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宫〕端正好
孙季昌
集杂剧名咏情
《鸳鸯被》半床闲,《蝴蝶梦》孤帏静;常则是《哭香囊》两泪盈盈。若是这《姻缘簿》上合该定,有一日《双驾车》把香肩并。
〔滚绣球〕常记的《曲江池》丽日晴,正对着春风《细柳营》;初相逢在《丽春园》遣兴,便和他《谒浆的崔护》留情。曾和他在《万花堂》讲志诚,《锦香亭》设誓盟;谁承望下场头半星儿不应,央及杀《调风月》燕燕莺莺。则被这《西厢待月张君瑞》,送了这《花月东墙董秀英》,盼杀君卿。
〔倘秀才〕《玩江楼》围着画屏,见一只《采莲舟》斜弯在蓼汀,待和他《竹叶传情》诉咱闷萦;《并头莲》分做两下,《鸳鸯会》不完成,知他是怎生?
〔滚绣球〕付能的《潇湘夜雨》晴,早闪出《乌林皓月》明,正《孤雁汉宫秋》静,知他是甚情怀《月夜闻筝》?那时节理残妆对《玉镜台》,推烧香到《拜月亭》;则被这《梅香》紧将咱随定,不能够写相思《红叶题情》。指望似多情《双渐怜苏小》,到做了薄幸《王魁负桂英》,撇得我冷冷清清。
〔倘秀才〕《金风钗》斜簪在鬓影,《抱妆盒》寒侵倦整,想《踏雪寻梅》路怎行?弄黄昏《梅梢月》,香正满《酷寒亭》,伤情对景。
〔叨叨令〕当日被《破连环》说啜得再成交颈,谁承望《错立身》的子弟无音信;闪得我似《离魂倩女》相思病,将一个《魔合罗》脸儿消磨尽。径不着也么哥,如今这《谎郎君》一个个传槽病。
〔脱布衫〕我便是《蓝桥驿》实志真诚,他便似《竹林寺》有影无形,受寂寞似《越娘背灯》,恨别离如《乐昌分镜》。
〔小梁州〕他便是《柳毅传书》住洞庭,《千里独行》。
《吹箫》伴侣冷清清,我待学《孟姜女》般真诚性,我则怕《啼哭倒了长城》。
〔幺〕《京娘怨》杀成孤另,怨你个《画眉的张敞》杂情;揣着窃玉心,《偷香》性。我则学《举案齐眉》,《贤孝牌》上立个清名。
〔尾〕《金钗剪烛》人初静,《彩扇题诗》句未成。《后庭花》歌残《玉树》声,《琵琶怨》凄凉不忍听。比《题桥的相如》忒寡情,《戏妻秋胡》不老成。想则想《关山远》路程,恨则恨《衣锦还乡》不见影。则不如一纸《刘公书》
谨缄定,寄与你个《三负心》的狗才自思省。这篇散套几乎每句嵌进一个杂剧名,写一个女子的离愁别恨,表现了她对爱情的热烈专一,失恋后的凄凉怨悔,和对负心郎君的诅咒谴责。
〔端正好〕一曲是全篇总纲,既写了她的离愁孤凄,也写了她的理想希望。由前者,便生发出下文的哀怨悔恨和诅咒谴责;由后者,又勾引起下文的亲切回忆和刻骨相思。这爱与恨的矛盾,恋与怨的交织,昔与今的对应,欢与悲的起伏,理想与现实的乖违,希望与失望的混合,便构成了女主人公全篇感情波澜的基调。五个剧名,除首句系无名氏《玉清庵错送鸳鸯被》外,余皆关汉卿所作,而后三剧《唐明皇哭香囊》、《宋上皇御断姻缘簿》、《风雪贤妇双驾车》均佚。此曲从夜晚深闺氛围写起,“鸳鸯被”曾是两人同床共寝的物证,而今物是人非,孤衾独眠,则往日欢情可想;又被上鸳鸯尚然交颈,又令人顿生“人而不如鸟乎”之感,此与温飞卿“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实同一意趣。“蝴蝶梦”言其梦魂相牵,而梦醒后仍独卧孤帏,夜长寂静,无限凄凉,常常两泪盈盈。后两句写其伤心之后复存侥幸希望:“姻缘簿”乃幻想命运注定,“双驾车”则设想伉俪得偕。
〔滚绣球〕以下四曲分写春、夏、秋、冬四季,从春日相逢盟誓,夏目蓼汀离别,写到秋日对月相思,冬日踏雪寻梅,而离别相思之情则贯穿于四季之中。石君宝的《曲江池》是写郑元和与李亚仙的爱情故事,这里喻己游春之所;王廷秀和郑光祖均有《周亚夫细柳营》,此借喻春风和煦、杨柳婆娑之景;庾天锡有《苏小卿丽春园》,王实甫也有《诗酒丽春园》,此借指与情郎初逢之地:尚仲贤有《崔护谒浆》,是据唐孟綮《本事诗》,写崔护长安下第,清明游城南居人庄,因渴求饮,有女子以杯水至,独倚小桃斜柯伫立,意属殊厚。此用其典,喻己与男方一见钟情。关汉卿有《徐夫人雪恨万花堂》,写三国东吴徐氏为报夫仇,杀妫览之事,此仅借“万花堂”为其幽会之处,与剧情无关;王仲文有《孟月梅写恨锦香亭》,中有陈珪、月梅于此亭订盟事,此借喻可谓恰到好处。“承望”即料到;“半星儿”疑亦剧名,惜已无从考索;“央及”即累及,“央”通殃。关汉卿有《诈妮子调风月》,写小千户骗奸奴婢燕燕之后又另娶莺莺,致使二人争婚,此用其意,亦疑男方另有新欢。王实甫有《张君瑞待月西厢记》,白朴有《董秀英待月东墙记》,此分取两剧男女主人公喻己之离情,又兼含阴错阳差之意;“送”即断送,“杀”即煞,极点之意。
〔倘秀才〕写夏季离别。戴善夫和杨讷均有《柳耆卿诗酒玩江楼》,郑光祖有《三落水鬼泛采莲舟》,“蓼汀”即长着蓼草的水边,两句暗写两人离别情境;《竹叶传情》乃无名氏所作,此喻女子欲与离去的郎君通情愫。《太液池儿女并头莲》为高文秀所作,《庆会鸳鸯》为无名氏所作;此皆喻男女离别,相会难再之意。
〔滚绣球〕写秋夜的离恨。“付能”即刚刚、方才。这里用了杨显之的《临江驿潇湘夜雨》,无名氏的《乌林皓月》和《红叶传情》,马致远的《破幽梦孤雁汉宫秋》,郑光祖的《崔怀宝月夜闻筝》和《梅香翰林风月》,关汉卿的《温太真玉镜台》和《闺怨佳人拜月亭》,王实甫的《苏小卿月夜泛茶船》,尚仲贤的《王魁负桂英》等剧名。
〔倘秀才〕再写严冬的伤感。《金凤钗》乃郑廷玉作,《抱妆盒》乃无名氏作,此皆与原剧情无涉,仅取其当名词用耳。“斜簪”、“寒侵”(冷落荒废)、“倦整”,皆突出女子孤寂凄凉之中空虚无聊,慵懒理妆之状。《踏雪寻梅》乃马致远写孟浩然事,《梅梢月》乃无名氏所作,《酷寒亭》杨显之、花李郎皆各写一本,剧情亦异。三句写女子为消愁遣闷,乘月夜踏雪寻梅,但在酷寒亭中面对冷月清寒之景,不胜悲伤动情。以上四曲两次重用〔滚绣球〕〔倘秀才〕子母调来写四季相思,声情与词情皆极尽回环反复、铺叙缠绵之致。
〔叨叨令〕和〔脱布衫〕写女子的无穷懊悔。郑光祖的《丑齐后无盐破连环》,写齐宣后无盐女引锥解破秦始皇所赠玉连环,以示齐人多智慧,秦国难不倒;此处却隐喻女子破瓜失身。“说啜”即哄骗;“成交颈”指男女合欢。
〔小梁州〕以下三曲,写对负心郎君的谴责和诅咒。尚仲贤的《洞庭湖柳毅传书》,本写柳毅仗义至诚,终与龙女婚配;此反用其意,喻男子另去攀龙附凤。无名氏有《关云长千里独行》,此喻男子独自飘荡远方。郑廷玉有《吹箫女悔教凤凰儿》和《孟姜女送寒衣》,此以吹箫女喻己之失恋冷清;以孟姜女喻己之真诚挂念。
〔尾〕曲极写其凄凉怨愤,是感情的高潮。头两句写女子在夜深人静之时把玩信物金钗,面对红烛流泪;满腹情思,欲对彩扇题诗,却终悲愤难成。令人联想到李商隐“蜡炬成灰泪始干”和贺铸“彩笔新题断肠句”之缠绵至情。
此套曲属《太和正音谱》所列“乐府体式”中的“俳优体”,朱权自注:“诡喻淫词”。本篇“诡喻”是实,“淫词”则未必。王骥德《曲律》则于俳谐体之外又另列“巧体”,集药名之类皆属“巧体”。总之集杂剧名一体,在材料运用,修辞表达等方面皆能翻新出奇、逞才弄巧,而又不以文害意,而能寓庄于谐,固不可仅以文字游戏目之,实具有较高审美价值。其次,本篇既被杨朝英选人《太平乐府》,则其中所列杂剧俱可视为元人所作,可补从《录鬼簿》到《曲录》所列剧目之不足(有些剧名不见历代著录者),尤其是无名氏剧作,元明之间界限不清者,亦可以本篇作为界定之依据。故仅从史料角度着眼,其价值亦当弥足珍视而不容小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