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
唐太宗之贤,自西汉以来,一人而已。任贤使能,将相莫非其人,恭俭节用,天下几至刑措(1),自三代以下,未见其比也。然传子至孙,遭武氏之乱,子孙为戮,不绝如线,后世推原其故而不得。以吾观之,惜乎其未闻大道也哉!
昔楚昭王有疾,卜之曰:“河为祟(2)。”大夫请祭诸郊,王曰:“三代命祀,祭不越望(3)。江、汉、淮、漳,楚之望也。祸福之至,不是过也,不縠(4)虽不德,河非所获罪也。”遂弗祭。及将死,有云如众赤乌,夹日以飞三日。王使问周史,史曰:“其当主身乎!若萗(5)之,可移于令尹、司马。”王曰:“除腹心之疾,而置诸股肱,何益?不縠不有大过,天其夭诸?有罪受罚,又焉移之?”亦弗萗。孔子闻之曰:“楚昭王知大道矣。其不失国也,宜哉!”吾观太宗所为,其不知道者众矣,其能免乎?
贞观之间,天下既平,征伐四夷,灭突厥,夷高昌,残吐谷浑,兵出四克,务胜而不知止。最后亲征高丽,大臣力争不从,仅而克之,其贤于隋氏(6)者,幸一胜耳。而帝安为之。原其意,亦欲夸当世、高后世耳(7)。
太子承乾既立十余年,复宠魏王泰,使兄弟相倾。承乾既废,晋王,嫡子也。欲立泰,而使异日传位晋王,疑不能决,至引佩刀自刺,大臣救之而止。父子之间,以爱故轻予夺,至于如此。
帝尝得秘谶(8),言唐后必中微(9),有女武代王。以问李淳风,欲求而杀之。淳风曰:“其兆既已成,在宫中矣,天之所命,不可去也。徒使疑似之戮,淫及无辜,且自今已往四十年,其人已老,老则仁。虽受终易姓,必不能绝李氏,若杀之复生壮者,多杀而逞,则子孙无遗类矣。”帝用其言而止,然犹以疑似杀李君羡。夫天命之不可易,惟修德或能已之,而帝欲以杀人弭之,难哉!
帝之老也,将择大臣以辅少主。李勣起于布衣,忠力劲果,有节侠之气,尝事李密,友单雄信。密败,不忍以其地求利。密死,不废旧君之礼。雄信将戮,以股肉啖之,使之俱死,帝以是为可用,疾革(10),谓高宗:“尔于勣无恩,今以事出之,我死,即授以仆射。”高宗从之。及废皇后,立武昭仪,召勣与长孙无忌、褚遂良(11)计之,勣称疾不至。帝曰:“皇后无子,罪莫大于绝嗣,将废之。”遂良等不可,他日勣见,帝曰:“将立昭仪,而顾命大臣皆以为不可,今止矣。”勣曰:“此陛下家事,不须问外人。”由此废立之议遂定。勣,匹夫之侠也,以死徇人不以为难,至于礼义之重,社稷所由安危,勣不知也。而帝以为可以属幼孤,寄天下,过矣!且使勣信贤,托国于父,竭忠力以报其子,可矣,何至父逐之,子复之,而后可哉!挟数(12)以待臣下,于义既已薄矣。
凡此皆不知道之过也。苟不知道,则凡所施于世,必有逆天理,失人心,而不自知者。故楚昭王惟知大道。虽失国而必复。太宗惟不知道,虽天下既安且治,而几至于绝灭。孔子之所以观国者如此。
【注释】
(1)天下几至刑措:天下几乎达到无人犯法的程度。刑措,同刑错,无人犯法,刑法搁置不用。
(2)河为祟:黄河在作祟。
(3)越望:超越所能看到的。
(4)不縠:古代诸侯的谦称。
(5)萗:古代消除灾害的一种祭祀。
(6)隋氏:指隋朝的皇帝。
(7)亦欲夸当世,高后世耳:也是想在当世炫耀自己,令后世敬仰他。夸,炫耀。
(8)秘谶:秘密地预言,预兆。
(9)中微:中衰之意。
(10)疾革:病重。革,急,重。
(11)长孙无忌、褚遂良:二人皆为唐高宗重臣。
(12)挟数:依靠权术。数,原为技艺、技术。这里引申为权谋、权术。
狄仁杰
母后临朝,据人君之地而私其亲。有志之士,将欲正之,常患不克(1)。汉吕后欲王诸吕(2),王陵以高帝旧约争之曰:“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背之不可。”言虽直,不见省。陵幸而不死,亦废不用。唐武后废庐陵王,立豫王。豫王虽在位,未尝省天下事。徐敬业为之起兵于外,裴炎争之于内,皆不旋踵(3)为戮。何者?位尊权重,臣下所无奈何,势必至此也。
惠帝之亡也,陈平听张辟疆计,封王诸吕。吕后安之。故平与周勃得执将相之柄,以伺其间(4)。后复听陆贾,交欢周勃。将相之权不分,故周勃得入北军,左袒一呼,而吕氏以亡。豫王既立,武后革命称帝,追尊祖考,封王子弟,戕杀天下豪俊,志得气满,以为武氏有太山之安矣。狄仁杰虽为宰相,而未尝一言。及后欲以三思(5)为太子,访之大臣,仁杰乃曰:“臣观天人未厌唐德,顷匈奴犯边,陛下使三思募士,逾月不及千人。及使庐陵王,不旬浃(6)得五万人。今欲立嗣,非庐陵不可。”后怒罢议。久之,复召问曰:“朕数梦双陆(7)不胜,何也?”对曰:“双陆不胜,无子也,意者天以此儆陛下耶。文皇帝身蹈锋刃,百战以有天下,传之子孙。先帝寝疾,诏陛下监国。陛下掩神器(8)而取之十余年矣,又欲以三思为后,且母子与姑侄孰亲?陛下立庐陵王,则千秋万岁血食于太庙。三思立宫庙,无祔(9)姑之礼。”后感悟,即日遣徐彦伯迎庐陵于房州而立之。
盖王陵、裴炎迎祸乱之锋,欲以一言折之,故不废则死。陈平、狄仁杰待其已衰而徐正之,故身与国俱全。惟吕后无子,亲止于侄,故没身而后变。武后有子,母子之爱,人情之所同,故老而自复。由此观之,陈、狄之所以成功者,皆以缓得之也。然庐陵既立,而张易之昌宗未去。仁杰置之不问,复授之张柬之,俟其恶稔(10)而后取。岂以祸乱之根生于母子之间?不如是,则必至于毁伤故耶!老氏有言:“将欲歙(11)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胜刚,弱胜强。鱼不可以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二公得之矣。
【注释】
(1)不克:不能,办不到。
(2)欲王诸吕:想使诸吕成为君王。
(3)旋踵:比喻很快,时间很短。
(4)以伺其间:以等待时机。间,夹缝,间隙,引申为机会。
(5)三思:指武三思,武则天的侄子。
(6)不旬浃:不到一旬(十天)的时间。浃,周、遍。
(7)双陆:古代的一种游戏。
(8)神器:指帝位。
(9)祔:新死者附祭于先祖。
(10)稔:成熟,到了晚期。
(11)歙:收敛。
唐玄宗宪宗
唐玄宗、宪宗,皆中兴之主也。玄宗继中、睿(1)之乱,政紊于内。而外无藩镇分裂之患,约己任贤,而贞观之治可复也。宪宗承代、德(2)之弊,政偾(3)于朝,而畿旬之外皆为畔国,将以求治,则其势尤难。虽然,二君皆善其始,而不善其终,所以失之者一道也。
齐桓公用管仲、隰朋,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为五伯首(4)。及管仲死,用竖刁、易牙,身死不得葬,五公子争立,伯业随毁。盖中人可以上下。此三君者,皆中主耳(5)。方其起于忧患厄困之中,知贤人之可任以排难,则勉强而从之,然非其所安也。及其祸难既平,国家无事,则其心之所安者佚乐,所悦者谀佞也,故祸发皆不旋踵,若合符节。
昔太宗既平天下,始任房玄龄、杜如晦、魏征,终用长孙无忌、岑文本、褚遂良,帝亦恭俭节用,去冗官,节浮费,内无宫掖侈靡之奉,旁无近幸赐予之失。贞观之治,斯已过半矣。持书御史权万纪尝言:“宣饶部中凿山冶银,岁可取数百万缗以佐国用。”帝怒骂曰:“吾所乏忠言嘉谟(6),有益于民者耳!汝为御史,不能进贤退不肖,而讠术(7)吾以利,岂谓我汉桓、灵(8)耶?”斥去不用。于是士莫敢以利言者。故房、杜诸人得效其忠力,以致贞观之盛。及玄宗初用姚崇、宋璟、卢怀慎、苏颋,后用张说、源乾曜、张九龄;宪宗初用杜黄裳、李吉甫、裴尐、裴度、李绛,后用韦贯之、崔群。虽未足以方驾(9)房、杜,然皆一时名臣也,故开元、元和之初,其治庶几于贞观。
然玄宗方用宋璟,而宇文融以括田幸(10),遽至宰相,后虽以公议罢去,而思之不已,谓宰相曰:“公等暴融恶,朕已罪之矣。然国用不足,将奈何?”裴光庭等不能答。融既死,而言利者争进。韦坚、杨慎矜、王鉷日以益甚,至杨国忠而聚敛极矣。故天宝之乱,海内分裂,不可复合。宪宗方平淮蔡,裴度未及还朝,而程异、皇甫镈皆以利进。度三上书极论不可。帝以天下略平,欲崇台池宫观以自娱乐,异、镈揣知其意,数贡羡财以顺所欲。故度卒逐去,而异、镈皆相。不三年而祸发于宦官。
盖玄宗在位岁久,聚敛之害遍于天下,故天下遂分。宪宗之世,其害未究,故祸止于其身。然方镇之强,宦官之横,遂与唐相终始,可不哀哉!呜呼!太宗之恭俭,所忍无几耳,而福至于不可胜尽;玄、宪之淫佚,所获无几耳,而祸至于不可胜言。而世主终莫之悟,覆车相寻,不绝于世,盖未之思欤?
【注释】
(1)中、睿:指唐中宗、唐睿宗,皆为武则天所废除。
(2)代、德:指唐代宗、唐德宗。
(3)偾:跌倒,仆倒。引申为不理顺。
(4)为五伯首:为(春秋)五霸之首。
(5)中主:中兴之君主。
(6)嘉谟:好的计谋,谋略。
(7)巿:引诱。
(8)桓、灵:汉朝的桓帝、灵帝。
(9)方驾:并驾齐驱。
(10)而宇文融以括田幸:宇文融由于采取了括田的措施,而得到了皇帝的宠爱。
新论上
古之君子,因天下之治以安其成功(1),因天下之乱以济其所不足(2)。不诬治以为乱(3),不援乱以为治(4)。援乱以为治,是愚其君也;诬治以为乱,是胁其君也。愚君胁君,是君子之所不忍,而世俗之所徼幸也(5)。故莫若言天下之成势(6)。
请言当今之势。当今天下之事,治而不至于安(7),乱而不至于危(8),纪纲粗立而不举(9),无急变而有缓病,此天下之所共知而不可欺者也。然而世之言事者(10),为大则曰无乱,为异则曰有变。以为无乱,则可以无所复为;以为有变,则其势常至于更制(11),是二者皆非今世之忠言至计也。
今世之弊,患在欲治天下而不立为治之地(12)。夫有意于为治而无其地,譬犹欲耕而无其田,欲贾而无其财(13),虽有紮耰车马(14),精心强力,而无所施之。故古之圣人将治天下,常先为其所无有,而补其所不足。使天下凡可以无患而后徜徉翱翔(15),惟其所欲为而无所不可,此所谓为治之地也。为治之地既立,然后从其所有而施之。植之以禾而生禾,播之以菽而生菽(16),艺之以松柏梧槚(17),丛莽朴樕(18),无不盛茂而如意。是故施之以仁义,动之以礼乐,安而受之而为王;齐之以刑法(19),作之以信义,安而受之而为霸;督之以勤俭,厉之以勇力,安而受之而为强国。其下有其地而无以施之,而犹得以安存。最下者抱其所有,伥伥然无地而施之(20),抚左而右动(21),镇前而后起(22),不得以安全,而救患之不给。故夫王霸之略,富强之利,是为治之具而非为治之地也(23)。有其地而无其具,其弊不过于无功,有其具而无其地,吾不知其所以用之。
昔之君子惟其才之不同,故其成功不齐;然其能有立于世,未始不先为其地也。古者伏羲、神农、黄帝既有天下,则建其父子,立其君臣,正其夫妇,联其兄弟,殖之五种(24),服牛乘马(25),作为宫室、衣服、器械,以利天下。天下之人生有以养,死有以葬,欢乐有以相爱,哀戚有以相吊,而后伏羲、神农、黄帝之道得行于其间。凡今世之所谓长幼之节,生养之道者,是上古为治之地也。至于尧舜三代之君,皆因其所阙而时补之(26),故尧命羲和历日月,以授民时;舜命禹平水土,以定民居;命益驱鸟兽,以安民生;命弃播百谷,以济民饥。三代之间(27),治其井田沟洫步亩之法(28),比闾族党州乡之制(29)。夫家卒乘车马之数,冠昏丧祭之节(30),岁时交会之礼(31),养生除害之术(32),所以利安其人者凡皆已定,而后施其圣人之德。是故施之而无所龃龉(33)。举今《周官》三百六十人之所治者,皆其所以为治之地,而圣人之德不与也(34)。故周之衰也,其《诗》曰:“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由此言之,幽厉之际,天下乱矣,而文武之法犹在也。文武之法犹在,而天下不免于乱,则幽厉之所以施之者不仁也(35)。施之者不仁,而遗法尚在,故天下虽乱而不至于遂亡。及其甚也,法度大坏,欲为治者无容足之地。泛泛乎如乘舟无楫而浮乎江湖(36),幸而无振风之忧(37),则悠然唯水之所漂,东西南北非吾心也。不幸而遇风,则覆没而不能止。故三季之极(38),乘之以暴君,加之以虐政,则天下涂地而莫之救(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