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调〕小桃红
杨杲
满城烟水月微茫,人倚兰舟唱。常记相逢若耶上,隔三湘,碧云望断空惆怅。美人笑道,莲花相似,情短藕丝长。
〔小桃红〕是越调中常用的曲牌之一。杨杲是“工文章,尤长于乐府”(《元史》本传)的元代早期散曲作家,他一共写了十一支〔小桃红〕,见于《阳春白雪》者八支,没有题名;见于《太平乐府》三支,题作《采莲女》。他的散曲,文采很美,《太和正音谱》说他的曲“如花柳芳妍”,是符合他的风格特征的。由于这个时期的散曲刚从乐府民歌和两宋词演化而来,因而带有浓厚的民歌和宋词的色彩。
这支散曲是歌颂男女恋情的,是从南朝乐府《采莲曲》发展而来的,如曲中言舟则木兰,言溪则若耶,美则似莲花,情则如藕丝,都是分别袭用了戎昱的“涔阳女儿花满头,毵毵同泛木兰舟”、李白的“若耶溪畔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梁元帝的“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和卢思道的“擎荷爱园水,折藕弄丝长”的语意的。诗人以江南水乡为背景,采莲唱歌为媒介,巧妙地表达了青年男女互相爱慕的情怀。在曲的开端,诗人给他的主人公安排了一个月上柳梢、雾满江城的幽静环境。一个装饰得很好的小舟,依稀有人斜倚在船榜上低唱着、倾诉着。那倩影儿是熟悉的,歌喉儿也是熟悉的。他蓦然想起,那不是曾经在若耶溪畔遇着的美人儿吗?若耶,是会稽(今浙江绍兴)若耶山下的一条小溪,相传是西施浣纱的地方,所以又叫“浣纱溪”。曲的结尾,又以极大的跳跃性,从意脉上连接男女主人公的互诉互答。“美人笑道,莲花相似,情短藕丝长。”这嫣然的一“笑”,包含了“嗔”和“怜”等复杂的感情,她不相信“水远山长”,能够隔断他们的消息;更不相信“年深月久”,能够冲淡他们的感情,于是运用乐府民歌的艺术手法,以生动形象的比喻,含蓄委婉的语言,作出了巧妙的回答:言自己对于爱情,像莲花一样,出污泥而不染;而对方在爱情问题上,像“怜(莲)花”一样,色衰而爱弛。自己对于旧好,像藕丝一样,连绵不断;而对方却喜新厌旧,缺乏深厚的感情。一喻两譬,一言多意,充分体现了语言的密度美,即在有限的文字中包含了很多的信息量,表现了丰富的审美情趣,给了读者很多的美感体验和美感想像。语言的密度,是诗歌语言美的共同标志和共同规律。这也就是这支小令获得不朽的艺术生命力的原因。
〔越调〕小桃红
杨杲
采莲人和采莲歌,柳外兰舟过。不管鸳鸯梦惊破,夜如何?有人独上江楼卧。伤心莫唱,南朝旧曲,司马泪痕多。
杨杲是由金入元的诗人,金亡以后五年才出来做官。这支小令以极其婉曲的语言,抒发了深沉的兴亡之感。以含蓄求深沉的创作追求,在我国古代的文论中,有着极其丰富的论述。刘勰的“深文隐蔚,余味曲包”(《文心雕龙·隐秀》),谢榛的“妙在含糊,方见作手”(《四溟诗话》卷三),李渔的“和盘托出,不若使人想像于无穷耳”(《李笠翁集·答同席诸子》)。所谓“隐蔚”,所谓“含糊”,要求不“和盘托出”,就是要在作品中将自己的见解“隐蔽”起来。因为诗歌要求以最经济的篇幅,表现最丰富的内涵;以最婉曲的语言,抒发最深沉的感情,任何平直浅露,都是没有“余味”的,都是不能激发读者“想像于无穷”的。这支小令之所以获得极大的艺术效果,就是因为它符合诗的这一美学观点。
曲一开始,就在读者面前散发了民歌的芬芳:“采莲人和采莲歌,柳外兰舟过。”这两句话看起来似乎很平凡,不新鲜,也不奇突,但它渲染了气氛,烘托了环境,是曲中发出的所有信息量的枢纽。试看一叶装饰华美的小舟,从杨柳岸边荡了过去,舟上是一片欢声笑语,互唱互和,打破了夜深的寂静,这就充满了诗的韵味,就是一幅有声有色的画。这柳外荡舟、莲歌互答的气氛和环境,正是诗人引起联想的契机。可以说没有互唱互和的采莲歌,就没有下文的“惊破鸳梦”,更不可能引起人对“南朝旧曲”的联想,当然也就没有“司马泪痕”了。“不管鸳鸯梦惊破”三句,在艺术构思上有两个值得注意的地方。一是反衬法,即是以冷反衬上文的闹,以孤独反衬上文的欢笑,冷热相间,悲喜交错,使悲者愈见其悲,孤独者愈形其孤独,这正是王夫之所说的“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倍增其哀乐。”(《诗绎》)二是倒装法,即是变化语言的常态性秩序,以化板为活,以平淡为奇突。“独卧江楼”是为了“寻梦”,“夜如何”是“惊梦”以后的呼问,而诗人却把它的语序颠倒了过来,这也正是王骥德所说的“意常则造语贵新,语常则倒换须奇。”(《曲律·论句法》)这里显然是以陈后主的荒淫喻金宣宗、哀宗之无道,令读者由眼前的现实回溯到遥远的过去,于是金的腐败、元的黑暗,都一齐包括在这寥寥数语中,从而扩大了诗的信息量和诗的启示性。“司马泪痕多”自然是从白居易《琵琶行》中的“坐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的句意浓缩而来,但白氏抒发的是“沦落天涯”之感,而诗人抒发的则是“故国黍离”之思。只言“司马泪痕”,而不言“故国黍离”,正是诗人为了更深地“隐蔽自己的见解”,不愿“和盘托出”,以此来调动读者“想像”的积极性的。
〔越调〕小桃红
杨杲
采莲湖上棹船回,风约湘裙翠。一曲琵琶数行泪,望君归,芙蓉开尽无消息。晚凉多少,红鸳白鹭,何处不双飞。
这是一支写少妇忆远人的抒情小曲,既显示出文人高雅典丽的艺术修养,又体现了民歌自然清新的艺术特色。它富于感情美,而感情又是诗歌的灵魂,从《毛诗序》的“诗言志”到郭沫若的“诗的本职专在抒情”,都强调了情感在诗歌创作中的作用和价值。所谓“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庄子·渔夫》),说的是感情不真,就不能得到应有的艺术效果。所谓“使快者掀髯,愤者扼腕,悲者掩泣,羡者色飞”(臧晋叔《元曲选·序二》),说的是情感真挚,就能获得极大的艺术效应。这支小令所抒发的感情,都是从肺腑中流出来的,因而容易引起共鸣,具有动人的艺术力量。
曲一开头,一个绰约多姿的少妇形象,就闯进了读者的眼帘。她没精打采地掉转船儿,让习习的晚风吹着那翠绿的裙儿左右飘拂。接着便集中笔墨,描绘这位女主人公对于远人的怀念。诗人不是停留在一般的抒情上,而是通过生动的细节来提高描写的深度。“芙蓉开尽无消息”,包含极其丰富的义蕴:一是秋已深了,而远人的消息全无,说明她“自春徂秋”,都在倚楼远望,不知错认了多少的归舟。二是预定的归期,一误再误,如今不知“香车系在谁家树”,于是一腔离恨,满腹闲愁,只好诉诸琵琶了。以“红”来形容“鸳”,以“白”来形容“鹭”,是绘画艺术在诗歌中的运用,这就构成了鲜明的形象和对比的色调,使之成为具体可感的画面。又以鸟的双飞,反衬己的独宿;鸟的“何处不双飞”,反衬己的无时不在孤独寂寞之中,言尽而意无穷,篇终而神自远,给了读者以更加广阔的联想空间,因而具有更多的余味。
〔仙吕〕翠裙腰
杨杲
莺穿细柳翻金翅,迁上最高枝。海棠零乱飘阶址,坠胭脂。共谁同唱送春词。
〔金盏儿〕减容姿,瘦腰肢,绣床尘满慵针黹。眉懒画,粉羞施,憔悴死。无尽闲愁将甚比,恰如梅子雨丝丝。
〔绿窗愁〕有客持书至,还喜却嗟咨。未委归期约几时,先拆破鸳鸯字。原来则是卖弄他风流浪子:夸翰墨,显文词,枉用了身心空费了纸。
〔赚尾〕总虚脾,无实事,乔问候的言辞怎使。复别了花笺重作念,偏自家少负你相思。唱道再展放重读,读罢也无言暗切齿。沉吟了数次,骂你个负心贼堪恨,把一封寄来的书都扯做纸条儿。
这是一套极富喜剧性的散曲,它通过一位女子接读一封不无虚情假意的“情书”的前后情态变化,将主人公既爱又恨的心理,剖绘得淋漓尽致,颇有生活气息。首曲写一派暮春景象:黄莺儿金翅翩跹,在柳枝间穿梭,一忽儿又飞上高枝。这使人想到“两个黄鹂鸣翠柳”(杜甫《绝句》)的名句。它们的歌舞,是主人公寂寞孤独的反衬。红色的海棠花瓣,飘落满阶,如泪洒胭脂,是主人公怨苦的象征。这里的写景不但十分关情,而且造语尖新俏丽,“金翅”、“胭脂”等字面,色泽鲜艳可喜。末句点出孤独送春之意,有水到渠成之感。
次曲写主人公憔悴无聊的情态,反复形容。先说其姿容瘦损;继说其精神慵懒,既无心于女红,亦无心于修饰。凡此,皆因过度相思使然。“憔悴死”三字说到顶了,然后又巧设一喻,说女主人公的闲愁,有如梅雨之绵绵不绝。“梅子雨丝丝”状愁,直接取法于“贺梅子”(贺铸)。较之贺的“梅子黄时雨”(〔青玉案〕),本曲“丝丝”叠字,更有绘声绘形之妙,把“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之意,传达得更为人化。
以上写主人公接信前的百无聊赖和寂寞孤独,是为铺垫。第三曲则开始切入全曲中心事件——读信。先写见信后的心跳:“有客持书至,还喜却嗟咨。”这欣喜与忧叹交加,正见她此时心情的复杂与激动。欣喜为有书信捎来;忧叹为未见交待确实的归期(“未委归期约几时”)。所以急急忙忙打开了情书(“鸳鸯字”)想看个究竟。字里行间,活泼泼跳动着作家观察生活的机智和幽默,是曲中本色而上乘的文字。
尾曲承上,先自愤愤不平:“这样的虚伪,这样不实在的假惺惺的问候不知怎么亏他说得出口?”(“乔问候的言辞怎使”)全曲至此为一小高潮,以下作者却宕开一笔:女主人公疑心是自己错怪了对方,把放下的“花笺”又拿起来,实实在在看了一遍,觉得自己确实没有误会,才坐实了这桩“公案”。于是波澜又起,且来势更加猛烈——“读罢也无言暗切齿,沉吟了数次”,简直像一个量刑的“法官”,最后作出了如下感情的宣判:“骂你个负心贼堪恨,把一封寄来的书都扯做纸条儿。”曲在扯纸声中结束,极为精彩,大有“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一声如裂帛”之致。
看来作品的审美效果是“喜”,不是“悲”,读来让人忍俊不禁。如果我们认为作者的用意仅在揭露男子负心,那就太表面化了,且与作品气氛不合。其实这里更多地是在玩味着女主人公那份自相矛盾的心理,即爱情生活中一种普遍的心态。在这里,恨,是因为爱;失望,是因为憧憬。今天她撕了信,如果明天他归来,那末一切又都会言归于好。作者从生活中发掘出真(怨恨之情态)与善(爱恋之深挚)的矛盾冲突,给以轻松的披露、善意的揶揄,构成了一种喜剧的因素。如果说曲中有情有景二端,尚与诗词类同;那末,曲中有“戏”,便与诗词迥异。元散曲在唐诗宋词后别辟新境,从此曲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