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第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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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苏辙卷(16)

昔者夫子及其生而从之游者,盖三千余人。是三千人者,莫不皆有得于其师,是以从之周旋奔走,逐于宋、鲁,饥饿于陈、蔡,困厄而莫有去之者,是诚有得乎尔也。盖颜渊见于夫子,出而告人曰:“吾能知之。”子路、子贡、冉有出而告人亦曰:“吾知之。”下而至于邽巽、孔忠、公西舆、公西箴,此数子者,门人之下第者也,窃窥于道德之光华,而有闻于议论之末,皆以自得于一世。其后田子方、段干木之徒,讲之不详,乃窃以为虚无淡泊之说。而吴起、禽滑毌之类,又以猖狂于战国。盖夫子之道,分散四布,后之人得其遗波余泽者至于如此。而扬朱、墨翟、庄周、邹衍、田骈、慎到、韩非、申不害之徒,又不见夫子之大道,皇皇惑乱,譬如陷于大泽之陂(11),荆榛棘茨,蹊隧灭绝,求以自致于通衢(12)而不可得,乃妄冒蒺藜,蹈崖谷,崎岖缭绕,而不能自止。何者?彼亦自以为己之得之也。

辙尝怪古之圣人,既已知之矣,而不遂以明告天下而著之六经。六经之说皆微见其端,而非所以破天下之疑惑,使之一见而寤者,是以世之君子纷纷至此而不可执也。今夫《易》者,圣人之所以尽天下刚柔喜怒之情、勇敢畏惧之性,而寓之八物。因八物之相遇,吉凶得失之际,以教天下之趋利避害,盖亦如是而已。而世之说者,王氏、韩氏至以老子之虚无,京房、焦贡至以阴阳灾异之数。言《诗》者不言咏歌勤苦酒食燕乐之际,极欢极戚而不违于道,而言五际子午卯酉之事。言《书》者不言其君臣之欢,吁俞(13)嗟叹,有以深感天下,而论其《费誓》《秦誓》之不当作也。夫孔子岂不知后世之至此极欤?其意以为后之学者,无所据依感发以自尽其才,是以设为六经而使之求之,盖又欲其深思而得之也,是以不为明著其说,使天下各以其所长而求之。故曰:“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而子贡亦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夫使仁者效其仁,智者效其智,大者推明其大,而不遗其小,小者乐致其小,以自附于大,各因其才而尽其力,以求其至微至密之地,则天下将有终身校其说而无倦者矣。至于后世不明其意,患乎异说之多而学者之难明也,于是举圣人之微言而折之以一人之私意,而传疏之学横放于天下。由是学者愈怠,而圣人之说益以不明。

今夫使天下之人因说者之异同,得以纵观博览,而辨其是非,论其可否,推其精粗,而后至于微密之际,则讲之当益深,守之当益固。《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昔者辙之始学也,得一书,伏而读之,不求其博,而惟其书之知,求之而莫得,则反覆而思之,至于终日而莫见,而后退而求其得。何者?惧其入于心之易,而守之不坚也。及既长,乃观百家之书,从横颠倒,可喜可愕,无所不读,泛然无所适从。盖晚而读《孟子》,而后遍观乎百家而不乱也。而世之言者曰:学者不可以读天下之杂说,不幸而见之,则小道异术将乘间而入于其中。虽扬雄尚然,曰:“吾不观非圣之书。”以为世之贤人所以自养其心者,如人之弱子幼弟不当出而置之于纷华杂扰之地,此何其不思之甚也!古之所谓知道(14)者,邪词入之而不能荡,诐(15)词犯之而不能诈,爵禄不能使之骄,贫贱不能使之辱,如使深居自闭于闺闼之中,兀然颓然而曰“知道知道”云者,此乃所谓腐儒者也。古者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是君子之所不为也。而孔子曰:“伯夷、叔齐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柳下惠、少连降志而辱身,言中伦,行中虑。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而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夫伯夷、柳下惠,是君子之所不为,而不弃于孔子,此孟子所谓孔子集大成者也。至于孟子,恶乡原之败俗,而知於陵仲子之不可常也。美(16)禹、稷之汲汲于天下,而知颜氏子自乐之非固也,知天下之诸侯其所取之为盗,而知王者之不必尽诛也,知贤者之不可召,而知召之役之为义也。故士之言学者,皆曰孔孟。何者?以其知道而已。

今辙山林之匹夫,其才术技艺无以大过于中人,而何敢自附于孟子?然其所以泛观天下之异说,三代以来,兴亡治乱之际,而皎然其有以折(17)之者,盖其学出于孟子而不可诬也。

今年春,天子将求直言之士,而辙适来调官(18)京师,舍人杨公不知其不肖,取其鄙野之文五十篇而荐之,俾与明诏之末。伏惟执事(19)方今之伟人而朝之名卿也,其德业之所服,声华之所耀,孰不欲一见以效薄技于左右?夫其五十篇之文,从中而下,则执事亦既见之矣。是以不敢复以为献,姑述其所以为学之道,而执事试观焉。

【注释】

(1)诸子百家:先秦至汉初各种学派的总称。

(2)斤:斧子一类的工具。

(3)芟夷蹶取:铲除平定,竭尽而取。蹶,竭尽,枯竭。

(4)捩:折,折断。

(5)委顿:疲乏狼狈。

(6)夜光:指夜光珠。

(7)颣玭:毛病,缺点。

(8)的旡:鲜明的样子。

(9)晃荡:耀眼生辉的样子。

(10)交戛:交错的响声。

(11)陂:水边、岸。

(12)通衢:四通八达的大道。

(13)吁俞:感叹词。

(14)知道:懂得,明白。

(15)诐:不正,邪僻。

(16)美:赞赏,以……为美。

(17)折:驳斥,使对方屈服。

(18)调官:官职迁转。宋制,地方官每三年一调。苏辙曾被受与渑池县主薄一职,但未赴任。

(19)执事:各部门的专职官员。这里指两制诸公。

上刘长安书

辙闻之:物之所受于天者异,则其自处必高,自处既高,则必趯然(1)有所不合于世俗。盖猛虎处于深山,向风长鸣,则百兽震恐而不敢出。松柏生于高冈,散柯布弃而草木为之不殖(2)。非吾则尔拒。而尔则不吾抗也。

故夫才不同则无朋,而势远绝则失众,才高者身之累也,势异者众之弃也。昔者伯夷、叔齐已尝试之矣,与其乡人立,以其冠之不正也,舍而去之。夫以其冠之不正也,舍之而去,则天下无乃无可与共处者耶?举天下而无可与共处,则是其势岂可以久也?苟其势不可以久,则吾无乃亦将病之?与其病而后反也,不若其素与之之为善也。伯夷、叔齐惟其往而不反,是以为天下之弃人也。以伯夷之不吾屑(3)而弃伯夷者,是固天下之罪矣。而以吾之洁清而不屑天下,是伯夷亦有过耳。古语有之曰:“大辩若讷(4),大巧若拙。”何者?惧天下之以吾辩而以辩乘我(5),以吾巧而以巧困我。故以拙养巧,以讷养辩,此又非独善保身也,亦将以使天下之不吾忌,而其道可长久也。

今夫天下之士,辙已略观之矣:于此有所不足,则于彼有所长;于此有所蔽,则于彼有所见。其势然矣。仄闻(6)执事之风,明俊雄辩,天下无有敌者,而高亮刚果,士之进于前者,莫不振栗而自失,退而仰望才业之辉光,莫不逡巡(7)而自愧。盖天下之士已大服矣,而辙愿执事有以少下之(8),使天下乐进于前而无恐,而辙亦得进见左右,以听议论之末。幸幸甚甚。

【注释】

(1)趯然:跳跃的样子。

(2)散柯布弃:散乱的枝条落下来遍布地上。布,遍布。弃,遗弃,这里是从树上落下来之意。

(3)不吾屑:即不屑吾,对我不重视。不屑,不顾,不重视之意。

(4)讷:语言迟钝,不善于讲话。

(5)乘我:压服我。乘,这里当压服,欺压讲。

(6)仄闻:侧面听说,仄,侧面。

(7)逡巡:有顾虑而徘徊或退却。

(8)少下之:稍稍屈尊一些。下,降下。

贺欧阳少师致仕启(1)

伏审累章得谢(2),故邑荣归(3)。位冠东宫(4),宠兼旧职。高风所振(5),清议愈隆(6)。伏惟致政观文少师(7),道德在人,术学盖世(8)。早游侍从,蔚为议论之宗;晚入庙堂,隐然众庶之望。属三朝之终始(9),更万变之勤劳。临事而安,莫测弛张之用(10);释位既久(11),始知静镇之功。仰成绩之不刊(12),信后来之难继。荐历三镇(13),始终一心。知无不言,曾中外而易意(14)?老而弥壮,信贤达之过人。众皆以力事君,公独以道自任。仕以其力者,力衰而后去;进以其道者,道高则难留。故七十致仕,在《礼》则然(15),而“六一”自名(16),此志久矣。筑室清颍(17),琴书足以忘忧;遗名四方,珪组盖已外物。谁欤治国,能就问以质疑?惟是门人,尚不拒其来学,辙以官守(18),不获躬诣门屏(19),谨奉启陈贺。

【注释】

(1)欧阳:欧阳修(1007—1072),庐陵吉水人,字永叔,自号醉翁、六一居士。

(2)伏审:匍伏知道。匍伏谓爬行,用以表谦。

(3)故邑:指颍州。

(4)东宫:太子所居之宫,也指太子。

(5)高风:高超卓越的风范。

(6)清议:公正的评论。

(7)致政:归还政事、辞职。

(8)术学:学术,此处指文学。

(9)三朝:仁宗、英宗、神宗三朝。

(10)弛张:时事的起落变化。

(11)释位:去位。

(12)仰:仰望。不刊:不可磨灭。

(13)荐历三镇:多次历三州。

(14)易:悦,和悦。

(15)在《礼》则然:《礼·王制》:“五十而爵,六十不亲学,七十致政。”

(16)六一:欧阳修晚年自号六一居士。

(17)清颍:清澈的颍水之滨。

(18)官守:居官守职。离不开工作岗位。

(19)躬诣:亲自到。躬:亲身。诣:到。门屏:指家门。

答黄庭坚书

辙之不肖,何足以求交于鲁直(1)?然家兄子瞻与鲁直往还甚久,辙与鲁直舅氏公择相知不疏,读君之文,诵其诗,愿一见者久矣。性拙且懒,终不能奉咫尺之书,致殷勤于左右,乃使鲁直以书先之,其为愧恨可量也。

自废弃以来,颓然自放,顽鄙愈甚,见者往往嗤笑,而鲁直犹有以取之。观鲁直之书,所以见爱者,与辙之爱鲁直无异也。然则书之先后,不君则我,未足以为恨也。比闻鲁直吏事之余,独居而蔬食,陶然自得。

盖古之君子不用于世,必寄于物以自遣。阮籍以酒,嵇康以琴。阮无酒,嵇无琴,则其食草木而友麋鹿,有不安者矣。独颜氏子(2)饮水啜菽(3),居于陋巷,无假于外,而不改其乐,此孔子所以叹其不可及也。今鲁直目不求色,口不求味,此其中所有过人远矣,而犹以问人,何也?闻鲁直喜与禅僧语,盖聊以是探其有无耶?渐寒,比日起居甚安,惟以时自重。

【注释】

(1)鲁直: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与秦观,张来,晁补之游于苏轼之门,人称苏门四学士。晚年位益黜而名益高,世人以他与苏轼并称苏黄。

(2)颜氏子:指孔子的学生颜回。春秋时鲁国人。好学,乐道安贫。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不迁怒,不贰过,在孔门中以德行著称。后世儒家尊为“复圣”。

(3)啜菽:吃豆子。啜,吃。菽,豆类的总称。

陈州为张安道论时事书

伏以中外臣庶各有职事,越职而言,国有常宪(1)。臣守土陈州,非有言责而辄言之,计其狂愚,兹实有罪。然臣伏念顷以老疾不任吏事,陛下未忍废弃,亲择便地以遂安养。将辞之日,面奉德音。以为大臣之义,皆当为国谋虑,不宜以中外(2)为嫌,有所不尽。古人有言:“虽乃身在外,乃心罔(3)不在王室。”伏惟圣德广大,无所不容,而臣自到任以来于今一岁,心目昏眩,有加无瘳(4),故尝乞丐余生,求还闾舍,区区之诚久而未获。陛下视臣志气一衰至此,岂复有意别白(5)是非而与世俗争议也哉!是以得失之间久无所与。今者窃有所怀,上为陛下参之官吏,下为陛下验之百姓,而安危之机实在于此。自惟受恩累圣,邦(6)之休戚,身实同之,志力虽衰,于义不可嘿已,然臣之所欲言者,非敢远引前古,逆探未然,以惑陛下之聪明也。凡皆陛下之所尝试,而臣愚之所与闻者耳。

臣伏见陛下即位之始,计虑深远,凡有所建,动合天心,始议山陵(7),深恤费用之广,推明先帝薄葬之命,以诏有司。四方闻之,无不感泣。其后一年之间,诞布号令,劝率宗族惇孝弟之行,勉励州郡先农桑之政,复转对以广言路,议徭役以宽民力。盛德之事,不可具记。是时天下虽大变之后,而无不翘然想闻德音以忘其忧。两宫欢欣,九族亲睦;群臣万民,蒙福而安。纷纭之议,不至于朝廷;谤鎗(8)之声,不闻于闾里。陛下优游无为,而天下已治矣。为国如此,岂不乐哉!陛下自今视之,当日之政,其可悔恨者凡有几?以臣视之,非独陛下无所悔恨,虽天下之人,亦未有以为失当者也。何者?政令简易而人情之所安耳。《易》曰:“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向使陛下推行此道始终不变,则臣以为久大之功可得而致矣。

其后求治太切,用意过当,奸臣缘隙得进邪说,始议开边以中(9)上旨。于是延安有横山之谋,保安有招诱之计。陛下饶之以金帛,假之以干戈。小人贪功,虑害不远,轻发深入,结怨西戎,攘夺尺寸无用之土,空竭内府累世之积。大者疲弊秦、雍(10),小者身死寇雠,西鄙骚然不宁,而陛下始一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