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励志最让中学生感动的故事(青少年阅读故事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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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人生细雨(8)

每次都与那头老牛相遇。每次它都像新沐过,黄毛尖上缀着水珠,每颗水珠都反射着阳光,亮晶晶的,像颗小太阳,它就在小太阳的拥簇下向我走来……会想起那支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的同伴”。这支歌永远不会过时,就像人们对家园的记忆一样,泥土气息永远是新鲜的。

我从爷爷手中接过牛绳。那是头秤砣母牛,体呈秤砣形,又矮又小,结实。皮黑得发亮,静静地站在那儿,可以看见力在它的黑皮之下阵雷般滚动。犄角角尖的延长线可以构成一个圈。一年一崽决不含糊。其他时候,犁地打耙样样都比得过一头犍牛。这头牛脾气太坏,一接过牛绳,我就没有少吃亏。第一次骑它,我像骑其他牛一样,站在残墙上,双脚一分骑上去,没想到从这边骑上去又从那边滑下来,一屁股摔到地上,痛个钻心。自此每次骑它都小心翼翼,明白那牛背不是牛背是秤砣。牛类也许跟人类差不多,为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真理”,会吵嘴、械斗、争风吃醋、拼个你死我活。它用角顶、挑、擂、刺,常常打得对手遍体鳞伤,自己也没有少挂彩。却由此赢得牛群中的至尊。一群牛有了它,秩序和尊卑就显示出来了。那时我也挂彩,牛绳在我手掌上横七竖八刻下许多淤血印。

它是生产队的财产。爷爷对她却像对自己的牲畜一样,早上给它一盆加盐米汤,晚上加一两个干谷秸。爷爷常说:牛无夜草不肥!哪能又不加料,又要它出大力的道理。这也许是它力胜群敌、力过它牛的原因吧。他对它好它也通人性。不但听爷爷的话,也听我的话。爷爷那时成分不好,四类,经常挨斗,整他整得最凶的是他的一个堂弟,也是他的学生。他用细铁丝缀秤砣勒在爷爷的颈子上,把广播喇叭戴在爷爷头上狂轰乱叫,致使爷爷成了大半个聋子。爷爷骂他:“狼都不如。”我气不过,去动员它,第二天它就把他家的那头牛打个落花流水,卧圈不起,他那放牛的宝贝儿子来阻隔,也被顶了一头,没伤着,胆被吓破半边。回家来挨了一顿臭骂心里却甜。

它救过我一命。那是个麦季的中午,暴雨过后,河水涨满,我穿了条奶奶新做的碎花短裤去试游,刚下水,一个回漩涡就把我扯了进去,岸上的伙伴吓得一阵惊叫却没有一个人敢来救我。突然我觉得一个肉肉的躯体靠近我,凭本能我一阵猛揪,终于抓到一根蛇形物,随它猛一上升脱离水面,人却呛昏了。等我醒来已躺在自己家床上。从围着我的他们口中得知,我抓住的是它的尾巴……后来队里决定卖一批耕牛。那是个早晨,满枝的石榴果装点秋天的门楣。当我听说它因脾气暴躁也在“黑名单”上时,抓起一个石头就往队长家跑。牛贩子正在看它的吃口和生相。我一石头给他砸去:“哪个敢卖,老子跟他拼!”队长过来抱住我,我用石头砸他。边砸边嚎。牛贩子拿出一把水果糖哄我,我一巴掌打得糖果四散而逃,倒便宜了围观的伙伴。那头牛也像明白我被欺负,怒目一步步逼近牛贩子……它因此免遭黑奴命运。

爷爷一天天老了,它也日渐衰老。几年以后,爷爷随早晨最后一颗星隐去,出征搞地下工作去了。一天,放牧于爷爷坟地周围的草坡,它像通了灵性,在爷爷坟前望了许久,接着长叹一声:“哞——”。似乎在与老主人交谈,又像是自知天命。那声长叹多年以后都令人心有戚戚。那,也许是一种昭示。

也许同人类真的相似。当你强健时,就有人拥护你伸舌头舔你,涂了蜜粉给你;当你背时倒灶时,就应了一句古话:“墙倒众人推。”“文明是什么?文明是野性的升华。”这是哲学家说的,不知对不对。当第一头犍牛与它争斗,明显感到它体力日衰并打败它后,与它曾经有仇或没有仇,只是嫉妒它昔日勇猛强健的都一拥而上,一有机会便把它团团围住,打得它遍体鳞伤,哞哞不已。有时战争的暴发几乎是无缘无故的。尤其可怜的是,连它的孩子们也加入“革命”队伍,向它勇猛冲杀……从此它孤单单地,总离牛群远远的,独个儿缓慢地啃食、反刍。有时出神地望着一个地方,似乎在回忆昔日的英勇无畏和辉煌。

那年秋后,谷子堆成一座座小山。队里决定宰它来犒劳辛勤流汗的男人和女人。我没有嚎也没有喊。童年离我远了,文明离我近了。但我的心却滴着比泪还浓的、能染红一片土地的液体,并且每一次搏动都有白米和小麦的芳香。

据观看了“刑场”的人回来说,他们怕它反抗,先用枪打,半自动步枪子弹从头颅钻进,从眼眶钻出来,没死;接着又用锯锯它的头,它却一动不动,似乎这死期是上天早有明示。临到要锯断气管的时候,它长叹一声:“哞——”这一声长叹惊憾了在场的人,吓得刽子手生了半年病。随后,它轰然倒地……这一声长叹意味着什么?是一生英勇无畏的美丽句号吗?是对辛劳一生,最后仍逃不脱被剥皮食肉的命运的叹息抑或愤然感喟吗?还是因脾气古怪而得不到世人一句公允的总结而无可奈何?我没有吃它的肉,连嗅到气味都恶心。那晚,我反复翻看正读着的小学六年级的课本,想找几句话来做它的悼词,没有如愿。直到多年以后,每遇到牛肉食物,我都要仔细辨辨,有没有它的骨头,或肉……踪迹人活在世上总希望给他人留下些值得记忆和怀念的踪迹。譬如歌唱家愿意留下美妙的歌声,书法家愿意留下飘逸的字迹,文学家愿留下文字……甚至咱俩同学一场,送上一幅买来的贴画,写几句祝福,签上名,便可以使受赠者一看到这幅画就感到友情的温馨。这种温馨可以渗透老花镜、拐杖,直至某个日落西山、暮风吹起、天使唱着赞美诗列队相迎的时刻。

芸芸众生中,最难留下踪迹的,怕只有农民了。在他们身上发生的故事,会随时间和辈份的迁变而消逝;留下的木犁、镰刀、斧头亦随现代文明的开展而遗忘在尘封的角落;甚至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也因后世子孙保存不善而发黄……然而,踪迹肯定是有的。哪怕这些踪迹最终保留不下来,更写不进史书,但他们从不气馁,按自己的活法、自己的生活准则真实地生活着每一天。

1998年夏回乡,遇到一位少时同窗,当年能说会道,做班长,是我们这群戴不上红领巾的顽童的崇拜对象。小学毕业回家务农。十五年后再见面时,他一手牵着个戴红领巾的孩子,另一只手腾出来端酒,只见得半碗半碗猛灌,于噼里啪啦嚼肉的间隙里抱怨这个地球气候太坏,不是大旱就是暴雨。他期望值很高地说:“总有一天地球翻个身,又从原始社会开始,那日子才真小错!”说话时他一脸真诚,使人相信地球今晚上就翻身,明人就可以进入原始社会。农村生活的单调几乎是绝对的。过去两亩耕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而今又在上面加入太阳能洗澡器,闭路电视中的武侠言情三级片。视野由田野缩小到家,再由家缩小到电视机前。一步一步缩小,小到一定程度,做个地球翻身就到原始社会从头再来的梦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在横断山区一座矿山上有个大老板,他到底有多少钱,谁也说不准。在一年的时间里,包括由一家银行出面组织的十几个开矿公司来跟他竞争,都被他三下一除二拿下。当我见到他时,他正在训几个大青枫树下乘凉小赌的工人。

“你们一天挣几个钱?”(这些人每天工资25元)“有多少羊子撵不上山?”(即“有多少钱用不完”)“要赌跟老子赌!”“你婆娘娃儿还对你指望个啥!”“老子都赌不起,你算老几?”……听听,一针见血不一针见血。其实,他也曾经赌过,三十年前,把生产队的十头耕牛输掉;他也曾经嫖过,把自己女人和儿女都气得跟别人走了。之后他像其他因赌因嫖而只剩下自己的人一样,一无所有。听说接下来他大睡七天七夜。也许他成功于这七天的痛定思痛。几天后,他挑起一副最原始的爆米花机,从这个乡村到那个乡村。以爆米花为起点,他赶马车、办板鸭厂、办大理石厂……到拥有这座方圆三十平方公里的矿山。

他明天是不是依旧还拥有矿山,这似乎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曾经沧海而产生的除却巫山不是云的人生经验。他矿上的工人有这么一句话:“既恨他,又怕他,又打心眼里尊敬他感激他!”也许对于这位有五十三年人生经历的光杆司令,这就是他留下的踪迹。转过头来看看那些花天酒地、灯红酒绿、以车代步、粉袖盈天的场景,他的故事,虽不能(或无法)鉴前世之兴衰,却能考你我之得失。但愿人生不要太离谱。人们谈到命运时总是很恭敬,以为冥冥中真有神灵。

是么?姑且相信人生有“命”,那么“运”绝对在自己手中。比如,当官当得好好的,他偏要搞歪门邪道;发财当老板志得意满,他偏钻钻法律的空子;做司机蛮写意,他偏开飞车……如此等等,留下些叹息,让人评说。

农村人大多敬神,在堂屋正中供神龛,是天地君亲师吃冷猪肉的地方。神龛题额上是“祖德流芳”这类的赞誉。既然是“祖德”,却又兼供“天、地、君、师”,这有点不伦不类。而且,说真的,这有点幽默。把活着的人所干的一切荣辱功过、得意失宠、顺境逆境……全归咎于祖宗的福荫,这本身就很幽默。一方面真实地创造着未来,另一方面念念不忘过去的“祖德”,长期处于进退维艰的境地,这又是一层幽默。

然而,即使历史的触须从不光顾,他们却真实而认真地写着各自的历史,或硬实,或无聊,或悲悲壮壮轰轰烈烈,或凄凄惨惨冷冷清清。——他们生命的全部也许仅止于此罢。千百年来谁改变过他们!他们又何尝改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