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绣球〕赴解时弊更多,作下人就做夫。捡块数几曾详数,止不过得南新吏贴相符,那问他料不齐、数不足?连柜子一时扛去,怎教人心悦诚服?自古道:人存政举,思他前辈,到今日法出奸生,笑煞老夫。公道也私乎?
〔倘秀才〕比及烧昏钞先行摆布,散夫钱僻静处依与,暗号儿在烧饼中间觑有无。一名夫半锭,社长总收贮,烧得过便吹笛擂鼓。
〔塞鸿秋〕一家家倾银注玉多豪富,一个个烹羊挟妓夸风度,擞揉手到处称人物,妆旦色取去为媳妇。朝朝寒食春,夜夜无宵暮,吃筵席唤做赛堂食,受用尽人间福。
〔呆骨朵〕这贼每也有难堪处,怎禁他强盗每追逐。要饭钱排日支持,索赍发无时横取。奈表里通同做,有上下交征去。真乃是源清流亦清,从今后人除弊不除。
〔脱布衫〕有聪明正直嘉谟,安得不剪其繁芜,成就了闾阎小夫,坏尽了国家法度。
〔小梁州〕这厮每玩法欺公胆气粗,恰便似饿虎当途。二十五等则例尽皆无,难着目,他道陪钞待何如。
〔幺〕一等无辜被害这羞辱,厮攀指一地里胡突,自有他通神物。见如今虚其府库,好教他鞭背出虫蛆。
〔十二月〕不是我论黄数黑,怎禁他恶紫夺朱。争奈何人心不古,出落着马牛襟裾。口将言而嗫嚅,足欲进而趑趄。
〔尧民歌〕想商鞅徒木意何如,汉国萧何断其初。法则有准使民服,期于无刑佐皇图。说与当途:无毒不丈夫,为如如把平生误。
〔耍孩儿十三煞〕天开地辟由盘古,人物才分下土。传之三代币方行,有刀圭帛布促初。九府圜法俱周制,三品堆金乃汉图。止不过作贸易通财物。这是黎民命脉,朝世权术。
〔十二〕蜀冠碱交子行,宋真宗会子举,都不如当今钞法通商贾。配成五对为官本,工墨三分任倒除。设制久无更故。民如按堵,法比通衢。
〔十一〕已自六十秋楮币行,则这两三年法度沮。被无知贼子为奸蠹,私更彻镘心无愧。那想官有严刑罪必诛,忒无忌惮无忧惧。你道是成家大宝,怎想是取命官符。
〔十〕穷汉每将绰号称,把头每表德呼。巴不得登时事了干回付,向库中钻刺真强盗,却不财上分明大丈夫,坏尽今时务。怕不你人心奸巧,争念有造物乘除。
〔九〕观乘孛模样哏,扭蛮腰礼仪疏,不疼钱一地里胡分付。宰头羊日日羔儿会,没手盏朝朝仕女图。怯薛回家去,一个个欺凌亲戚,眇视乡间。
〔八〕没高低妾与妻,无分限儿共女。及时打扮衡珠玉,鸡头般珠子缘鞋口,火炭似真金裹脑梳,服色例休题取,打扮得怕不赛夫人样子。脱不了市辈规模。
〔七〕他那想赴京师关本时,受官差在旅途。耽惊受怕过朝暮,受了五十四站风波苦,亏杀数百千程递运夫。哏生受哏搭负,广费了些首思分例,倒换了些沿路文书。
〔六〕到省库中将官本收得无疏虞,朱钞足,那时才得安心绪。常想着半江春水翻风浪,愁得一夜秋霜染鬓须。历重难博得个根基固,少甚命不快遭贼寇,霎时间送了身躯。
〔五〕论宣差清如酌贪泉吴隐之,廉似还桑椹赵判府,则为忒慈仁,反被相欺侮。每持大体诸人服,若说私心半点无。本栋梁材若早使君朝辅,肯廷民瘼,不事苞苴。
〔四〕急宜将法变更,但因循弊若初,严刑峻法休轻恕。则这二攒司过似蛇吞象;再差十大户犹如插翅虎。一半儿弓手先芟去,合干人同知数目,把门军切禁科需。
〔三〕提调官免罪名,钞法房选吏胥,攒典俸多的路吏差着做。廉能州吏以新点,贪滥军官合减除。住仓库,无升补。从今倒钞,各分行铺,写明坊隅。
〔二〕逐户儿编褙成料例来,各分旬将勘合书,逐张儿背印拘钤住,即时支料还原主。本日交昏入库房,直到起解时才方取,免得他撑船小倒,提调官封锁无虞。
〔一〕紧拘收在库官,切关防起解夫。钞面上与官攒,俱各亲标署。库官但该一贯须鲸配,库子折莫三钱便断除,满百锭皆抄估。捶钞的、揭剥的不怕他人心似铁,小倒的、兴贩的明放着官法如炉。
〔尾〕忽青天开眼觑,这红巾合命殂。且举其纲,若不怕伤时务,他日陈言终细数。
刘时中的《上高监司》后套,在写作时间上应早于前套,约作于元顺帝至正十年(1350)改定钞法前后。前套记旱情,考之《元史》,约作于至正十四年,前套描述的是灾区人民的真实的流民图,后套描述和揭露的是一幅伴随元代钞法衰败而出现的社会百丑图。
我国纸币,始于宋真宗时蜀地发行的“交子”,后又有“关子”、“会子”。金代因之造“大钞”、“小钞”、“交钞”。元世祖忽必烈即位后,于中统二年(1261)颁行交钞,同年十月又发行中统元宝钞,分为十等,钱一贯(一千文)同交钞一两。灭宋后,以中统钞倒换南宋的交子和会子,统一了币制。至元十年(1273)前,每年发行额不过十万锭,以后越发越多,从几十万到一百九十万,中统钞贬值五倍以上。元代币制混乱,是元代历史上突出的问题,也是元代政治腐败、经济紊乱的表征之一。
“后套”以史诗式的写实手法,非常真实地反映了与这一腐败、混乱现象相联系的社会生活的各个侧面。由于作者生活年代的限制,套曲不可能完整地反映元钞衰敝的全过程,只能写他所看到的一个断面。但就这一断面来看,是写得非常具体真实的。举凡元钞的印制、库存、押运、流通过程中的种种流弊,无不予以揭露,作者对之深恶痛绝,怀有强烈的愤慨情绪,反映了人民群众对元钞弊政的极大痛恨。
第一首〔端正好〕是向高监司进言的序曲。内容说,官府很清明,能采纳舆论,听众人申述。愿在江西大郡南昌省府您的亲临处,广开言路,听纳大家的意见。第二首〔滚绣球〕揭露钞票库藏管理中的严重弊病。库藏中钞票很多,库藏管理人(贴库)却利用管理中的问题营私舞弊,兵丁之防,形同虚设。投机商(驵侩徒)居中牟利,投机倒把,不把官府放在眼里。他们道貌岸然,衣冠楚楚,个个都财大气粗。
这套曲艺术描写上的特点,主要是能够抓住社会生活的特征、细节进行具体描述,叙事生动,人物形象具体而突出,使读者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如“宰头羊日日羔儿会,没手盏朝朝仕女图。怯薛回家去,一个个欺凌亲戚,眇视乡间。”(〔九〕)形象地再现了官吏、暴发户花天酒地、横行乡里的丑态。作者注意运用当时俚语,作了大量的比喻和双关,把当时钞行里外的社会描述得十分生动、具体。对历史的交代,对钞法的制度,叙述得非常真实。对形形色色人物的描绘,用语合其身份,又含讥讽之意。典故的运用也恰到好处,如“半江春水翻风浪,愁得一夜秋霜染鬓须。”(〔六〕)暗用了伍子胥过昭关的典故,比喻路途的艰险和担惊受怕的心情。整个作品感情强烈,寓感情于叙事之中,两者结合得相当好。作品强烈的思想性,借助于高超的艺术手法,得到较好的表现。
后套存在的主要问题,是对高监司过分的阿谀奉承。文士对官宦的进言,由于各种原因,多少含有奉承的意思,因为不这样,就不利于进言。但太过分了,不免损坏作者人格。作者把高监司捧为救世主的“青天”,同时又把农民起义诅咒为必须消灭的草寇,更暴露了作者的阶级局限。一面暴露社会矛盾,一面又诅咒造反的人民,这是作者无法解脱的矛盾,不能逃避的悲剧。
〔双调〕新水令
刘时中
代马诉冤
世无伯乐怨他谁?干送了挽盐车骐骥。空怀伏枥心,徒负化龙威。索甚伤悲,用之行舍之弃。
〔驻马听〕玉鬣银蹄,再谁想三月襄阳绿草齐。雕鞍金辔,再谁收一鞭行色夕阳低。花间不听紫骝嘶,帐前空叹乌骓逝。命乖我自知,眼见的千金骏骨无人贵。
〔雁儿落〕谁知我汗血功,谁想我垂缰义,谁怜我千里才,谁识我千钧力?
〔得胜令〕谁念我当日跳檀溪,救先主出重围?谁念我单刀会随着关羽?谁念我美良川扶持敬德?若论着今日,索输与这驴群队!果必有征敌,这驴每怎用的?
〔甜水令〕只为这乍富儿曹,无知小辈,一概地把人欺。一迷里快蹿轻踮,乱走胡奔,紧先行不识尊卑。
〔折桂令〕致令得官府闻知,验数目存留,分官品高低。准备着竹杖芒鞋,免不得奔走驱驰。再不敢鞭骏骑向街头闹起,则索扭蛮腰将足下殃及。为此辈无知,将我连累,把我埋没在蓬蒿,坑陷在污泥。
〔尾〕有一等逞雄心屠户贪微利,咽馋涎豪客思佳味。一地把性命亏图,百般地将刑法陵迟。唱道任意欺公,全无道理。从今去谁买谁骑?眼见得无客贩无人喂。便休说站驿难为,则怕你东讨西征那时节悔!
借动物的冤口来抒写人间不平,也许要从诗经时代数起,《豳风·鸱鹗》便是托为禽言的不平之鸣。但这一手法,在诗词中并没有得到发展,到元曲始发扬张大。姚守中《牛诉冤》、曾瑞《羊诉冤》及本篇,便是这样的作品,这里不但禽言更为畜言,在篇幅体制上也大大扩张了。
此套题为《代马诉冤》,其实是借马托喻。这就导致了作品在艺术上的两个显著特点。其一是慨马与悯人,处处关合。其二是不特写一马,而是借典故的运用,概括集合了所有良马的特性和马的普遍遭遇。
韩愈曾饶有感慨地指出:“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良马,止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得以千里称也。”(《杂说》)此套首曲便以“世无伯乐”,致使骐骥落了个“挽盐车”的悲惨遭遇开端,诉说了马的一重不平。继而用宽解抑郁的口气说:虽有猛志长才,却不得其用,又何苦伤悲呢,“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论语·述而》)吧。次曲承前老马伏枥意,先写其回首“玉鬣银蹄”、“雕鞍金辔”的往日荣光,通过“绿草”、“夕阳”的回忆,极见良马恋栈的心理。继借项羽《垓下歌》“时不利兮骓不逝”,以切眼前的厄运。最后反用燕昭王千金买骏骨以求良马的故事,回映篇首“世无伯乐怨他谁”之叹。
五六两支曲继写驴、马的不同际遇。“乍富儿曹,无知小辈”,即指上文的“驴每”,既是拟人化的手法,也可说是托物喻人本旨的显露。它们专会仗势欺人,又会投机钻营(“快蹿轻踮,乱走胡奔”)。而“官府”当局不明无知,在“验数目存留,分官品高低”中,贵驴贱马。驴充官用,马卖乡村,“把我埋没在蓬蒿,坑陷在污泥”即此之谓。此节与人间“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汉顺帝末《京都童谣》)的现象差近。
尾曲写马陷逆境中,还逃不掉更其悲惨的遭遇,即有被屠户宰割,充老饕口腹的危险。关键在于英雄无用武之地,“无客贩无人喂”,无“谁买”无“谁骑”。虎落平阳,焉有不受犬欺之理呢。同样的迫害人才现象,世间又岂少有!结处作者忍不住借马口对人们警告一句,这样作践糟蹋贤才,是要自食其果的。不要说驿站少良马不得,“则怕你东讨西征那时节悔!”清代黄任《彭城道中》诗云:“天子依然归故乡,大风歌罢转苍茫。当时何不怜功狗,留取韩彭守四方!”便可作一注脚。
套曲就这样借马之口,说尽了世上摧残人才的种种“任意欺公,全无道理”的不平事,是旧时代人才的一曲哀歌。历史虽然已将这一页翻了过去,但至今重温旧事,仍觉有相当的认识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