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元曲精品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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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王实甫(3)

以下笔锋一转,又写到了当时的环境、景色。“日午当庭塔影圆”,有人以为借鉴了古人“日午树荫正”、“午阴嘉树清圆”等诗词佳句而来,恐怕也不一定。有塔之处一般均可看到这种自然景色,太阳垂直照射时,塔影经常是四面匀称的一个圆圈。后来明代嘉靖年间有《再建普救寺浮图诗碑》,跋文中说:“普救旧有浮图,攀空插汉,昔岁止间,地处中天,影圆日午,而其他则未知也。”正好替曲文做了注释。

〔后庭花〕中有“眼角儿留情处”,〔赚煞〕又有“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是否重复多余呢?毛西河说:“于伫望勿及处又重提‘秋波’一句,于意为回复,于文为照应也。”完全肯定这样处理前后才有呼应。

明代容与堂刊李卓吾评点本《西厢记》第一出总批“张生也不是个俗人,赏鉴家,赏鉴家”。赞誉张生最能赏鉴莺莺容貌之美、形体之美、风度之美,实际上也是指的以上八支曲子。明代师俭堂萧腾鸿刊陈眉公评点本《西厢记》第一出总批“摹出多娇态度,点出狂痴行模,令人恍如亲睹。一见如许生情,极尽风流雅致”。也是对这八支曲子的高度评价。曲均为张生所唱,在张生唱出了莺莺“多娇态度”的同时,也充分表现了他自己的“狂痴行模”。

张生和莺莺是《西厢记》中两个最主要的人物,在这一折中都出场了,而且都给了人们以鲜明的性格。这任务都是通过这八支曲子完成的。西方传统的戏剧理论很重视主要人物的出场,要求给读者和观众深刻的形象。在这一点上,《西厢记》倒是和西方戏剧名著异曲同工的。

《西厢记》京剧、昆剧、川剧等剧种改编演出时,此一场均称《惊艳》。

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王实甫

第一本第二折

〔耍孩儿〕当初那巫山远隔如天样,听说罢又在巫山那厢。业身躯虽是立在回廊,魂灵儿已在他行。本待要安排心事传幽客,我只怕漏泄春光与乃堂。夫人怕女孩儿春心荡,怪黄莺儿作对,怨粉蝶儿成双。

〔二煞〕院宇深,枕簟凉,一灯孤影摇书幌。纵然酬得今生志,着甚支吾此夜长。睡不着如翻掌,少可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捣枕捶床。

《西厢记》第一本《张君瑞闹道场》,搬演了男女主人公从邂逅到互恋的戏剧性进程。第一折《惊艳》中的佛殿相遇,开启了张生的爱河闸门。莺莺的绝代美貌,使这位文魔秀士“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而她的顾盼(“旦回顾觑末”),在一见倾心的张生眼中,则折射为柔情别具的“临去秋波那一转”,既令他意惹情牵,不能自已,更因被理解为心灵呼应的爱慕暗示,而平添了追求的热情与自信。于是,张生决意将赴京应试的原定计划搁置一旁,准备到莺莺暂寓的普救寺去,向长老借一间僧房,“与我那可憎才居止处门儿相向,虽不能够窃玉偷香,且将这盼行云眼睛儿打当。”这便是第二折《借厢》主人公上场时的心态。

这折戏的前半部分,张生先是托辞“傲邸冗杂,早晚难以温习经史”,提出借寺西厢;继而听说崔氏母女要“与老相公做好事”,又请求“带得一分儿斋,追荐俺父母咱”。为接近相国小姐崔莺莺而做的初步努力,一一顺遂,眼前一派曙色。“小生姓张名珙……并不曾娶妻”的傻角式自荐和“小姐常出来么?”的冒昧动问,结果招来了红娘的一顿抢白。剧情至此,氛围突变,戏也随之进入后半部分。“俺夫人治家严肃,有冰霜之操。内无应门五尺之童,年至十二三者,非呼召不敢辄入中堂。向日莺莺潜出闺房,夫人窥之,召莺莺立于庭下,责之。”前此迭经铺垫的老夫人的意志,经由红娘之口,首次得到了明确而具体的宣示。它使沉醉于实现爱情追求的单纯而天真的构想之中的张生,受到莫大的震动。作品安排了七支曲子,集中表现了他在获悉老夫人恪守名教、防范森严的家风之后的心理活动。〔耍孩儿〕〔二煞〕是其中的两支。

华美与通俗的和谐统一,并且贴合人物个性,是王实甫《西厢记》语言的一大特色。从这两支曲中,亦可见一斑。宋玉《高唐赋》记楚襄王游云梦台馆,言先王(怀王)梦与巫山神女相会。神女辞别时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耍孩儿〕起首两句之“巫山”,即用此典,既指爱情实现的目标,也指爱情追求的对象。折进的句式亦为诗词中所习见:“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李商隐《无题》)、“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范仲淹〔苏幕遮〕)、“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欧阳修〔踏莎行〕)等均是。王实甫将“巫山”这一典故纳入折进的句式,用以抒发主人公在特定戏剧氛围中的心境意绪。其形式和立意,或有所承继,但作者的熔炼创造之功,亦不可没。杜甫《腊日》一诗:“漏泄春光向柳条”,或可指为“我只怕”句中“漏泄春光”一语之所本,但王实甫此处已转换了杜诗写景的原意,自与简单搬用者不同。这种风格的语言(又如〔二煞〕前三句),由西洛才子张生之口唱出,十分自然、熨帖。然而,热情率真,不作假、无掩饰,又是张生性格的一个重要侧面。“少可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捣枕捶床”,虽口语却出自真境,正是书呆子气十足的志诚情种所特有的声气口吻。有人指责其“语意皆露,殊无蕴藉”(何良俊《四友斋丛说》),也未必是中肯綮之论。

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王实甫

第一本第三折

〔越调·斗鹌鹑〕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庭;罗袂生寒,芳心自警。侧着耳朵儿听,蹑着脚步儿行;悄悄冥冥,潜潜等等。

〔拙鲁速〕对着盏碧荧荧短檠灯,倚着扇冷清清旧帏屏。灯儿又不明,梦儿又不成;窗儿外淅零零的风儿透疏棂,忒楞楞的纸条儿鸣;枕头儿上孤零,被窝儿里寂静。你便是铁石人,铁石人也动情。

张生善于利用和创造一切机会,主动与莺莺接近,以便孕蓄情感,沟通思想,争取婚姻自主的实行。当他了解到莺莺每天晚上都要到花园去烧香祝祷后,喜出望外,马上采取行动,在花园外等候莺莺出来,“饱看一会”。“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庭。”三句写晴朗、寥廓的夜空,是仰视;后一句写地上斑斑驳驳的花影,是俯视。张生抬头望望,低头看看,只见夜空如洗,繁星生辉,一轮明月直挂中天,庭园里数不清的花朵借着如水的月光映照出洒脱的风姿。“玉宇无尘”句直逼陆游“露洗玉字清无烟”(《江月歌》)的意境,与其余三句结合起来,衬托出张生在得悉莺莺消息后,一洗心中烦闷的开朗情绪,把人物的眼中景与心中情融合起来,相当熨帖。夜深人静,清风习习,顿生几分寒意。“罗袂生寒”即身体感到寒意。罗袂,罗衣的袖子,代指张生,以袖指衣是以部分代全体,又以指穿衣的人,则以物代人。其用法与晏几道〔鹧鸪天〕词“彩袖殷勤捧玉钟”中的“彩袖”同。这句不仅写出张生对户外气候的感受,还写出他等候时间的长久,因而渐感寒意。“芳心自警”,暗示莺莺开始动身,相隔很远,只有轻微的声音,但自然而然的引起了张生的警觉。“自警”生动地写出张生注意力的集中。“侧着耳朵儿听,蹑着脚步儿行,悄悄冥冥,潜潜等等。”这一连串动作上承“芳心自警”而来。他侧着耳朵凝神谛听莺莺的动静;一时听不清楚,便蹑手蹑脚,一步步地挨近,听个明白,以期不失分秒地及早见到朝思暮想的意中人。不过,他毕竟初涉爱河,在快要见到莺莺的时候,心情免不了格外紧张。他几乎要屏住呼吸,尽量不作出声来,尽量把自己的身影隐藏在夜幕之中。“悄悄冥冥,潜潜等等”,活画出张生此时此刻既紧张又带几分神秘的心态。这与李煜笔下的小周后匆遽出宫会情人的情形颇为相似:“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菩萨蛮〕)可以想见,张生的唱词配上恰如其分的舞台动作,是富于戏剧性的,作者形神兼备地把张生初恋时那种憨态可掬的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斗鹌鹑〕是本折戏的第一支曲子,〔拙鲁速〕则在该折戏的“尾声”部分,这一前一后两支曲子突出表现了张生内心活动的变化。说明作者在构思一折戏的开头和结尾时,讲究开头开得漂亮,引人入胜;结尾收得有力,余味无穷。〔斗鹌鹑〕显得飘逸而略带几分神秘,切合张生当时既兴奋又紧张的心情;张生那种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行动,使人容易产生他能否见到莺莺的悬念,一下子就把人吸引住。〔拙鲁速〕则给人以凝重、哀切的感受,贴合张生既愁苦又失望的心理,尤其是“铁石人也动情”这一结句,把人物的情感推向一个高潮,随即戛然而止,耐人寻味。两支曲子可谓匠心独运,各擅胜场。

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王实甫

第二本第一折

〔混江龙〕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池塘梦晓,阑槛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

在《西厢记》里,崔莺莺是一个已有婚约在身的少女,但她对父母定下的婚事甚为不满,发出“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的悲叹。她担心不如意的婚姻会使自己虚度青春年华,渴望着爱情的滋润。当她在佛殿上遇见俊俏儒雅的张生时,禁不住在匆匆离开之际仍要回过头去,深情地望他一眼;她隔墙听到张生吟诵的诗句,便当即和他一首;接着,在众和尚为自己亡父做佛事时,她竟“好生顾盼”张生,仔细观察他的举止。自此以后,莺莺对张生的思念日见其深,〔混江龙〕一曲是她体味相思之苦时的内心写照。

此曲首六句写伤春,后四句写伤情,伤春与伤情,一脉相贯,二者既有层次又浑然一体,全得力于情景交融写法的妙用。“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二句写落花之多,后一句乃用杜甫《曲江》诗原句。“成阵”、“风飘万点”形容地上空中,落英缤纷,整个画面富于动感和立体感。同时,地上的落花与空中的落花所构成的“时间差”又在暗示着时光在不停地流逝。面对一幅纷纷扬扬的落红图,莺莺别有一番心情。她已经十九岁了,妙龄易逝,青春不再,那些暮春落花,似乎正是自己将要逝去的豆蔻年华的写照,怎不教人愁绪万端呢?何况有“父母之命”在前,自己能否跟意中人张生相好还难以预料,一旦相好不成,岂不虚度了这一段青春时光?这是更深一层的“愁”。“池塘梦晓,栏槛辞春”二句,极写春去之快,春光似乎“朝生而暮尽”,来去匆匆,十分短暂。其中“池塘梦晓”,用谢灵运梦写“池塘生春草”句的典故(见钟嵘《诗品》卷中“宋法曹参军谢惠连”条),清雅而含蓄。“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二句,写柳絮与彩蝶齐飞,蝶翅沾上了雪白的飞絮;落花沾泥,筑巢燕子所衔之泥染上了香味。这二句仍然表现暮春景象,但笔法与一二句不同。莺莺对春光短暂作了片刻的沉思之后,其目光从“落红成阵”转移到较细小的景物上去,那翅沾飞絮的彩蝶,口衔香泥的燕子都使她产生“惜春”的情怀。在她眼中,象征着暮春景色的飞絮和香泥似乎转眼之间便随着彩蝶和燕子飞走了。用飞絮和香泥来表现暮春的作品不少,而把它们与飞舞的彩蝶和衔泥的燕子相联系却不多见,表现出作者丰富的想像力。在作了一番铺垫以后,下面就自然而然地引出“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这一对名句。莺莺怀有惜春之心,想挽留下快要与她相别的春天,可是,长长的柳丝尚且系不住那匆匆离去的春光,何况自己的“春心”是无形的,就更不能停住春天的脚步了,这是一层意思。另一方面,“春心”又是少女渴望爱情的隐语,此时她盼望着能与张生心意相通,两颗心紧紧连在一块。然而,严厉的母亲在时时刻刻管束着自己,实现与张生的交往谈何容易!尽管自己的绵绵情思长而又长,但因环境的限制,这情思难以跟张生的情意相联系,又显得短而又短,于是不免产生情丝(思)不如柳丝长的感叹。在这里,作者赋予“情思”以“长短”的属性,使之物象化,增强了意象的可感性;同时,把“情思”与“柳丝”作长短的比较,又显得出奇制胜,令人一新耳目。接着,“隔花阴人远天涯近”一句,把反衬与夸张两种手法糅合在一起,使花阴之近与天涯之远相反衬,前者“远”而后者“近”,极写莺莺与张生交往之难,语言浅近而语意含蓄,既流露出莺莺对所处环境的怨怼,又表现了莺莺迫切与张生交往而不可实现的失望心理,更是为前面“风飘万点正愁人”的“愁”字张目,作者笔法之绵密,令人叹服。最后两句,“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意即金粉香消,精神清减,描写莺莺由“伤情”而无心打扮,精神萎靡不振的情状。句中“六朝”和“三楚”没有实义,只起妆点字面的作用,使曲文更美一些。作者以这两句作为全曲的结尾,意在突出莺莺所受到的精神折磨,表现她所处环境的恶劣。

在这支曲子里,莺莺大胆表露出对爱情生活的向往,以及对身不由己的社会环境的怨恨。整段唱词写得景真情切,语句雅丽清新,很能体现王实甫剧作“花间美人”的艺术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