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宋词精品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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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齐天乐蝉

王沂孙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铜仙铅泪似洗。叹移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商,顿成凄楚?谩想薰风,柳丝千万缕。

“乍咽”两句,写蝉声在树枝上忽起忽落,蝉影在密叶中乍隐乍现,妙得物情。“重把离愁深诉”,用一句拟人,把蝉的鸣声想像为诉说离别的愁情。这样就语带双关,使人联想到南宋灭亡的事实。蝉声仿佛是人在唱着伤离痛别的亡国哀歌。

“西窗”三句,是说一场秋雨过后,蝉声更为动听。它既像玉佩在天空中进响,又像银筝在名手中弹奏。

上片分别描写蝉的鸣声,蝉的形状,并在其中暗寓了国亡家破的惨痛。清人端木蜾分析说:“‘宫魂’字点出命意。‘乍咽还移’,慨播迁也。‘西窗’三句,伤敌骑暂退,燕安如故。‘镜暗’二句,残破满眼,而修养饰貌,侧媚依然。衰世臣主,全无心肝,千古一辙也。”这却未免逐句比附,有些牵强了。换头转从蝉的餐风饮露落笔。用“露”字引出“铜仙铅泪似洗”,暗指宋室沦亡,朝廷宝物尽被劫夺北运。“病翼晾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这三句写蝉,写人,可谓浑然莫辨。“病翼”指蝉翼,因为节届清秋,蝉已接近死亡时候,故说“病”,说“惊”,又说“枯形”。“消得”句是说,它还能有多少日子?作者借蝉的生态比喻自己,认为自己经历了这场亡国的惨变,加上既老且病,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好活了。命意更为凄恻。

“余音更苦”三句,说蝉还未停止呜叫,不过已成“余音”,使人听了更觉得凄楚。“甚”是疑问词,意思是你为什么还发出这种可怜的“余音”。唐人方干《旅次洋州寓居》诗有“蝉曳残声过别枝”句。又贾岛《病蝉》诗:“折翼犹能薄,酸吟尚极清。”或是此词所本。“清商”是古乐府的一种。《词谱》在《清商怨》名下解释说:“古乐府有《清商曲辞》,其音多哀怨,故取以为名。”这三句又同上文“乍咽凉柯”和“瑶佩”、“玉筝”相应,前面蝉声还抑扬可听,到此时就成为残余的哀音了。

结拍“谩想薰风,柳丝千万缕”是用逆笔反面取势。意思说,到了这个时候,徒然追忆南风吹拂着千万柳丝的那些好日子,那些好日子已经永远过去了。这样结束全文,是十分沉痛的。

庆宫春水仙花

王沂孙

明玉擎金,纤罗飘带,为君起舞回雪。柔影参差,幽芳零乱,翠围腰瘦一捻。岁华相误,记前度、湘皋怨别。哀弦重听,都是凄凉,未须弹彻。国香到此谁怜,烟冷沙昏,顿成愁绝。花恼难禁,酒消欲尽,门外冰澌初结。试招仙魄,怕今夜、瑶簪冻折。携盘独出,空想成阳,故宫落月。

词的开头写水仙花的丰姿神态,“明玉擎金”,言花之洁净晶莹;“纤罗飘带”,言叶之颀长飘逸,“翠围腰瘦一捻”,则言其花叶向空四布而齐根处又腰围如束,琢语工丽,笔致秀媚。这些本是静态描写,然状花用“擎”字,状叶用“飘”字,静中有动,且有立体感。“为君起舞回雪”一句,则插入动态的描写,微风拂煦,花叶低昂,飘然如洛神之舞,华贵之中,仍不失文雅幽静的气质。“岁华相误”以下,由花及人,化实为虚,叠用湘水之神和《水仙操》等杳渺空灵的神话故事,表达了作者对伊人的深沉思念。吴文英有一首咏水仙花的《花犯·郭希道送水仙索赋》词说:“湘娥化作此幽芳,凌波路,古岸云沙遗恨。”此词“湘皋怨别”,正与之类似。但王沂孙这首词更增添了伤今悼旧的气氛。下片“国香到此谁怜”,极言水仙花于今的不幸遭遇。“烟冷沙昏”四字,颇堪留意。荒烟寒沙,这对水仙花来说,生非其地,长非其时,令人不禁有“万里尘沙”之想,痛惜它在这种“烟冷沙昏”的环境中寂寞冷落。所谓“谁怜”者,无人怜也。为此不能不倍感“愁绝”。“花恼”用杜甫、黄庭坚诗语,指被花惹起的烦恼或恼恨。但黄庭坚《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末句云:“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以坐对花恼到转向门外浩浩东注的大江,在会心的一笑之中,得到精神上的充分解脱。王沂孙却未能为花“颠狂”,又未能一笑解脱,反而更加婉转缠绵,低徊欲绝,这又是因为王沂孙的“花恼”,实不同于杜甫的爱花若狂,也难以追比黄庭坚的恢弘胸襟,他是在水仙花中寄托着时代的隐痛。“试招仙魄”一句。呼唤水仙花有“魂兮归来”,但说“试招”,已感无望。“怕今夜瑶簪冻折”,进一步设想“烟冷沙昏”中之“国香”身世,有不胜哀悼之感。

高阳台

和周草窗《寄越中诸友》韵

王沂孙

残雪庭阴,轻寒帘影,霏霏玉管春葭。小帖金泥,不知春在谁家?相思一夜窗前梦,奈个人、水隔天遮。但凄然、满树幽香,满地横斜。江南自是离愁苦,况游聪古道,归雁平沙。怎得银笺,殷勤与说年华。如今处处生芳草,纵凭高、不见天涯。更消他,几度东风,几度飞花。

词的上片开头三句传达了春天的信息:虽然残雪犹存,寒气未消,但律管(以玉为之,其内充以葭莩之灰,候至则灰飞管通)中的葭灰已纷纷扬扬,春天迈着轻盈的脚步,拂着薄薄的帘影,已悄然降临了。诗人一开始就着意于春景的描绘,是有良苦的用心的。在诗人看来,春天固然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在心绪从容的人的眼中,它无疑是充满诗情画意的良辰美景,但对于客居在外的失意者来说,春天却是更能牵动愁肠的季节。于是乎诗人便自然由春景转入人事,四五两句的用意就在于此。金泥书帖,本是唐朝的风尚,凡进士及第者,皆以金泥书帖附家中,以报登科之喜。诗人想到,新春到来,不知有多少人要为仕途的通达而志满意得。诗人之所以这样写,其意在于暗示自己寂寞的身世,在他人得意与自身萧条的对比中,生活的况味油然而生,真所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后四句进而写对友人的思念,前两句言相思之苦,后两句说思念后的凄凉。下片的开头三句,是诗人代他人说愁。友人是客居在外的游子,寂寞的心中自有难言的隐洗,况且又值游聪逍遥、雁落平沙的春日呢?想到这里,诗人本来烦恼的思绪中又增添了一层浓重的忧伤。因此,如果说,在上片诗人的忧愁还局限于自身的话,那么现在的诗人,不仅在自怜,而且也在怜人了。诗人用离愁连接两颗被阻隔的心灵,读来更使人愁绪满怀。四五两句又由怀人返回自身。此时此刻,诗人多么想把自己的忧愁与思念诉诸银笺,告诉远方的友人,但“剪不断,理还乱”,忧愁是那样的繁杂、沉重,又从何说起呢?“怎得”一语就透露了诗人无可奈何的心情。但更令人不堪的是在诗人的忧愁中又多了一层迟暮之感。因为周密的原词说:“白发青山,可怜相对苍华”,友人由青山苍翠体味到了白发的凄凉,那么诗人也一定能从年华的消逝中体会到衰落的蛩音。后五句笔调宕开,承接开头,继续写对友人的思念。

八六子

王沂孙

扫芳林,几番风雨,匆匆老尽春禽。渐薄润侵衣不断,嫩凉随扇初生,晚窗自吟。沉沉,幽径芳寻。畸霭苔香帘净,萧疏竹影庭深。谩淡却娥眉,晨妆慵扫,宝钗虫散,绣屏鸾破。当时暗水和云泛酒,空山留月听琴。料如今,门前数重翠阴。

“扫芳林,几番风雨,匆匆老尽春禽。”前三句是对暮春景象的描绘。经历了几番风雨摧折的芳林已失去了往日的新鲜,连栖息其中的春禽也衰老了几许。“渐薄润侵衣不断,嫩凉随扇初生,晚窗自吟。”这三句写诗人暮春之夜的感受:诗人临窗沉吟,拂动罗扇,暮春的湿润轻轻地漫上了衣襟。从笔调上看已由开头的沉郁向轻松过渡。“薄润”以下体察入微,对仗工稳,反映了诗人感受事物特有的细腻和驾驭文字的深厚功力。“嫩凉”一语尤其生动贴切,“嫩”字本是用来修饰花草和颜色等具体事物的,诗人却用它来形容气候的变化,以实写虚,以具体代抽象,使人有耳目一新之感。

“沉沉,幽径芳寻。畸霭苔香帘净,萧疏竹影庭深。”此四句转入怀人,全是虚拟语气。诗人想,暮霭降临之际,意中人的居地一定是竹影横斜,庭院深深,洁净的珠帘正拂动着散发轻香的青苔,而她,也许正沿着花木扶疏的幽径独自徘徊。“谩淡却娥眉,晨妆慵扫,宝钗虫散,绣屏鸾破。”这几句写意中人的百无聊赖。“当时暗水和云泛酒,空山留月听琴。”诗人由意中人寂寞凄楚的环境转入已往情事的回忆。月色朦胧的夜晚,水光潋滟,云影徘徊,诗人与意中人在空山之中对饮,静听幽扬的琴声。“料如今,门前数重翠阴。”以景作结,含蓄而有兴味。诗人以意中人门前的翠阴渐深渐浓,暗示时光流逝,相会无期。

法曲献仙音

聚景亭梅次草窗韵

王沂孙

层绿峨峨,纤琼皎皎,倒压波痕清浅。过眼年华,动人幽意,相逢几番春换。记唤酒寻芳处,盈盈褪妆晚。已销黯。况凄凉、近来离思,应忘却、明月夜深归辇。荏苒一枝春,恨东风、人似天远。纵有残花,洒征衣、铅泪都满。但殷勤折取,自遣一襟幽怨。

这首词从回顾往昔写起。上片记聚景园昔日梅林之盛,“层绿峨峨,纤琼皎皎”,层层叠叠,横斜问出,一一倒映在清澈的西湖水面上。林逋《山园小梅》诗“疏影横斜水清浅”,以梅枝横斜的水边照影描写梅树特有的清秀风姿,“倒压波痕清浅”句,即从林诗化出。“倒压”二字,又从姜夔《暗香》:“长记曾携手处,干树压西湖寒碧”而来,显得十分凝练。按周密原词起首云:“松雪飘寒,岭云吹冻,红破数枝春浅”,全写眼前之梅,见出亡国后的萧条景象,一片寒气逼人。王沂孙这首和词,却改从昔日聚景园的梅花之盛着笔,乃是为了表达作者对故国的深切眷恋,正是陈廷焯说碧山词“味最厚”、“力量最重”(《白雨斋词话》)之处。“过眼年华”以下,谓旧地重游,勾起昔日风流俊赏的韵事,难以忘怀。这是王沂孙与周密共同的经历。他们都是西湖词社中的社友,唤酒寻芳,吟诗填曲,度过了南宋末年所谓“小元裙”的“承平”时代一段最好的时光。现在历经沧桑,他们却从当日的风流年少,变为深怀禾黍之悲的遗民故老了。

下片就聚景园梅的今昔对比,追怀亡宋故国。按宋孝宗建聚景园,以供已退位的高宗闲暇游幸。直至理宗时,历朝皆于此赏梅。“明月夜深归辇”,不啻是“先朝盛事”,记下了当日高宗诸人在聚景园步月问梅,流连忘返,深夜归辇的帝王家的风雅闲情。上面说“应忘却”,实际上是说“不应忘却”。“已销黯。况凄凉,近来离思”,使这些词人感到销黯和凄凉的,皆在于“深未忘却”这些先朝韵事。“荏苒一枝春”以下,说梅下兴怀人之念,但已有人天之隔的味道,已经永远不可能遥致而寄达了。因此不禁泪下淋沥,洒满了重来行客的征衣。

长亭怨重过中庵故园

王沂孙

泛孤艇,东皋过遍。尚记当日,绿阴门掩。屐齿莓阶,滔痕罗袖事何限?欲寻前迹,空惆怅、成秋苑。自约赏花人,别后总、风流云散。水远。怎知流水外,却是乱山尤远。天涯梦短。想忘了、绮疏雕槛。望不尽、冉冉斜阳,抚乔木、年华将晚。但数点红英,犹识西园凄婉。

“泛孤艇,东皋过遍。”一开始,诗人就以百折低徊的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东皋”一语本出自陶渊明的《归去来辞》:“登东皋以舒啸。”在陶渊明的眼中,东皋本是他的性灵所寄,是精神上获得解脱的象征,因此,不乏热烈而鲜明的色彩。“尚记当日,绿阴门掩。屐齿莓阶,酒痕罗袖事何限?”此时,词人在时间上由现实走向了往昔,在笔调上也由上面的泛写转入具体的刻画。

“欲寻前迹,空惆怅、成秋苑。自约赏花人,别后总、风流云散。”一阵惆怅把词人从往事的回味中唤醒,又回到现实中来。原先清幽雅致的景象蓦然间被衰草繁烟所代替。“水远。怎知流水外,却是乱山尤远。天涯梦短。想忘了、绮疏雕槛。”显然,诗人的落笔受到了范仲淹和欧阳修的影响。“望不尽、冉冉斜阳,抚乔木、年华将晚。”如果说以上的描写与抒情都是为怀人服务的,那么现在词人则有些自怜的意味了。“冉冉斜阳”不但标志着时间上的迟暮,而且也象征着人事上的迟暮。桓温曾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他以树木的盛衰暗喻人生的倏忽,由于哲理深刻,遂成了千古名句。诗人的“抚乔木年华将晚”也同样是以树喻人。所不同的是,这里除了普通的迟暮之感,还似乎包含着独特的身世之感。“但数点红英,犹识西园凄婉。”经过一段哲理的沉思,词人把笔触移向了目前的景物。但此时的景物已不是客观的物像,而是带有浓烈的主观色彩的“第二自然”,也就是说是词人情感的对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