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第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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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苏辙卷(11)

(5)伯夷、叔齐:商孤竹君的两个儿子。相传其父遗命要立次子叔齐为继承人。孤竹君死后,叔齐让位给伯夷,伯夷不受,叔齐也不愿登位,先后都逃到周国。周武王伐纣,两人叩马谏阻。武王灭商后,他们耻食周粟,逃到首阳山,采薇而食,后双双饿死。

(6)柳下惠、少连:柳下惠,即春秋时鲁大夫展禽,因食邑柳下,谥惠,故称柳下惠。任士师时,三次被黜,与伯夷并称夷惠。少连,亦古时屈志而辱身的人。

(7)虞仲:即仲雍,周先人古公亶父的次子,相传古公亶父欲立少子季历,以便再传给历子昌(文王)。仲雍与其兄太伯一同避往楚越间,自号句吴,太伯死,由他继位。

(8)汗漫:阔大不着边际的样子。

(9)徼:求,求取。

燕赵论

昔者三代之法,使天下立学校而教民,行乡射(1)饮酒之礼。于岁之终,田事既毕,而会其乡党之耆老(2),设其笾豆酒食之荐,而天子之大夫亲为之行礼。盖以为田野之民,裸裎(3)其股肱,而劳苦其筋力,长幼杂作,以趋一时之利,习于鄙野之俗,而不知孝悌之节,顽冒无耻,不可告语,而易与为乱。是以因其休息而教之以礼,使之有所不忘于其心,故三代之民,虽耕田荷任(4)之贱,其所有为者甚鄙,而其中必有所守,其心甚朴,而亦不至于无知以犯非义,何者?其上之人不以为鄙而不足教,而其民亦喜于为善也。

至于后世之衰,天下之民,愚者不知君臣父子之义,而天下之风俗日已败乱。今夫轻扬而剽悍、好利而多变者,吴、楚之俗也;劲勇而沉靖(5)、椎钝(6)而少文者,燕、赵之俗也。以轻扬剽悍之人,而有好利多变之心,无三代王者之化,宜其起而为乱矣。若夫北方燕、赵之国,其劲勇沉靖者,可以义动,而椎鲁少文者,可以信结也。然而燕、赵之间,其民常至于自负其勇以为盗贼,无以异于吴、楚者,何也?其劲勇近于好乱,而其椎钝近于无知。上失其道,而燕、赵之良民,不复见于当世,而其暴戾之夫每每乱天子之治。仲尼曰:“君子好勇而无义,则为乱;小人好勇而无义,则为盗。”故古之圣人止乱以义,止盗以义,使天下之人皆知父子君臣之义,而谁与为乱哉?

昔者唐室之衰,燕、赵之人,八十年之间,百战以奉(7)贼臣,竭力致死,不顾败亡,以抗天子之兵,而以为忠臣义士之所当然。当此之时,燕、赵之士,惟无义也,故举其忠诚专一之心,而用之天下之至逆。以拒天下之至顺,而不知其非也。孟子曰:“无常产(8)而有常心者,惟士为能。若夫民无常产,因无常心。苟无常心,放僻邪侈(9),无不为已。”故夫燕、赵之地,常苦夫士大夫之寡也。

【注释】

(1)乡射:古代以射选士,其制有二:一为州长于春秋两季以礼会民,射于州之学校;二为乡大夫三年大比,献贤能之书于王,行乡射之礼,射礼前,先行乡饮酒礼。

(2)耆老:老年人。

(3)裎:裸体。

(4)荷任:负荷,负担,背负。

(5)沉靖:深沉安静。

(6)椎钝:朴实迟钝。

(7)奉:遵从,遵守。

(8)常产:固定资产。

(9)放僻邪侈:放纵邪恶。

蜀论

匹夫匹妇,天下之所易(1)也。武夫任侠,天下之所畏也。天下之人,知夫至刚之不可屈,而不知夫至柔之不可犯也。是以天下之乱。常至于渐深而莫之能止。盖其所畏者,愈骄而不可制,而其所易者,不得志而思以为乱也。秦、晋之勇,蜀、汉之怯,怯者重犯禁,而勇者轻为奸,天下之所知也。当战国之时,秦、晋之兵弯弓而带剑,驰骋上下,咄嗟(2)叱咤,蜀、汉之士所不能当(3)也。然而天下既安,秦、晋之间,豪民杀人以报仇,椎埋发冢(4)以快其意,而终不敢为大变也。蜀人畏吏奉法,俯首听命。而其匹夫小人,意有所不适,辄起而从乱,此其故何也?观其平居无事,盗入其室,惧伤而不敢校(5),此非有好乱难制之气也。然其弊常至于大乱而不可救,则亦优柔不决之俗,有以启之耳。

今夫秦、晋之民,倜傥(6)而无所顾,负力而傲其吏。吏有不善,而不能以有容也,叫号纷呶(7),奔走告诉,以争毫厘曲直之际,而其甚者,至有怀刃以贼(8)其长吏,以极其忿怒之节,如是而已矣。故夫秦、晋之俗,有一朝不测之怒,而无终身戚戚不报之怨也。若夫蜀人,辱之而不能竞(9),犯之而不能报,循循(10)而无言,忍诟而不骤发也。至于其心有所不可复忍,然后骤而为群盗,散而为大乱,以发其愤憾不泄之气。故虽秦、晋之勇,而其为乱也,志近而祸浅;蜀人之怯,而其为变也,怨深而祸大。此其勇怯之势,必至于此而无足怪也。是以天下之民,惟无怨于其心。怨而得偿(11),以快其怒,则其为毒也,犹可以少解。惟其郁郁而无所泄,则其为志也远,而其毒深,故必有大乱,以发其怒而后息。

古者君子之治天下,强者有所不惮,而弱者有所不侮,盖为是也。《书》曰:“无虐茕独(12),而畏高明。”《诗》曰:“不侮鳏寡,不畏强御(13)。”此言天下之匹夫匹妇,其力不足以与敌,而其智不足以与辩,胜之不足以为武,而徒使之怨以为乱故也。嗟夫,安得斯人者,而与之论天下哉!

【注释】

(1)易:轻视。

(2)咄嗟:叹词。表示呵叱悲叹。

(3)当:匹敌。

(4)椎埋发冢:打开坟墓,槌打埋在里边的死人。椎,用槌子打,发,挖开。

(5)校:对抗。较量。

(6)倜傥:不拘于俗。

(7)呶:喧哗。

(8)贼:残害。

(9)竞:争逐。此处引申为反抗。

(10)循循:顺从的样子。

(11)偿:赔偿。抵偿。

(12)茕独:孤独无援的人。

(13)强御:横暴有势力者。

北狄论

北狄(1)之人,其性譬如禽兽,便于射猎,而习于驰骋。生于斥卤(2)之地,长于霜雪之野,饮水食肉,风雨饥渴之所不能困,上下山坂,筋力百倍,轻死而乐战,故常以勇胜中国。然至于其所以拥护亲戚,休养生息,畜牛马,长子孙,安居佚乐,而欲保其首领者,盖无以异于华人也。而中国之士,常惮其勇,畏避而不敢犯。毡裘之民(3),亦以此恐愒(4)中国而夺之利。此当今之所谓大患也。

昔者汉武(5)之世,匈奴绝和亲,攻当路塞,天下震恐。其后二十年之间,汉兵深入,不惮死亡,捐命绝幕(6)之北,以决胜负,而匈奴孕重(7)堕坏,人畜疲敝,不敢复战。何者?勇士壮马,非中国之所无,有而穷追远逐。虽匈奴之众,亦终有所不安也。故夫敌国之盛,非邻国之所深忧也,要在养兵结士而集其勇气,使之不慑而已。

方今天下之势,中国之民,优游缓带,不识兵革之劳,骄奢怠惰,勇气消耗。而戎狄之赂,又以百万为计,转输天下,甘言厚礼,以满其不足之意,使天下之士,耳熟所闻,目习所见,以为生民之命,寄于其手,故俯首柔服,莫敢抗拒。凡中国勇健豪壮之气,索然无复存者矣。

夫战胜之民,勇气百倍;败兵之卒,没世(8)不复。盖所以战者,气也;所以不战者,气之畜(9)也;战而后守者,气之余也。古之不战者,养其气而不伤。今之士不战,而气已尽矣。此天下之所大忧者也。

昔者六国之际,秦人出兵于山东,小战则杀将,大战则割地,兵之所至,天下震栗。然诸侯犹帅其罢散(10)之兵,合从以击秦,砥砺战士,激发其气。长平之败(11),赵卒死者四十万人,廉颇(12)收合余烬,北摧栗腹(13),西抗秦兵,振刷磨淬(14),不自屈服。故其民观其上之所为。日进而不挫,皆自奋怒以争死敌。其后秦人围赵邯郸,梁王使将军新垣衍如赵,欲遂帝秦,而鲁仲连(15)慷慨发愤,深以为不可。盖夫天下之士,所为奋不顾身,以抗强虎狼之秦者,为非其君也。而使诸侯从而帝之,天下尚谁能出身以拒其君哉?故鲁仲连非徒惜夫帝秦之虚名,而惜夫天下之势有所不可也。

今尊奉夷狄无知之人,交欢纳币,以为兄弟之国,奉之如骄子,不敢一触其意,此适足以坏天下义士之气,而长夷狄豪横之势耳。今诚养威而自重,卓然特立,不听夷狄之妄求,以为民望,而全(16)吾中国之气。如此数十年之间,天下摧折之志复壮,而北狄之勇,非吾之所当畏也。

【注释】

(1)北狄:古代北方少数民族的总称。

(2)斥卤:盐碱地。

(3)毡裘之民:指北方少数民族,他们铺毡穿裘,故代称之。

(4)恐愒:恐吓。

(5)汉武:指汉武帝。

(6)绝幕:极远的沙漠地带。幕,通“漠”。

(7)孕重:怀孕。

(8)没世:终身,永久。

(9)畜:积聚,储藏。

(10)罢散:疲劳散乱。

(11)长平之败:秦将白起于长平(战国时赵国的一个邑,在今山西高平县西北)大败赵军,活埋赵降卒四十万。

(12)廉颇:战国时赵国的大将。

(13)栗腹:人名,战国时燕将。

(14)振刷磨淬:振奋自强的意思。

(15)鲁仲连:战国时齐人,亦称鲁连。游于赵,秦围赵急,魏派垣衍为使请求帝秦。鲁仲连力言不可。后燕将据聊缄,齐攻之岁余不下,鲁仲连遗书燕将,聊城才下,齐王欲为之封爵,鲁仲连逃隐海上。

(16)全:保全。

西戎论

戎狄(1)之俗,畏服大种(2),而轻中国。戎强则臣狄,狄强则臣戎。戎狄皆弱,而后中国可得而臣;戎狄皆强,而后侵略之患不至于中国。盖一强而一弱,中国之患也。彼其弱者,不敢独战,是以争附强国之余威,以趋利于中国,而后无所惧。强者并将弱国之兵,荡然南下,而无复反顾之忧,然后乃敢专力于中国而不去。此二者以势相从而不可间,是以中国之士,常不得解甲而息也。

昔者冒顿老上之盛(3),惟西戎之无强国也,故匈奴之人,得以尽力而苦吾中国。使西戎有武力战胜之君,则中国之祸,将有所分而不专。何者?彼畏西戎之乘其后也。故北狄强,则中国不得不厚西戎之君,而西戎之君,亦将自托于中国。然而西戎非有强力自负之国。则其势亦将折而入于匈奴。惟其国大而好勇,其君之意,欲区区自立于一隅,而不畏北狄之众,而后中国可得而用也。

然天下之人,皆以为北方有强悍不屈之匈奴,而又重之以西戎之大国。则中国将不胜其困,此何其不思之甚也!夫戎狄之人,惟其愚陋而多怨,是故可与共忧也;惟其强狠而好胜,是故可以激而壮也。使之自相攻击,而不能相下,则其势必走于中国。中国因而收之,而其不服者,乃可图也。

然天下之议,又将以为戎狄之俗,不喜自相攻斗,而喜击中国之众,此其势固不可得而合也。盖亦以为不然。夫四夷(4)之所以喜攻中国者,为夫吾兵之不能苦战,而金玉锦绣之所交会(5)也。今使吾兵精而食足,据险阻,明烽燧,吏士练习而不敢懈,彼虽壮骑,无所施设(6),则其利不在于攻中国。坚坐而相守,不出十年,彼外无所掠虏,将不忍而热中,将反而求以相诟,以为起兵之名。彼兵交于匈奴而怨结于中国,则何以自固。故中国举而收之,必将得其欢心。然天下之心,常畏其强而莫或收之,而使为北狄之用,此何其不识戎狄之情也!

【注释】

(1)戎狄:指战国西部和北部的少数民族。

(2)大种:大的种族。

(3)冒顿老上之盛:指冒顿单于的兴盛。冒顿(公元前?—前174)。公元前209年他杀父自立,有战士号称三十万,东灭东胡,西破月氏,进占今河套地,威胁新建立的西汉政权。

(4)四夷:东夷,西戎,南蛮,北狄旧时统称为四夷。

(5)交会:聚集。

(6)施设:施展。

西南夷论

古者九夷八蛮(1),无大君长,纷纷籍籍(2),不相统制。惟北狄(3)之种,常为大国,以抗中夏。然蛮夷之俗,种姓分别,千人为部,百家为党,见利则聚,轻合易散,族类不一,其心终莫相爱,故其兵利于疾战,而不利于迟久。北狄之人,绵地千里,控弦(4)百万,侯王君长通为一家,人畜富庶,蔓延山谷之间,其心常有所爱重而不忍去,故其兵利于迟久,而不利于疾战。此二者其大小之势,各有所便,宜乎中国之所以待之者,各有道也。

今夫北狄之人,伏于阴山之下,养兵休士,久居而不战,此其志岂尝须臾(5)忘中国也?然其心以为:战而胜人,犹不若不战而屈人之兵。战而不胜,民之死者未可知也,故常大言虚喝而不进,以谋敝(6)中国。盖其所爱者愈大,故其谋之愈深,而发之愈缓,以求其不失也。若夫西戎、南蛮、西南夷(7)之民,悉其众庶(8),尚不能当狄人之半,而其酋豪,每每为乱不能自禁,此诚无爱于其心,而侥幸于一战,以用其乌合之众而已。故夫蛮夷之人,扰边求利,其中非有大志者,其类皆可以谋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