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朵说
“我正在晒太阳呢,爸爸你不要挡住我的太阳,你去找你的太阳嘛,我们一人一个太阳。”
与我在网上得到的传闻不同,现在攀登半圆顶需要申请许可的日期已经不仅局限在周末,而是无论任何一天打算走“铁索路线”,都需要提前两天在网上向公园提出申请,公园管理方每天组织乐透抽奖,靠运气来决定谁能够得到许可,这类抽奖每天的名额为50人。
除此之外,每个徒步季的更多名额需要游客在3月提出申请,这对我来说显然是不可能的。
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我第一时间提出了抽签申请,到下午4点左右,手机上收到了一条银行账户上无故扣除了8美金的短信,我知道,我一定是中签了。
攀登半圆顶是我在本次旅途中的第一个心愿,那条直上直下悬挂在半圆顶陡崖上的铁索已经吊足了我的胃口。
攀登铁索本身并不是这条徒步路线的最大难点,体力才是更大的问题。从徒步的起点快乐岛(Happy Islets)算起,到半圆顶之巅的海拔差是1400多米,路线长度16英里,一上一下的标准徒步时间大约是10小时,这是优胜美地公园内公认难度最大的一条徒步路线。
我已经记不清上一次一日之内超过10小时的山地徒步是什么时候了,总之对我来说这趟徒步一定是场异常艰难的挑战。
清晨时分,我尽量起早,穿过营地,赶在阳光出现之前从快乐岛开始登上了漫长的徒步小径。
整条徒步路线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段是经由“约翰·缪勒路线”(John Muri Trail)或者“迷雾之路”(Mist Trail)来到“内华达瀑布”(Nevada Fall),第二段从位于山腰的小型山谷“小优胜美地”开始穿过漫长的森林路段来到半圆顶脚下,第三段是沿着陡峭的铁索攀上半圆顶。
走向内华达瀑布的途中,我遇到的徒步客并不多。我超过了一家西亚移民家庭,他们的最终目的地是内华达瀑布的顶端,听说我得到了攀登半圆顶的许可,这一家人都在羡慕我的好运气,因为整个暑假期间,这家庭的大儿子每周都向公园提出一次攀登许可,却怎么也得不到中签的机会。
我想这个好运的背后,大概也有因受山火的影响,使得优胜美地游客人数锐减的作用吧。
我循缓慢上升的“约翰·缪勒路线”登上了内华达瀑布之巅,这一段路走得很舒服,在早晨凉爽的空气中徒步,我一共只喝了不到300毫升水。
内华达瀑布和在其下游的春季瀑布(Vernal Fall),是优胜美地四大瀑布中,于旱季仍然风韵犹存的两个瀑布,不过其气势与春夏两季是不能比的。
从这里再向前,徒步客明显增多了,原因之一是不少在前一天已经攀登并中途露营在小优胜美地谷中的人开始与我同路上山了,另一个原因,是有体力充沛的徒步者不断超过我,我的速度只和一对50多岁的日本夫妇扯了个平手。
小优胜美地谷之后的丛林之路长到令人倍感压抑,开始时坡度很小,路线仅绕着半圆顶巨大的身躯逆时针转圈,随着坡度的逐渐增加,我前进的步伐开始显得吃力了,然而这条路只是无穷无尽地在森林中转着弯,丝毫看不出结束的迹象。
很多超过我的徒步者,打招呼的同时也友好地鼓励着我。一个仅背着睡袋,没带帐篷的朝气蓬勃的小伙子和我相约在半圆顶上见,而他的目标,是登上半圆顶之后再沿一条山谷继续前进20英里,在我们这些游客没听说过的一个美丽的目的地露宿看夕阳,这是本地徒步爱好者才会了解的一条超级“自虐”的路线,他自己也说并没有把握能在傍晚到达。
临近中午,我在森林的间隙中看到了那条悬在悬崖上的令人胆寒的铁索,森林路段结束。一名管理员在此检查许可编码,没有得到许可的人,走到此处便只能打道回府了。
到达真正的铁索路段之前,还要首先登上高度大约百米的一段陡峭的花岗巨岩,狭窄的小路“之”字形徘徊在岩石上,我在这路段三步一歇,脸色大概有点苍白,引得一位富有同情心的女士问我是否需要水和食物,我说没事,我只是累了。
巨岩的顶端有一个平台,日本夫妇已经在这里停下用午餐了,在平台的尽头,铁索从半圆顶的顶端笔直垂下来,远看如同通向天堂的阶梯,阶梯上的几十号人正在奋力攀爬着,上升和下降着所依靠的都是这同一条铁索,遇有体力不支者抓着铁索在原地休息,便会引起一阵拥堵。
若在平日,登上这铁索只需要一点点胆量,但我走到这里时,体力已经消耗殆尽,实在没有把握一鼓作气地登顶。我原地坐下,彻底休整了大约10分钟,才向铁索走去。
所谓铁索,实际是个固定在半圆顶岩石上的大软梯,两边的扶手是两道钢缆,相距宽度大约一米,高度每升两三米,便有一条软木横在钢缆之间,供人暂时歇脚。
花岗岩上滑不留足,登上这条路线当真全靠铁索支撑,所需者臂力倒占了一多半。
走到这份上,我的感觉反而好些了。铁索上每一步都需要我集中精力,因此仿佛便会忘记了疲劳。每一次攀升时我会预先设定好目标,通常每攀过三条软木就休息一下,这比在森林中漫无目标的上升要好受多了。
坡度陡峭到接近90度的那十几米高的阶梯通过之后,铁索路线走到了尽头,半圆顶广阔的顶部出现在眼前。登顶的人们经过一上午的同路之缘,基本都混了个脸熟,互相祝贺着彼此的成功。
半圆顶朝西的一侧是完全垂直的崖壁,从这里可如航拍般俯视整条优胜美地山谷,所有徒步者都在悬崖旁留影。我待呼吸调整正常之后,便也跑去站在崖壁顶端突出的几块巨石上,请一个比利时人从远处帮我拍摄一张照片。此前我在瑞士少女峰徒步时也留下了一张极为类似的照片,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在我脚下的是1400米空荡荡的高度,我想如果我不慎从这里跌落,在我落到山下已经没有一滴水的镜湖之前,空中的时间足够我回味这一生。
到此时为止,整条徒步路线我只走完了一半,所有走上来的海拔高度,我还得一步一步地走回去。
回程再次经过瀑布区,我选择走风光无限但陡峭难行的“迷雾之路”,若在水势最大的季节,走这条路线的徒步者会被瀑布激起的漫天水雾淋得透湿,这正是“迷雾之路”得名的原因。一路上两大瀑布和那些清澈见底的水潭尽管诱人,但这时的我已经没有精力欣赏风景了,双腿肌肉的酸痛折磨着我的每一步。
再回到出发起点快乐岛时,我大致计算了一下徒步用时,扣除午餐和登顶后的逗留,实际徒步时间约为10小时30分钟。
我走到了快乐岛的公园巴士站点,发泄般地将登山杖插在一边,昏昏沉沉地靠在座椅上等车,一步也不愿再动。
在我成功登顶半圆顶之后,毛毛也去独自走了一条叫作“4英里小径”(4Miles Trail)的徒步路线,这条路线沿着入谷的方向从谷底攀升到冰河点,沿途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观赏优胜美地谷,我认为如果优胜美地瀑布有水的话,这应该是公园内风景最美的线路了。
有阿朵在,我们就没办法一起去走较有难度的徒步路线。为了接应毛毛,我必须带着阿朵驾车重回新娘面纱溪营地。
出谷之前,我在一片宁静的溪水边回望优胜美地,在有水的地方,优胜美地才能展现她的婀娜。
即便在旱季,优胜美地谷底的溪水倒也还水量充沛,最好的玩水地点是大教堂岩和酋长岩夹持处,那里水流轻缓,两岸形成了柔软的沙滩,这里是阿朵的天堂,她喜欢在炎热的午后光脚趟过清澈的水流,用一片树叶为自己遮阳。
离开谷底,我们在这个国家公园内的最后一个住处仍是第一天曾经住过的新娘面纱溪营地。
那天的深夜,营地里飘来一阵微弱的吉他声,我闻声一路寻去,在临近营位的一团漆黑中有两盏头灯闪烁,是两位来自荷兰的帅哥在玩着箱琴。
我告诉他们说我也是吉他爱好者,听到吉他的声音特意来欣赏。
夜已深了,为了避免打扰别人,这两位的琴声压得很低。
其中的一位,轻轻弹起了一段拉丁风格的和弦走向,另一位的琴跟着应和,奏出优美的旋律线,这应该是他们比较熟悉的套路。
弹独奏旋律的那位以前曾经是职业乐手,看得出技巧十分纯熟,他在木琴演奏中加入了一些轻巧的电琴技巧,并不追求速度飞快,却给木琴的独奏增加了跳跃的色彩。
有那么几个乐句,伴奏吉他脱离了原有的和弦演奏,弹起了另一段旋律,与主音吉他的演奏构成平行的和声,然后又回到原有的和弦走向上。
演奏周而复始地进行,仿佛永无止息,我的脚不由自主地为他们打着节拍。
这两把吉他柔和的音色、两名吉他手默契的配合,刚好衬得上优胜美地的夜色。
次日一早,我趁日出时分去走了一条短小精悍的徒步路线,这条通往“塔夫脱点”(Taft Point)的路线仅有1英里多些,通向悬崖边缘,在路的尽头,可以从另一个角度俯瞰峡谷口的酋长岩。
其实塔夫脱点并不是观赏酋长岩的好角度,不过周围的那些高达数百米的悬崖却特别令人振奋,巨大的岩石构成了悬崖的边缘,有些岩石已经伸出到悬崖之外数米,看似摇摇欲坠。
我站到那些岩石上,尽量挪到岩石的尖端,看着脚下那令人心醉神迷的深渊。阴冷的风从崖下倒灌上来,扑面而来的是带着死亡气息的阵阵寒意,在我的背后,则洒满了温暖的、抚慰人心的阳光。
我好像越来越痴迷于这种站立在悬崖边缘的感觉了。
一点点冷汗慢慢从脖颈中渗透出来,我全部的意念都用于控制自己的身体,这时,我能敏感地觉察到周遭环境的微小变化,比如微风,比如鸟鸣。
那感觉告诉我,生死之外别无大事。
痴迷于攀岩者,是否也是被这种感觉所吸引呢?
话说这两天,的确正有一支世界顶级的攀岩队伍从正面攀登酋长岩,他们已经携带着辎重在垂直的崖壁上攀登了三天,我们离开优胜美地的这一天,应该正是他们的登顶日。
在那个早晨的“塔夫脱点”,我无法从酋长岩的庞大身躯上找出比蚂蚁还要微小的攀登者的身影,后来也没有听到关于这次攀登的任何消息。
我相信他们已经成功登顶、达成所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