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元曲精品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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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郑光祖(2)

总起来看,这六支曲子在艺术上具有两个特点。首先,作者笔下的倩女形象具有十分鲜明的魂的特征,但她又不是虚无飘渺、荒诞无稽的。她是魂,而又是人,在魂的外表下搏动着的仍是一颗少女的心,她的思想、情感和普通少女毫无二致。作者正是在人与魂的辩证统一有机结合上把倩女的形象塑造得生气灌注,血肉饱满。

其次,作者善于通过环境气氛的渲染来衬托人物的内在感情。作者以月夜秋江为规定情境,创造出一种幽雅迷蒙的气氛,在这个背景下,把一个娇怯少女夤夜私行,迷离恍惚,战战兢兢的神态,描绘得惟妙惟肖。此外,优美的辞藻、悠扬的音韵,读来精警传神。明代剧作家孟称舜的杂剧选《柳枝集》,以这一本戏为压卷之作,是并不为过的。

迷青琐倩女离魂

郑光祖

第三折

〔迎仙客〕日长也愁更长,红稀也信尤稀。春归也奄然人未归。我则道相别也数十年,我则道相隔着几万里。为数归期,则那竹院里刻遍琅玕翠。

〔普天乐〕想鬼病最关心,似宿酒迷春睡;绕晴雪杨花陌上,趁东风燕子楼西。抛闪杀我年少人,辜负了这韶华日。早是离愁添萦系,更那堪景物狼藉。愁心惊一声鸟啼,薄命趁一春事已,香魂逐一片花飞。

〔迎仙客〕曲着意表现倩女对情人的苦苦相思。开头三句“日长也愁更长,红稀也信尤稀,春归也奄然人未归”,从人物感情发展逻辑来看,它们的次序应该倒过来:倩女与情人相别是在秋天,转眼间已到暮春时分,在倩女眼中,春天似乎也有生命懂感情似的,她也知道要归家去了,而应归之人却未归。随着春天的归去,往日枝头姹紫嫣红的花朵,如今只剩下残花剩蕊,而心上人的消息比凋零的残花还要稀少。人既未归,已使人难堪,至于连消息也没有,这就更加深了她的离愁,像夏季白天时间逐渐延长一样,她的愁怨也在膨胀增大。这三句通过丰富的联想,巧妙地将残春的景物与人物的感情互相沟通,特别是“愁”、“稀”、“归”三个字的重复使用,把倩女那充塞天地无法排遣的愁绪充分表现了出来。接下来两句:“我则道相别也数十年,我则道相隔着几万里”,采用极度夸张的手法进一步表现倩女的离恨之深,相思之切。

〔普天乐〕曲的开头两句:“想鬼病最关心,似宿酒迷春睡”,是描写倩女魂离躯体后的迷离混沌状态。鬼病,意指相思病。由于相思之切,寤寐求之,以致失魂丧魄,就像醉酒一样昏睡不醒。恍惚之中,倩女梦见自己摆脱了实际人生的间阻,飞身天外去追寻情人的踪迹。“绕晴雪杨花陌上,趁东风燕子楼西”就是对梦寻情景的描绘。杨花即柳絮;晴雪,则是形容杨花像漫天飞舞的雪片。这一比喻绝妙。一方面杨花轻盈飘忽的特性和倩女梦魂缥缈的感受正好相合;另一方面,在古代诗词里,杨花往往作为惹人相思的多情之物,它又和倩女的思想感情巧妙地融合在一起。随着一阵东风,倩女梦见自己飞到燕子楼旁。燕子楼是唐代张愔的爱妾关盼盼的居所。张死后,盼盼念旧爱而不嫁,一直孤守在此楼中。倩女寻情人而不可得,寻到的却是一位和自己一样失去了情人的孤独女子,感慨不由更深了一层。另外,曲文在遣词用句上亦十分讲究。像“惊”、“趁”、“逐”三个动词恰到好处的运用,将人物的主观情感过渡到客观景物,自然贴切。前人论曲,将郑光祖和王实甫一起,列为元曲文采派的代表,从这支曲子是可以得到印证的。

虎牢关三战吕布

郑光祖

第一折

〔尾声〕十载武夫闲,九得兵书看,八卦阵如同等闲,七禁令将军我小看,六丁神不许将我遮拦。进么是五云间,四壁银山,三家姓恁意儿反。(关末云)兄弟,想吕布十分英勇,又有八健将,则怕你难敌么。(正末唱)二哥哥你休将我小看,凭着我这一生得村汉。(关末云)兄弟也,两阵之间,你可怎生交马也。(正未唱)我可敢半空中滴溜扑番过那一座虎牢关。

《三战吕布》杂剧所写故事,主要来自民间传说。剧中以张飞为“正末”,这一点与元刊《三国志平话》以张飞为主要人物正相吻合。剧本成功地刻画了张飞刚烈勇猛、风趣幽默、襟怀坦荡、粗中有细的性格特征。

这只曲子在写作手法上有一个很突出的特点,就是巧妙地运用了数字的递减顺序:“十载”、“九得”、“八卦”、“七禁”、“六丁”、“五云”、“四壁”、“三姓”、“二哥哥”、“一生”、“半空”。这些数字,分别出现在某一句中,使这一句有了特殊的韵味,如开头一句:“十载武夫闲”里的“十载”二字,不仅写出了张飞对“每日家赤闲白闲”的生活强烈不满,而且使曲子起势很有气魄。同样的,“五云间”、“四壁银山”两句中的“五”和“四”,也运用得既贴切又自然,犹如信手拈来。更重要的是,这些数字镶嵌在全曲各句之中,构成一个顺序,也同样显得十分自然本色,不见斧凿之痕。这确是尤其应该称道的。这种手法,增强了曲子的整体感和节奏感,富有一气呵成、引人入胜的艺术效果。

由于张飞的坚持,刘关张三人加入了十八路诸侯的阵营。虽然受到了孙坚等人的轻视,但他们以自己的“实力”,终于战胜吕布,取得成功。整个剧本赞美与歌颂了地位不高、名气不大的英雄人物,这种思想倾向,在贤路闭塞的元代显然是有进步意义的。

梅香骗翰林风月

郑光祖

第一折

〔寄生草〕此景翰林才吟难尽,丹青笔画不成。觑海棠风锦机摇动鲛绡泠,芳草烟翠纱笼罩玻璃净,垂杨露绿丝穿透珍珠进。池中星有如那玉盘乱撒水晶丸,松梢月恰便似苍龙捧出轩辕镜。

〔幺篇〕他曲未终肠先断,俺耳才闻愁越增,一程程捱入相思境,一声声总是相思令,一星星尽诉相思病。不争向琴操中单诉着你飘零,可不道窗儿外更有个人孤另。

在郑光祖现存的作品中以《倩女离魂》、《王粲登楼》和《梅香》为著名。

《梅香》的故事大体是:裴度生前将女儿小蛮许与白敏中。裴度死后,夫人悔约。婢女樊素从中撮合,使白敏中与小蛮终成眷属。这个剧本中出现的人物姓名,虽见诸有关记载,但故事却为郑光祖所撰制。历来戏曲评论家对此剧毁誉不一。王世贞、梁廷枏分别斥之为“全剽《西厢》”(《曲藻》),“照本模拟”(《曲话》)。而何良俊在《四友斋丛说》中却十分赞赏此剧,并认为关、马、郑、白四大家中“当以郑为第一”。李调元《雨村曲话》则认为《梅香》虽不出《西厢》窠臼,“其秀丽处究不可没”。此言诚然。《梅香》虽有模仿《西厢》的痕迹,但也自有其创新之处。例如《西厢》中婢女红娘在崔莺莺、张珙的恋爱过程中虽然起了很大作用,然而毕竟还不是主角;在《梅香》中,促成白敏中与小蛮恋爱的婢女樊素,却是主角。剧本的题目正名即为“挺学士傲晋国婚姻,梅香骗翰林风月”。这正表现了杂剧作家郑光祖的识见。

何良俊在《四友斋丛说》中就赞此〔幺篇〕,说其语“何等蕴藉有趣”,并因此而认为“郑德辉所作情词,亦自与人不同”。

梅香骗翰林风月

郑光祖

第三折

〔圣药王〕他道是这一场,这一桩,都是这辱门败户小婆娘。杀人呵要见伤,拿贼呵要见赃。请起来波,多愁多病俏才郎。这是谁与他的紫香囊。

〔麻郎儿〕这声音九分是你令堂。呀,头一句先抓揽着梅香。您吵闹起花烛洞房,自支吾待月西厢。

〔幺篇〕哎,不妨,莫慌,我当。亲生女非比他行,家丑事不可外扬。你索取一个治家不严的招状。

这是《梅香》杂剧第三折〔仙吕·斗鹌鹑〕套曲十四支曲子中相连的三曲。全剧由饰演丫环樊素的正旦主唱。剧名“梅香”可译成现代汉语“泼辣的丫环”。它是王实甫《西厢记》的改编,将五本压缩成一本。改编不是创作,看起来好像缺少才华。我自己过去就对它有过不公平的评价。一个名著的改编,由繁而简,便于演出,易于为群众接受。通俗工作理应受到重视,而事实上常常是相反。

一般而论,著名历史人物的事迹和社会关系不宜随意改变。有时在喜剧中却不妨例外。反常正好博得人们一笑。裴度是唐朝的中兴名臣,剧作家以他的女儿小蛮和丫环樊素作为女角的名字。这两位美女原是著名诗人白居易的姬妾。小蛮的母亲又改作裴度的部属、名作家韩愈的姊姊。男主角白敏中原是白居易的从弟。他后来身为宰相,而名声不佳。剧中白敏中的父亲曾冒死救护裴度……如此等等,全属子虚乌有,然而它是整个爱情故事的基础。所有这些虚构的颠三倒四的人物关系,正如后代汤显祖的杰作《牡丹亭》中的男主角柳梦梅和次要角色韩子才被写成柳宗元、韩愈的后人一样,涉笔成趣,无非为剧中人物增加诙谐的情调。《牡丹亭》用它作为爱情悲剧的对照,它的作用只限于局部,而《梅香》则用它为整个喜剧作出映衬。不通过细节描写,而只是在宾白中简单一提,使读者在联想中得到满足。它的喜剧性的效果限于熟悉文史掌故的那一部分读者和观众,不够通俗。作者原意用以略微点明它的创作意图,主要的艺术成就并不在这里。

《西厢记》隔墙听琴在第二本第四折,张生跳墙受崔莺莺呵责在第三本第三折,长亭送别则在第四本第三折。《梅香》把它们以及它们之间的情节全都压缩在第三折中。只有大手笔才能做得这样干净利落《鬈西厢记》是崔张私自欢会而被发觉,老夫人才勒令张生赴试;《梅香》则仅仅是后花园中一次约会,并没有了不起的越轨行为,而遭到同样的发落。措置失当,或者令人愤怒,或者成为笑料。《梅香》把它作为白敏中功成名遂后意图报复的铺垫,喜剧情节由此而生发。

曲有格律,字句平仄都不得随意出入。然而对一个具有真正艺术才华的作家说,极其有限的活动余地可以成为无限的空间。第一句“这一场”原本不用韵,作者改为有韵,“这一场”、“这一桩”,两个三字句同后文的一对三字句“要见伤”、“要见赃”(衬字不算),前后呼应,使得丫环学小姐声口,把小姐意图嫁祸于己的假撤清行径有如亲见耳闻一样。正是在丫环的反诘之后,白敏中才可怜巴巴的接上一句求饶的话:“望小姐怜小生咱。”小姐难以表态,丫环却自作主张:“请起来波,多愁多病俏才郎。”她敢于如此放肆,因为她抓到了小姐的把柄:“这是谁与他的紫香囊?”于是小姐只得收起了装腔作态的那一套,主仆重归于好。

一场青年男女和“助手”之间的小小误会才平息,另一场看来是对抗的矛盾接踵而至:他们被老夫人撞见。

〔麻郎儿〕的〔幺篇〕第一句可以是六字三韵的短柱体(或称短柱旬),也可以不是。曲律并未认可一种而否定另一种。《西厢记》第二本第四折同一曲牌的首句“本宫始终不同”是它的先例。但它除了一句三韵,新奇别致外,并没有更多作用。《梅香》则大不相同:

(正旦扯旦儿科)(唱)哎,不妨,(白敏中云)小娘子,可怎了也!(正旦指白科唱)莫慌,(指自科,唱)我当。

然后他们一起去见老夫人。“不妨”是丫环给小姐的定心丸,“莫慌”则是她给白敏中的安神散,然后“我当”,一切有她在呢!一句曲文将三个角色的不同处境、不同心理,片刻间全部展示在观众前面,简直抵得上整折《拷红》。自从有短柱句以来,它简直是空前绝后的佳作。它不供文人雅士在书斋中吟诵之用,它是有声有色的舞台演出中的一句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