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头灯光亮已经越来越微弱,弱到不足以支持我调整照相机的参数。我在黑暗中摸索着用广角镜头先拍了一组照片,确定好了机位,便掏出我的主力镜头——大光圈的24-70L,这个晚上的片子全靠它了。
换镜头的时候,我把24-70L暂时放在脚边,却忽略了我所坐的地点根本就是个斜坡的事实。
之前我已经叙述过,精致拱门附近的地形像是一个碗,我们坐在临近精致拱门脚下的位置,属于“碗壁”上不那么陡峭的位置,人坐在这里还觉不出异样,但镜头一旦放在岩石上,却开始向碗底滑去,越滑越快。
我心里一惊,完全出于本能地,我的身体从坐姿一下子弹了出去,以一种足球守门员鱼跃救险的动作扑向镜头,根本没有意识到我也有随着镜头一起滑下去的可能,看到我的举动,身边的两位影友都不由得惊叫了起来。
我的手已经碰到了镜头,却没能抓住。
我听到一连串清脆的金属碰撞声音,24-70L蹦蹦跳跳地跌进了碗底的黑暗中。
那时的我一定是面如死灰。
趴了两三秒钟,我心里再也忍不住要咒骂这个该死的夜晚,一掌拍在岩石上,口里大喊一声:“Fuck!”
从地上爬起来,我才发觉自己的右膝在岩石上撞伤了,左手也有一片擦伤,不过总体上并无大碍。
如果我是个旁观者,对这夜晚发生在我身上的一连串倒霉事件——迷路、头灯没电、镜头摔落,很难不笑出声来,所以我很感激身边的两位兄弟,一直在用符合社交礼仪的严肃及悲痛的语调安慰着我,还借给我一个强力手电,让我下到碗底去摸我的镜头。
我拖着受伤的腿,用手电搜寻着相对不那么陡的坡路慢慢下降,终于捡到了镜头,我忽然记起就在前一天,我目击那位中国游客掉落遮光罩时,还在闪念之中想过如果遮光罩是我的,我一定会下去捡。这……这是不是报应?
24-70L镜头的卡口已经严重变形,没办法再安装到机身上,变焦环也转不动了。
“疯子”关切地询问道:“镜头……死了?”
“嗯,死的不能再死了。”
我想起刚才我开着强力手电走下走上,即便再小心,也一定在他长时间曝光的画面中留下了无法弥补的白色线条,心里非常过意不去,说道:
“看来今天晚上我在这里出现的唯一意义,就是要毁了你的照片……不过现在有个好消息了,我要下山了。”
随着24-70L的阵亡,我确实也没有理由继续待下去了。
我开始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却没想到,这个夜晚最糟糕的部分还在后面等着我呢。
因为仅把登顶拍摄星空当作一次简单的任务,我身边只带了一瓶水,到下山时这瓶水已经喝了一半。我反复告诫自己,下山途中可不能再走错了,否则这半瓶水可不够折腾的,然而,当我再次走到那大段的、没有明显标志的岩石路段时,却仍是重蹈覆辙地走错了路。
我立即返回头去,重新向上走,去找寻错失的最近一个作为路标的石头堆,然而在我微弱的头灯光亮中,五步开外就什么也看不清了,不得已时,我只好打开手机上的照明应用程序,在短时间内用它照亮前路。
我在漆黑的山坡上耗费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左冲右突,思路越来越混乱,一会儿想往大致知道的方向强行下降,一会儿又想回去再找标志,在反复的上升下降和兜圈子的过程中,我的水瓶里只剩下一瓶底的水了。
承认吧——我已经彻底迷路了,天不亮我是走不出去了。
我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好好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在这种情况下,实质性的危险只有两个:一个是失温,一个是脱水。
与前两天的狂风大作不同,这天的夜里没有风,所以即便有些寒冷,也不至于有什么大事,何况我背包里还有一件备用的羽绒服呢。
至于脱水,只要我不在山上乱转,就不会需要那么多的水。
因此,最好的办法只能是就地停下,准备在山上过夜,到天亮时再下山,不过在此之前,我一定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毛毛,如果得不到我的消息,我相信毛毛肯定会彻夜不眠,我生怕她会找旁人借车跑来找我。
我拿起手机查看,发现屏幕上显示居然真有一格信号,我拨通了毛毛的电话,但毛毛接起后却听不到我的声音,我只听见电话那头的一声声“喂、喂、喂……”
电话中断了。
我只得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毛毛:
“我找不到下山的路,头灯电也不足,我准备等待天亮再下山,你别急,没事的。”
发完短信,我找到了一处岩石上的低洼地带,这里地势平整,看起来像是个适合过夜的地点。
我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却一直没有等到毛毛的短信回复,于是我又重新焦躁起来,带着手机在四周踱着步,反复发送着那条短信,希望能碰巧找到个信号更好的地方。
大约在凌晨1点左右,我的手机上终于来了一条毛毛发给我的信息:
“短信能收到吗?在哪里?”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这说明毛毛并没有收到我的信息。
那么,我还得继续走。
到了1点30分,我居然误打误撞地找到了一个小石头堆,这对我真是个不小的鼓舞。
这时我的头灯已经完全照不清路了,而手机的电也即将耗光。
又摸索了很久,我走到了岩石的边缘,眼前迷迷茫茫地能看到十几米高差下全是枯萎的树木——这回真的走到绝地了。
这一路的行走,终于耗尽了我最后的一口水,我也曾在石头的间隙中找到过一摊沉积下来的极为肮脏的雨水,犹豫了半天要不要灌些备用,但心里觉得只要不至于渴死,我是断不会饮用这样的水的。
没有路,没有水,不停下来是不行了。
凌晨2:00,我用手机上最后的一点电量,给毛毛发送了另一条短信:“我手机即将没电,山上没风不冷,我不会有危险。”
随即,我原地坐下,为了省电,把手机调至飞行模式,从背包里取出羽绒服套在身上,关闭了头灯,准备过夜了。
头顶上,银河像一座完整的桥梁般横亘在夜空里,星光依旧灿烂,我正是为这壮丽银河而来,此刻它与我面对着面,却好像在静默地嘲笑我的莽撞。
我把背包横放在地上,想靠着它打个盹,可背包里全是冰冷坚硬的摄影器材,越靠着它,我越觉得冰寒刺骨。
这时候我需要的不是这总共价值三万多元人民币的器材,而是一个温暖的睡袋。
刚才徒步时不觉得,坐下来才发觉汗水已经浸透了我的几层衣服,虽然我穿的全是排汗透气的户外服装,可一时之间汗水还没那么容易干,一静下来,即使外面套上了羽绒服,我依旧被冻得直打冷战。
看来当务之急,是生一堆篝火。
拱门国家公园范围内到处都是风干多年的枯树,它们蜷曲的身体已经挤不出一点水分,很多树干都干燥到爆裂开,即便徒手都能剥下一层树皮来。这种枯树的树枝,应该是很容易点燃的。
我在周围转了一圈,捡了一捧枯枝,又收集石头围出来一个简单的火塘,把最细的枯枝扔了进去。
我掏出了打火机和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纸张作引火之用,很快就把火烧旺了。不过这种没有营养的枯枝很不经烧,每过十几分钟,我就要往篝火里再续新柴。
我把自己的身体架在火塘两侧的石头上靠近篝火,活像一只上架的烤鸭,就这样慢慢地把内衣烤干。
暖意渐渐涌上来,我开始觉得困倦至极,但每次将要睡去时,篝火又会黯淡下去,我只好再起身去找更多的干柴,就在这样的周而复始中,我度过了几个小时的时间。
后来我惊讶地发现,在火塘提供的这一点光明之外,周边所有的山石树木居然开始有了影子,回首看时,只见山顶上精致拱门的方向好像点起了一盏硕大的灯,它清冷的神圣光芒隐约照耀着整条山谷,而如幻觉般熠熠生辉的山顶,在我看来就像是圣洁的天堂。
那是什么?反正绝对不是头灯,没有头灯能照到这么远。
难道那山顶上的“疯子”又在玩什么高端照明设备了?
我混沌的头脑中思索了半天,才觉出那是月光,在最黑暗的夜里,大半个月亮已经悄然升起了。
只是这月光还不足够为我照亮下山的路。
月光下,我开始在篝火旁回想我迷途的全部过程,心里懊悔不迭。有些事实是我必须承认的:
第一,真正的路痴是没有底线的;
第二,为了一张完美的照片,我值得冒这样的风险吗?值得赔上家人的白白担心吗?
毛毛为了我的彻夜不归,恐怕在这个漫漫长夜里也没有睡好,而阿朵现在肯定睡得正香,我想念她们,也想念我们温暖的帐篷。
一边想着,我一边出神地盯着将要熄灭的篝火,残余的火光在我疲惫呆滞的眼中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5点30分,我看到一盏头灯的光亮远远地从右向左走向山下,然后消失到山坡的另一侧去了。
肯定是那个“疯子”下山去了,他还真拍了个通宵。
好啦,我能下山了。
我抓了几捧红土彻底熄灭了篝火,背上背包,开始向刚才那盏头灯光亮经过的线路靠近。
用了不到十分钟时间,我就回到了正路上,我过夜的地点距离下山的路实际上真是不远。
六点整,天色已经蒙蒙亮的时候,我终于回到了停车场。
我在打开车锁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从后备厢里找出一瓶冰冷的纯净水,一口气灌了大半瓶下去,真痛快。
从昨晚上山时到现在,我已经在这座自己号称40分钟可以跑上去的山上被困了整整八个小时,精力耗尽,一夜未眠。
我关闭了手机的飞行模式,不一会,收到了毛毛昨夜发来的一条短信:“好的,注意安全!”我知道最终毛毛还是收到了我的短信。
重新坐回到驾驶座上,汽车的挡风玻璃已经被夜间结的霜封闭得严严实实,我往窗上喷了些玻璃水,用雨刮器刮着,随着寒霜的退去,车窗外一幅精致拱门的照片逐渐浮现了出来,那照片印制在公园的布告板上,就在我的汽车正对面。
在我的车灯照耀下,这座拱门依然是那么的明艳不可方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