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一月一个阴沉多雾的黄昏,我们把行李在兰伯利的切克斯旅馆安排就绪后,就驱车穿过一条弯曲泥泞的苏塞克斯马路,来到弗格森那座地处偏僻而历史悠久的庄园。那是一座庞大的建筑,中心部分非常古老,而两翼又很新,有图德式的高耸烟囱和长满苔藓的高坡度的霍尔舍姆石板瓦。门阶已经下陷,廊子墙壁的古瓦上刻有原房主的图像。房内的天花板由牢固的橡木柱子支撑着,地板凸凹不平。这座古旧的房子中,有着一股年深日久的腐气。弗格森把我们领进一间很宽敞的中央大厅,里面有一座很大的、罩着铁屏的旧式壁炉,上面刻有“1670”年的字样,里边用上等木块烧得正旺。
我四处打量,发现这屋子是一个不同时代和地域的混合体。半截镶木墙很可能是十七世纪原农庄主搞的。在墙的下半部挂着一排颇有趣味的现代水彩画,而上半部却挂着一排南美的器皿和武器,显然这些器皿和武器是楼上那位秘鲁太太从故乡带来的东西。福尔摩斯带着强烈的好奇心和神奇的眼睛,仔细研究了这些东西,然后充满沉思地坐下来。
“嘿!”他突然喊起来,“你看!”一只狮子狗本来卧在屋角的筐里,这时缓慢、沉重地朝主人爬过去。它的后腿很迟钝,尾巴拖在地上,它在舔主人的手。“怎么啦,福尔摩斯先生?”“这狗,它怎么了?”“兽医也不明白具体是什么病。是一种麻痹,他说可能是脑脊髓膜炎。但它已逐渐好转,不久就会痊愈了。是不是,我的卡尔罗?”
狗轻轻地摇了一下尾巴以示赞同。它用充满伤痛的眼睛轮流看着我们,它似乎懂得我们在谈论它。“这病是突然得的么?”“一夜之间。”“多久以前?”“大概能有四个月了。虽然奇怪,但也能说明问题。”“你觉得这病能得出什么结论,福尔摩斯先生?”“它和我的设想不谋而合。”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呀?对你而言,这或许只是猜谜游戏,但对我却是万分重要!妻子可能成了杀人犯,儿子处在危险境地!福尔摩斯先生,请不要跟我开玩笑,这一切简直太可怕了。”
这个高个子中卫害怕得全身颤抖。福尔摩斯把手放在他胳臂上安慰他说:“总之,你必须接受残酷的事实,痛苦是不可避免的。放心吧,我会竭尽全力,尽我所能减轻你的痛苦。此刻我还不能下定论,但在我走之前我会给你一个水落石出的答复。”
“上帝保佑你!请二位见谅,我要到楼上看看我妻子,不知情况有没有好转。”他离开了几分钟,福尔摩斯利用这段时间再次带着浓厚的好奇心仔细观察。男主人回来后,其阴沉的脸色表明情况不妙。他身后跟着一位又高又瘦的黄脸女仆。“多罗雷思,茶点已准备好了,”弗格森说,“你好好照顾女主人,她想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她病得很厉害,”侍女大声说道,两眼似两团火球般怒视着主人,“她根本不想吃东西。她病得很重,她最需要医生。我单独和她呆在一起感到害怕。”弗格森怀疑地看着我。
“愿意为你效劳。”“你主人愿意见华生医生吗?”“我领他去。我不需征得她同意,她需要医生。”
“那么我们马上上楼吧。”侍女激动得有些颤抖。我随她走上楼梯,进入一条古老的走廊,尽头有一座很厚实的铁骨门。我瞧着这门暗忖,如果弗格森想闯进妻子的房间可着实要费些力气。侍女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沉重的橡木门板吱吱地打开了。我们走进来后,她回手把门锁上。
一个显然在发高烧的女子躺在床上。她半睡半醒,一见我进来,她立即抬起一双惊恐而柔美的眼睛,惶惑地瞪着我。见是陌生人,她反而放心地松了一口气。我走上前去说些安慰话,然后开始诊脉和测量体温,她安然不动,极其配合我的工作。脉搏很快,体温也很高,但我诊断出这是神经性的,而不是感染性的热病。“她这样已经一两天了,我真怕她会死。”侍女说。
女主人那烧红的俊美的脸朝我转过来。“我丈夫呢?”“在楼下,他想见你。”“我不想见他,我不见他。”她似乎开始神志不清了,“狠毒啊,狠毒啊!我该拿这个恶魔怎么办啊!”
“我能帮你忙吗?”“不,没人能帮我。完了,一切全完了。不论我怎么办,全都无济于事。”女主人一定是在胡言乱语。老实的弗格森怎么会是恶毒或恶魔式的人物。“弗格森太太,”我说道,“你丈夫对你的爱很深,他对此事痛苦万分。”她那迷人的双眸再次转向我。
“不错,他很爱我,但我就不爱他吗?我如此地爱他,宁愿自己忍受痛苦,也不愿他左右为难,我是多么爱他啊。可是他是怎么想的怎么说的呢?”“他万分痛苦,他不了解真相。”“他虽然不能理解,但他至少应该信任我。”“你想见见他吗?”“不,不,我无法忘记他说的那些话和他脸上的那种表情。我不想见他,请你走吧。你无法帮助我,请你转告他,我想见我的儿子,我有权利这么做,我要对他说的只有这一句。”说完她又朝墙转过去,不再说一句话。我下了楼,弗格森和福尔摩斯正坐在壁炉旁等着。在听我叙述会见的情况时,弗格森表情忧郁。“我怎么能放心把婴儿交给她呢?”他说道,“她如果再有奇怪的举动呢?我无法忘记那次她从婴儿身旁站起来的时候嘴唇上都是孩子的鲜血的情形。”他不寒而栗。“婴儿由保姆照看是最安全的,他必须留在保姆那里。”
—个年轻可爱的女仆端着茶点走进来,她是这座庄园内惟一摩登的人。她开门的工夫,一个少年走进屋来。他肤色白皙,头发浅黄,引人注目,有一双充满感情的浅蓝色眼睛,一看见父亲他眼里就闪射出一种惊喜的光芒。他冲过去像热情的女孩一样,双手搂住他父亲。“爸爸,”他兴奋地叫道,“我要是知道你已经回来了,我早就在这儿等你了。我想你!”弗格森多少有点羞涩地轻轻拉开儿子的手。
“好孩子,”他轻抚着儿子浅黄色的头发说道,“我回来得早是因为我带回了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和华生先生,他们愿意和我一起度过一个夜晚。”“就是侦探福尔摩斯先生吗?”“是的。”这个孩子用一种怀疑一切、不友善的眼光看着我们。“弗格森先生,你的那个小儿子呢?”福尔摩斯说道,“我们想看看他。”
“你叫梅森太太把小孩抱来好吗?”弗格森说。这个孩子以一种奇怪的、蹒跚的步伐走了,我从职业角度看,他患有脊椎软骨症。他很快就回来了,后面跟来一个瘦高瘦高的女人,怀中抱着一个可爱漂亮的婴儿,黑眼睛,金黄色头发,是撤克逊和拉丁血统的美妙融合。弗格森显然对他极其疼爱,把他抱到自己怀里百般爱抚着。
“这么可爱的孩子居然会有人忍心伤害他。”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低头去看那天使般嫩白的脖子上的小红伤痕。就在这一瞬间,我的视线凑巧投到福尔摩斯身上,发现他表情专心致志,他的脸似象牙雕塑般纹丝不动,他的眼睛从父子之间转向对面某物,充满了好奇。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猜想他一定是在望着窗外那萧条的、湿淋淋的园子,而半关的百叶窗遮挡了一切,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的眼光显然是在盯着窗子。然后他明白了似的微微一笑,眼光又回到婴儿身上。婴儿的脖子上有一小块伤痕。福尔摩斯默默不语地仔细检查伤口,最后他抓住了婴儿在空中摇晃着的小拳头。
“再见,乖乖。你生命之旅的起点是奇特的。保姆,我跟你说几句话行吗?”他和保姆在一边认真地谈了几分钟。我只听见最后一句是:“你的顾虑马上就会消失了。”保姆似乎是个脾气有些倔强、少言寡语的人,她把婴儿抱走了。
“梅森太太人怎样?”福尔摩斯问道。“面似严肃,实则心地善良,而且疼爱这个婴儿。”“杰克,你喜欢她吗?”福尔摩斯突然问男孩。孩子那表情丰富而善变的脸阴沉下来,他摇了摇头。“杰克这孩子爱憎分明,”弗格森用手搂着孩子说,“但我是他喜欢的人。”杰克满意地把头扎到爸爸的怀里,弗格森轻轻拉开他。
“自己去玩吧,乖孩子,”他说道,同时用爱抚的眼光追随着他出去,然后对福尔摩斯说,“福尔摩斯先生,我很抱歉让你空手而归,你除了给予我同情之外,还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依你看,这一定是个复杂摊解、奇特的案子。”“奇特是确定无疑了,”福尔摩斯笑着说,“但我不认为多么复杂。我先是做了大胆推理,当推理一一被客观事实验证后,我可以毫不怀疑地说我已找到答案。其实,在离开贝克街之前我已得出结论,等待的不过是细致观察和最后证实罢了。”弗格森用大手按住多皱的额头。“看在上帝的面上,福尔摩斯先生,”他焦急得声音都沙哑了,“既然你已得知真相,就讲出来吧,不要让我提心吊胆,牵肠挂肚了,我的处境如何?我该怎么办?不论你发现怎样的事实,我都要知道,我已做好心理准备了。”“我当然会澄清一切,事情马上就会水落石出。不过,我希望你允许用我的方式处理一切。华生,女主人身体怎么样?我们能见她吗?”
“她病得很重,但神志清醒。”“很好。我们要当着她的面澄清事实,我们上楼去见她吧。”“但她不愿意见我。”弗格森大声说道。“她会的,”福尔摩斯说,他在纸上迅速写了一些字,“华生,还好你可以进去,请你把这张纸条转交给女主人。”
我走上楼去敲门,多罗雷思警惕地打开门,我把条子递给她。很快我听到屋内一声惊喜的高呼,多罗雷思探出头来。
“她愿意见他们,愿意听他们说。快叫他们上来!”她说。弗格森和福尔摩斯上楼来了。弗格森一进门就朝着床头奔了两步,但是他妻子用手止住了他。他失望地坐在一张沙发椅里。福尔摩斯鞠了一躬在他旁边坐下。女主人睁着惊奇的大眼睛看着福尔摩斯。“我想多罗雷思可以走开了,”福尔摩斯说:“噢,当然,太太,如果您想留下她我也不反对。好,弗格森先生,我一向很忙,事务繁杂,讲究简明扼要,速战速决。手术越快,痛苦越少。我首先要使你放心的是,你的妻子是一个非常善良、非常温柔和爱你、但却承受极大冤屈的人。”弗格森高兴地站起来。
“福尔摩斯先生,如果你能证实,我一辈子都感激你。”“我是要证实,但同时我也会伤害你。”“只要你能证明我妻子的清白无辜,其他的我全不在乎。世界上一切别的对我而言都不及我的妻子重要。”“那我就说说我先前的推理。吸血鬼的说法在我看来根本是不可能的,绝不存在。这种事在英国犯罪史中没有先例。但你确实亲眼目睹你妻子站在婴儿床边,嘴唇上沾满鲜血。”“我亲眼所见。”“但你难道从来不知道,吸吮淌血的伤口除了吸血之外还有别的可能吗?在英国历史上,有一位女王就是用嘴吸伤口的毒。”
“什么,毒!”“你们是一个南美家族。在我看见你墙上挂的这些武器之前,我已经凭直觉感受到它们的存在,也可能是其他毒,但我最先想到的便是南美毒箭。当我看见了那架小鸟弓旁边的空箭匣时,我毫不怀疑,这正是我所期望的东西。如果婴儿被这种蘸了马钱子的毒箭致伤,不即刻把毒吸吮出来是要丧命的。还有那条狗。如果一个人想要下毒,事先试试不是更可以万无一失吗?多么聪明,周全!狗本来不在我预料之中,但一看见我便了然于心了。”
“现在你完全明白了吧?你妻子极端害怕这种伤害。她目睹了发生的一切,及时挽救了婴儿的生命;但她却没告诉你实情,她明白你深深爱你的儿子,怕你伤心啊。”
“竟然是杰克!”“刚才你怀抱婴儿的时候我一直盯着窗户。因为他的脸清楚地映在了窗子的玻璃上,外面有百叶窗做底衬。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种骇人的嫉妒和残忍的报复心,那真是少见。”
“天哪!杰克!”“弗格森先生,你必须直面残酷的现实,这无疑是痛苦万分的。正因为他对你的爱,一种病态、扭曲、夸张的爱,还有对他亡母的思念形成了他的动机,对这个可爱婴儿的恨充斥了他的全身心,婴儿的可爱健康正烘托出他的残缺。”
“我的天!这是真的吗?”“太太,我说得对吗?”女主人头埋在枕头里,正在哭泣。这时她泪眼朦胧地望着她丈夫:“当时,我又怎能告诉你呢,鲍勃!我能想像得出你可能受到的巨大精神打击。我只有等待,等待别人来告诉你。当这位先生的条子上说他知道一切真相时,我兴奋得不得了,他仿佛具有某种神奇的力量。”
“可以让小杰克出外远航一年,这对他是身心俱佳的选择,我的建议就是如此。”福尔摩斯站了起来,又说,“太太,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你打杰克的原因我们完全理解,母亲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但是这两天你怎么敢让婴儿离开你的视线呢?”
“我把实情告诉梅森太太了,她知道一切。”“原来是这样,我想也是如此。”这时弗格森已经走到床前,两手颤抖,泣不成声了。“华生我想,咱们该退场了,”福尔摩斯在我耳边这样轻声说道,“你挽着忠实的多罗雷思的那只手,我挽这只手。剩下的问题,让他们自行解决吧。”关于这个案子,我还想告诉读者朋友,那就是福尔摩斯给本篇开头的那封来函写了回信,全文如下:
贝克街十一月二十一日
有关吸血鬼事宜
敬启者:
十九日接到来函后我已调查了贵店顾客——敏兴大街,弗格森一米尔黑德茶业经销公司的罗伯特·弗格森所要求查清的案件,结局圆满。承贵店引荐,特此致谢。
歇洛克·福尔摩斯敬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