呢?或者换一种适应于他现在这种情况的说法,难道像一只天天面对着它的主人的动物那样,他只是慢慢地被驯化了吗?这才是赛勒斯·史密斯急于想得到解决,但又不想对他的病人操之过急的关键问题!对于他,那陌生人只是一个病人!那么,将来他能康复吗?
所以,工程师是多么一刻不怠地仔细观察着他!他似乎在守候着他的灵魂出现,假如能这么说的话,瞧他已经准备好一举抓住它!
在赛勒斯·史密斯开展这项治疗方案的过程中,他的伙伴们都真挚地理解他。在这项人道主义工作中,他们也尽力协助着他,而且所有的人,除了还存有一些疑心的潘克洛夫外,他们都很快地和工程师一样充满希望和信心。
前面已经说过,那陌生人一直深深地沉默着,但是他对于工程师——他显然受其感染——却表现出一种看似是依恋的情感。于是,赛勒斯·史密斯决定试他一下,把他带到另一个环境中,带他到以前曾习惯于欣赏到的大海前,再带他去森林——可能会使他回忆起他一生曾度过那么多年的森林——的边沿!
“可是,”吉丁·史佩莱说,“要是给他他自由,能指望他不逃跑吗?”
“这正是我们要做的试验。”工程师答道。“好啊!”潘克洛夫说,“当这家伙到了旷野,呼吸到新鲜空气,他说不定真会撒腿就跑!”“我不相信。”赛勒斯·史密斯说道。“那就试一试看吧。”吉丁·史佩莱说。“试试看吧。”那工程师答道。
那天是10月30日,塔波岛的幸存者在这个岛已经当了9天俘虏了。那天天气和暖,灿烂的阳光撒在海岛上。
赛勒斯·史密斯和潘克洛夫来到那陌生人的房间里,发现他在靠窗躺着,正凝视着天空。
“过来,我的朋友。”那工程师对他说。那陌生人听后马上站立起来。他的眼光紧盯着赛勒斯·史密斯,然后没有犹豫就跟着他走。潘克洛夫走在他的身后,他对这次试验没有抱多大的信心。
到了门口,赛勒斯·史密斯和潘克洛夫让他走进升降器里。这个时候,纳布、赫伯特和吉丁·史佩莱正在“花岗石宫”下等着他们。那梯子往下降,过了一会儿,所有的人都在沙滩上碰面了。
移殖民们此时稍稍地离开那陌生人,好让他有一定的自由。
那陌生人马上朝海边走了几步,他的眼睛在熠熠生辉,但是却没有表现出任何逃跑的意图。他凝视着那些被小岛礁石撞碎、然后冲上海滩消失了的小浪花。“这还只能证明在大海边,”吉丁·史佩莱这时说道,“不会激起他逃跑的念头!”“是的,”赛勒斯·史密斯答道,“我们现在把他带到高地上森林边沿去。在那个地方,试验可能会更有定论。”
“那他也跑不掉啊,”纳布指出,“那个吊桥我已经扯起来了。”
“哦!”潘克洛夫说,“瞧这是一个对小溪感到左右为难的人吗!他会飞快地穿过去的,甚至一纵身就能过去!”
“我们等着瞧好了。”赛勒斯·史密斯只是这样说,他的眼睛一点儿也没离开过他的病人。
于是,病人被带到感恩河河口,然后,所有的人都走上河的左岸,来到眺望岗高地。
到了那片森林前几排漂亮的树木生长的地方,微风轻轻地吹动着那碧绿的树叶,陌生人看似痴醉般地吮吸着这弥散在大气中的沁人心脾的香气,然后,一声长长的哀叹从他的胸口吐了出来!
移殖民们站在后面不远的地方准备着,要是他有逃走的举动,就上前一把抓住他。
果然,他现在已经准备跳过这条把他和森林隔开的小河,他的双腿像弹簧一样地稍微一曲……但是,几乎是同时,他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蹲了下去,随之,一颗大大的泪珠从他的眼里滚出来!
“啊!”赛勒斯·史密斯说,“您哭了,瞧您这回又变成人了!”
一个有待揭开的谜——陌生人的第一番话——小岛上12年!——自白——失踪——赛勒斯·史密斯的信心——制造一个风磨——第一片面包——一个热心的举动——真心的帮助是的!那不幸的人哭了!毫无疑问,某段记忆掠过了他的脑海里,用那位工程师的话说,眼泪使他又重新变成了人。
于是移殖民们让他在高地上呆一段时间,甚至离开他更远一点儿,让他觉得自己是自由的。但是,他压根就没想好好利用这次自由的时光,于是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后,赛勒斯·史密斯就决定把他带回“花岗石宫”。
这件事过去两天后,那陌生人像似愿意渐渐地融入众人的生活中去。显然他在听着别人说话,看得出来也听得明白,但是他仍固执地坚持不和移殖民们说话,这一点非常之明显。因为,在一天晚上,潘克洛夫把耳朵贴到他的房门上,听到他说的这样一些话:“不!这里!我!绝不!”那水手把这些话告诉了他的同伴。“这里面应该有个令人心酸的秘密!”赛勒斯·史密斯说。
那陌生人现在已经开始使用耕作的那些工具,并且在菜园里干活了。只是,每当他停下活儿暂时休息时,他就经常是这样: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像在独自出神。但是,按照工程师的叮嘱,大伙都不去干扰他。他看上去还是想保持孤独的,要是移殖民们中有一个人走近他,他马上就往后退,而且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好像胸膛上有太多的重负似的!
那么,是悔恨使他如此感到压抑吗?大伙有时这样想。但是有一天,吉丁·史佩莱终于忍不住了说道:
“他不说话,我想他要说的事情可能太严重了,不好说!”那就要有耐心,还要继续等待。
几天后,11月3日,那陌生人在高地上干活,突然间停了下来,手里的铲子掉落在地上。这时,站在不远处一直观察着他的那位工程师,又一次看到泪珠从他眼里滚落出来。一种无法遏制的怜悯驱使着赛勒斯·史密斯向他走过去,并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手臂说:
“我的朋友,您怎么啦?”那陌生人的眼光试图着避开他,而且,当工程师想握住他的手时,他立刻就往后退。“我的朋友,”赛勒斯·史密斯见此情况,于是口气更为坚定地说道,“请看着我,我希望这样!”那陌生人看了工程师一眼,随即就像一只受到磁化催眠的动物一样,被他震撼住了。于是他想溜开。但就在这时,他的表情突然一变,目光变得发亮,话语就要从他的唇齿中吐出来,他再也克制不住了!最后,他交叉着双臂,然后,用低沉的声音向赛勒斯·史密斯问道:
“你们是谁?”“和您一样,都是海难幸存者,”工程师深情地回答说,“我们现在把您带到了这里,您的同胞当中。”“我的同胞!……我没有什么同胞了!”“那您是在朋友们中间……”
“朋友们!……我的!朋友们!”那陌生人片刻后用手捂住脸喊道,“不……没有了……走开!走开!”
然后,他就逃到朝着大海的高原那一边,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呆了很久。
那工程师回到了他的同伴们中去,向他们讲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没错!这个人以前准有什么秘密,”吉丁·史佩莱说,“而且他似乎只有通过忏悔才能重新做人似的。”
“我们不太了解带回来的是个怎样的人,”那水手说,“他或许有一些秘密……”
“我们还是要尊重他,不要去问他,”赛勒斯·史密斯马上接口道,“即使他犯过什么错误,但也已经痛苦地赎清了。在我们眼里,他已经被宽恕了。”
整整两个小时,那陌生人就独自地呆在海滩上,显然沉浸在对他所有的过去——无疑是一个悲惨的过去——的回忆中。移殖民们没有不理睬他,但是也丝毫不去干预他那样孤独地呆着。
就在两个小时以后,他好像下定了决心,终于回来找赛勒斯·史密斯。他的眼睛都哭红了,但此时他已不再流泪。他的整个表情非常的谦卑,看上去有些胆怯、拘束、腼腆,而且眼睛一直在看着地面。
“先生,”他对赛勒斯·史密斯说,“您和您的同伴,你们是英国人吗?”
“不,”工程师回答说,“我们是美国人。”“啊!”陌生人说,接着又喃喃地说道,“这样就更好!”
“那您呢,我的朋友?”工程师这时问。“英国人。”他立即回答说。可是,这几句话说出来似乎又有点让他不安似的。
接着,他又离开了海滩,极其烦躁地走到感恩河的河口。然后,有一阵子经过赫伯特身边时,他犹豫着又停了下来,然后压低嗓门问赫伯特说:“现在是哪个月了?”
“12月。”赫伯特答道。“哪一年?”
“1866年。”
“啊,12年了!”他失声地喊了起来。然后他就突然地离开了赫伯特。
随后,赫伯特把他们之间的问答告诉了同伴们。“这个不幸的人,”吉丁·史佩莱说道,“连哪年哪月都不知道!”“是啊!”赫伯特补充说,“当我们找到他时,他已经在那小岛上过了12年了!”
“12年!”赛勒斯·史密斯应道,“啊!一段可能是非人的生活之后,12年的寂寞孤独,足可以摧毁一个人的理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