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第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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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苏轼卷(9)

诗论

自仲尼之亡,六经之道,遂散而不可解。盖其患在于责其义之太深,而求其法之太切。夫六经之道,惟其近于人情,是以久传而不废。问世之迂学,乃皆曲为之说,虽其义之不至于此者,必强牵合以为如此,故其论委曲而莫通也。

夫圣人之为经,惟其《礼》与《春秋》合,然后无一言之虚而莫不可考,然犹未尝不近于人情。至于《书》出于一时言语之间,而《易》之文为卜筮而作,故时亦有所不可前定之说,此其于法度已不如《春秋》之严矣。而况《诗》者,天下之人,匹夫匹妇羁臣(1)贱隶(2)悲忧愉佚(3)之所为作也。夫天下之人,自伤其贫贱困苦之忧而自述其丰美盛大之乐,上及于君臣、父子,天下兴亡,治乱之迹,而下及于饮食、床笫、昆虫、草木之类,盖其中无所不具,而尚何以绳墨法度区区而求诸其间哉!此亦足以见其志之无不通矣。夫圣人之于《诗》,以为其终要入于仁义,而不责其一言之无当,是以其意可观,而其言可通也。

今之《诗传》(4)曰:“殷其雷,在南山之阳(5)”、“出自北门,忧心殷殷(6)”、“扬之水,白石凿凿(7)”、“终朝采绿、不盈一掬(8)”、“瞻彼洛矣、维水泱泱”,若此者,皆兴也。而至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9)、“南有樛木,葛藟累之”、“南有乔木,不可休息”、“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喓喓草虫,趯趯阜螽”,若此者,又皆兴也。其意以为兴者,有所象乎天下之物,以自见其事。故凡《诗》之为此事而作,其言有及于是物者,则必强为是物之说,以求合其事,盖其为学亦已劳矣。

且彼不知夫《诗》之体固有比矣,而皆合之以为兴。夫兴之为言,犹曰其意云尔。意有所触乎当时,时已去而不可知,故其类可以意推,而不可以言解也。“殷其雷,在南山之阳”,此非有所取乎雷也,盖必其当时之所见而有动乎其意,故后之人不可以求得其说,此其所以为兴也。嗟夫,天下之人,欲观于《诗》,其必先知比,兴。若夫“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是诚有取于其挚而有别(10),是以谓之比而非兴也。

嗟夫,天下之人,欲观于《诗》,其必先知夫兴之不可与比同,而无强为之说,以求合其当时之事,则夫《诗》之意,庶几可以意晓而无劳矣。

【注释】

(1)羁臣:奴隶。

(2)隶:在皂、舆之下的一种奴隶。

(3)佚:安乐。

(4)汉儒鲁、齐、韩三家的《诗传》,宋代已佚,唯存《毛诗传》。

(5)意思是:雷声震震,发自南山之南。

(6)意思是:出了北门,忧心忡忡。

(7)意思是:水流激扬,洗去垢尘,使白石显得非常鲜明。

(8)意思是:采了一上午绿,还不到一捧。

(9)语出《诗经·周南·关雎》。《毛诗传》:“兴也”。

(10)意思是:这确是有取于雎鸠雌雄间的真挚而不乱伦。

刑赏忠厚之至论

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1),何其(2)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3),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故其吁俞之声(4),欢休惨戚(5),见于虞、夏、商、周之书。

成、康既没(6),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犹命其臣吕侯(7),而告之以祥刑。其言忧而不伤(8),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传曰(9):赏疑从与(10),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11),所以慎刑也。

当尧之时,皋陶为士(12),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13)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四岳(14)曰:“鲧可用”,尧曰:“不可。鲧方命圮族。”既而曰:“试之!”(15)何尧之不听皋陶之杀人,而从四岳之用鲧也!然则圣人之意,盖亦可见矣。《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呜呼!尽之矣(16)。

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17)。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古者,赏不以爵禄(18),刑不以刀锯。赏之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刑之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19)。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20)。故曰:“忠厚之至也。”

《诗》曰:“君子如祉,乱庶遄已;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夫君子之已乱,岂有异术哉?时其喜怒而无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因其褒贬(21)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

【注释】

(1)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唐尧、虞舜、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成王、周康王的时候。际,局势形成的时候。

(2)何其:那么,多么。

(3)哀矜惩创:哀矜,怜悯。惩创,惩治过错,警戒将来。

(4)吁俞:吁,感叹声。俞,应答声。

(5)欢休:和善,高兴。休,美善。

(6)没:同“殁”,死。

(7)吕侯:周穆王的大臣,一作“甫侯”,任司寇。周穆王采纳他的言论作《刑》,布告四方,即《尚书》的《吕刑》篇。

(8)忧:愁苦、忧虑。

(9)传:解说经义的文字。

(10)赏疑从与:在行赏时,发现了可疑之处,宁可给予奖赏。与,给。

(11)罚疑从去:被罚时发现了可疑之处,就不罚。

(12)皋陶为士:皋陶,姓偃,夷族人,尧时任狱吏,禹在位时,被众举为王位继承人,皋陶死后,其子伯益又被众举为王位继承人。士,狱吏。

(13)宥之:宥,宽大,赦罪。

(14)四岳:相传为唐尧的大臣,羲和的四个儿子,分管四方的诸侯,所以叫“四岳”。

(15)试之:这话是作者概托《尧典》唐尧之意说的。

(16)尽之矣:指上文所引经文论刑赏必须忠厚已经很详备了。尽,详尽,完备。

(17)忍人:残忍、暴戾的人。

(18)爵禄:爵位奉禄。

(19)刀锯之所不及:刀锯所达不到的地方。指人的精神、思想。

(20)相率:一同前往。

(21)褒贬:赞美和贬斥。

礼论

昔者商、周之际,何其为礼之易也。其在宗庙朝廷之中,笾豆(1)、簠簋(2)、牛羊、酒醴之荐交于堂上,而天子、诸侯、大夫、卿、士周旋揖让,献酬百拜,乐作于下,礼行于上,雍容和穆,终日而不乱。夫古之人何其知礼而行之不劳也?当此之时,天下之人,惟其习惯而无疑,衣服、器皿、冠冕、佩玉,皆其所常用也,是以其人入其间,耳目聪明,而手足无所忤(3)。其身安于礼之曲折,而其心不乱,以能深思礼乐之意,故其廉耻退让之节,睟然见于面,而盎然发于其躬(4)。夫是以能使天下观其行事,而忘其暴戾鄙野之气。

至于后世风俗变易,更数千年以至于今(5),天下之事已大异矣。然天下之人,尚皆记录三代礼乐之名,详其节目,而习其俯仰,冠古之冠,服古之服,而御古之器皿,伛偻拳曲劳苦于宗庙朝廷之中,区区而莫得其纪(6),交错纷乱而不中节,此无足怪也。其所用者,非其素所习也,而强使焉。甚矣夫,后世之好古也!

昔者上古之世,盖尝有巢居穴处,污樽抔饮(7),燔黍捭豚(8),蒉桴土鼓而以为是(9),足以养生送死,而无以加之者矣。及其后世,圣人以为不足以大利于天下,是故易之以宫室,新之以笾豆鼎俎之器(10),以济天下之所不足,而尽去太古之法。惟其祭祀以交于鬼神,乃始荐其血毛,豚解而腥之(11),体解而櫺之,以为是不忘本,而非以为后世之礼不足用也。是以退而体其犬豕牛羊,实其簠簋笾豆铏羹(12),以极今世之美,未闻其牵于上古之说,选愞而不决也(13)。且方今之人,佩玉服黼冕而垂旒拱手而不知所为,而天下之人,亦且见而笑之,是何所复望于其有以感发天下之心哉!且又有所大不安者,宗庙之祭,圣人所以追求先祖之神灵,庶几得而享之,以安恤孝子之志者也。是以思其平生起居饮食之际,而设其器用,荐其酒食,皆从其生,以冀其来而安之。而后世宗庙之祭,皆用三代之器,则是先祖终莫得而安也。盖三代之时,席地而食,是以其器用,各因其所便,而为之高下大小之制。今世之礼,坐于床,而食于床上,是以其器不得不有所变。虽正使三代之圣人生于今而用之,亦将以为便安。

故夫三代之视上古,犹今之视三代也。三代之器,不可复用矣,而其制礼之意,尚可依仿以为法也。宗庙之祭,荐之以血毛,重之以体荐,有以存古之遗风矣。而其余者,可以易三代之器,而用今世之便,以从鬼神之所安。惟其春秋社稷释奠释菜,凡所以享古之鬼神者,则皆从其器,盖周人之祭蜡与田祖也(14)。吹苇龠,击土鼓(15),此亦各从其所安耳。

嗟夫,天下之礼宏阔而难言,自非圣人而何以处此。故夫推之而不明,讲之而不详,则愚实有罪焉。唯其近于正而易行,庶几天下之安而从之,是则有取焉耳。

【注释】

(1)笾:古代供祭祀、宴会上用以盛果脯的竹器。豆:古代食器,有木制、铜制或陶制的,多用于祭祀。

(2)簠:古代食器,青铜制,祭祀时以之装稻粱。簋:古代祭祀、宴会用以盛黍稷的食器。

(3)忤:抵触,不顺从。

(4)睟然:精神饱满的样子。睟:润泽貌。盎然:精力充沛的样子。躬:身体。

(5)更:经过,经历。

(6)区区:犹“拳拳”,忠爱专一貌。纪:道,纲要。

(7)污樽:凿地为坎以盛酒。抔饮:用手捧着喝。

(8)燔黍:远古时将黍米置于烧石之上,烧熟食用。捭豚:把猪肉撕开置烧石上,烧熟食用。

(9)蒉桴:祭祀时用土块制成的鼓槌。蒉:土块。桴:鼓槌。

(10)鼎俎:鼎和俎都是祭祀用的礼器,专以盛牛羊牲肉。

(11)豚解:古代祭祀时割全牲为七部分。腥之:献生肉。腥:生肉。

(12)铏羹:用铏来盛羹。铏:古代盛羹的器皿。羹:带汁的肉。

(13)选愞:柔弱怯懦。选:通“巽”,软弱。愞:同“懦”。

(14)祭蜡:年终祭名,周代以十二月祭百神。田祖:古代祭祀的农神,指传说中的神农。蜡:年末祭名。

(15)苇龠:一种上古粗糙乐器。土鼓:古乐器名。

留侯论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1)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2),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3),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4),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5)。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6),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人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无所获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7),盖亦已危矣!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8)。何者?其身之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之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9),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迎,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10)。”遂舍之。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11)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馀,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生平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惟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12)。高祖忍之,养其全锋,以待其斃(13)。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此观之,犹有刚强不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14)。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注释】

(1)豪杰之士:指性情豪放,才能出众的人。

(2)匹夫见辱:一般人被侮辱,匹夫,一般人,常人。见,被。

(3)卒然:忽然,突然。卒,同“猝”。

(4)所挟持者:所怀抱的。

(5)安知:怎知,哪里知道。

(6)微见其意:略微显现出他的用意。

(7)其间不能容发:连一根头发都不相容,形容十分危险。

(8)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这句的意思是,高贵的人,在不值得去死的情况下,不轻易去死。

(9)倨傲鲜腆而深折之:倨傲,骄傲轻慢。倨,傲慢。鲜腆,没有礼貌的样子。折,折服,屈辱。

(10)“楚庄”句:楚王伐郑事件,见《左传·宣公十二年》。郑伯,郑襄公。肉袒,露出臂胸,表示屈服。袒,露。下人,屈于人下。

(11)报人:向人报仇。

(12)锋:锋芒,锐气。

(13)斃:衰败,破亡。

(14)“太史”句:太史公,司马迁。魁梧,形容身躯高大。魁、梧都是大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