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三千佛塔烟云下:东南亚五国文化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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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占婆,消失的王国和永恒的公主(1)

越南的印度文明

越南中部的小镇会安(Hoi An),是一个旅客云集,充满祥和的所在。小镇在越南的大城市岘港(Danang)的南部30公里左右。如果说岘港是一座较为现代化的大都市,那么会安则是一个可以让人们回到古代的地方。

这里也是华侨集聚的地方,清代晚期,由于海禁的松弛,从福建、广东、江浙一带来了许多迫于人口压力而外迁的中国人。小镇靠着一条河修建,沿河的一条街道只比河水高一尺左右,一到涨水的季节,这条街道有时会被水淹没。河水蜿蜒流淌,几公里外就是大海。

当我来到会安,恰逢越南中部多雨的季节,从顺化到会安一路上都是阴雨天气,只有到达南部之后,天气才好转起来。

一天下午,我和一位路上结识的小伙子一同去看海,在路上遭遇了暴雨,风刮着豆大的雨点打在我们的身上,衣服全部湿透。我们在雨里走了两个小时才看到了汹涌的海水,这是我第一次,也是迄今最后一次看到狂风暴雨中的大海。

小镇本身非常像中国的周庄,只是周庄的色调以蓝灰色为主,仿佛是黑白的水墨画,而会安却像是彩色的水粉画,那儿的墙壁大都是黄色的,配上一些中国式的红砖绿瓦。琳琅满目的旅游商品、游客们多姿多彩的服装、夜里悬挂的灯笼,仿佛让我们回到了明清时期的水乡。

但越南文化和中国文化并不能涵盖岘港和会安及它们的周边地区,实际上,这里在历史上以一种叫作占婆的文化而闻名。

占婆(Cham),也叫占城,其居民也称为占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在越南历史上还出现过这样一个迥异的文明,这个文明与现在的越南文明差别之大,甚至比中国中原文明和四川三星堆文明的差别还大得多。

在距离会安一个小时车程的地方,有一片神秘的土地,这片土地深藏在越南和老挝交界的崇山峻岭之中,曾经完全不为人所知。直到法国人到来,才发现这里有一片规模宏大的神庙群。

如今,去往美山(My Son)最简单的方式是从会安参加一个半日游的小团,越南的公共交通并不算特别便利,但旅游产业却处于完全竞争状态,游客们只需花几美元就可以享受很不错的行程。比如,在芽庄只需要4美元就可以在海上玩一天,并包一顿船上具有本地特色的中饭。从会安出发的美山旅游团也很便宜,比乘坐公共交通还划算。

在路上,一位说话铿锵有力的导游向游客们介绍着越南的占婆文化,以及现在的越南社会,当谈到越南经济的时候,他特别指出:越南的GDP增长率已经超过中国了。在车上的几位中国人听到这里发出了会心的笑声。

到达美山后,我们仿佛彻底进入了一个绿的世界,由于还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在湿气的浸润下,一种明亮的绿色成了山上的主色调。

我们沿着泥土小路在丛林中穿梭,突然间,一片高大的遗址群出现了。这片遗址群的建筑也带着整座山的特色,它们的身上长满了亮绿色的野草,仿佛是经过了伪装的战士。

在越战时期,越南民主共和国(北越)的军队把这片遗址群当成了一个营地,这个营地恰好位于胡志明小道的中间位置,许多游击队员从越南北部过来后,在这里经过短暂的休息,再继续向南方前进,渗入越南共和国(南越)的地盘中。

还有的人以这里为基地,打击东方的大城市岘港及其周边。

美军的轰炸机则从岘港出发,开始对这个遗址群狂轰滥炸。轰炸消灭了不少游击队员,也让这个千年古迹遭遇了严重的破坏。为了最大限度地暴露目标,美军还破坏了这里的植被,大量的化学物质(橙剂)从飞机上撒下,使得曾经森林密布的山头变成了秃山。现在的绿色植被都是后来又长起来的,树木虽然众多,却并不高大也不粗壮。

按照考古学家的习惯,古迹分成了许多组,我们先参观了连在一起的B组和C组,在遗址的前方,巨大的弹坑还保留着,弹坑里长满了野草,时时提醒着人们这里曾经发生的悲剧。

一些神庙成了出土文物的临时展览馆,与这些文物在一起的,还有美军没有爆炸的巨型炸弹,仿佛在控诉着战争的罪行。

美山的神庙很容易让人想起越南的邻国:柬埔寨。柬埔寨的吴哥窟更加庞大,是用石头堆砌而成,美山的神庙规模较小,且是砖结构的,这说明美山遗址的建立时间比吴哥窟要早。

在柬埔寨的磅同(Kampong Thom)有另一个前吴哥时期的遗址群——三波坡雷古(Sambor Prei Kuk),据说是吴哥之前的王朝真腊的首都,那儿的神庙也是砖制,规模与美山类似,或许他们的年代是比较接近的。

美山神庙与柬埔寨神庙的共同点,是他们大都供奉着从印度传来的神灵。美山圣地供奉最多的是湿婆神,这里处处可以见到象征湿婆的林伽和磨盘,除此之外,也能看到其他神灵的影子:象神、毗湿奴神……

与越南现在更接近中国的文明形态不同,占婆是一个印度化的国家,以印度教为国教,这里距离印度有数千公里,却出土了众多仿佛只有在印度才能看到的文物。

导游忠实地履行着他的职责,给我们讲解着文物的来历,并向我们演示着古人建筑技艺的高超:神庙上所有的砖块都没有用粘合剂,却对接得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的缝隙。后来,法国人曾经对部分建筑进行了修整,他们大量地使用了水泥,出来的效果却显得寒碜,一看就是劣质品。

我们跨过了一条小河,来到了另一个遗址群:A组遗址群。在这里,我们的导游突然变得愤怒起来,他指着一个高大的废墟说道:“在战前,这里曾经耸立着整个美山遗址群最壮观的神庙,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了!”

站在这里的人们望见的只是一个砖堆,以及疯长的野草,那曾经的雄伟建筑大概只存在于导游的脑海中。

后来,当我去过岘港的占婆博物馆,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愤怒。在博物馆里有一座法国人制作的A1(也就是A组遗址群的主建筑)神庙的模型。岘港的博物馆建于殖民地时代,那时候的A1还没有被炸毁,考古学家仿照它制作了精美的模型。这是一座如同火焰一般的神庙,神庙奇特的装饰效果就像升腾的火,产生出令人敬畏的效果。在被摧毁前,它也是最为完整的建筑,代表着美山圣地的最高水准。也难怪导游会如此愤怒。

看完了美山的人们都会对占婆这个神秘的王国感到好奇,这个已经不存在的国家是如何建立,又如何消失的呢?答案隐藏在越南的政治地理学之中。

越南国土的形状,按照越南人自己的说法,像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粮筐。在北面是以河内为中心的红河三角洲平原,在南面是以胡志明市(西贡)为中心的湄公河三角洲。这两个地方出产了越南大部分的稻米,是越南最重要的农业中心。在两个三角洲中间,则是一系列山脉组成的狭长地带,这个地带如同扁担一样将两个粮仓连接起来。但是,不要小看了这根扁担,正是由于它的连接作用,才使得两个三角洲之间有了联系,而扁担本身也成了重要的商业区域。

在历史上,红河三角洲是现代越南文明的发祥地,湄公河三角洲长期以来被柬埔寨的高棉人政权所占据,而那条扁担则诞生了占婆文明。

越南的地形也注定了其在历史上分裂的时间远远长过统一的局面。但最初并非是两个筐之间的竞争,而是筐和扁担的竞争。

考古学家认为,占婆国居住的占族人并非来自大陆,可能是从印度尼西亚的岛屿上漂泊来到越南的,他们使用的语言属于南岛语系,而北方的越族则属于南亚语系。南岛语系是古代世界分布最广的语系之一,从中国的台湾岛以及菲律宾,再到中南半岛南部以及印尼诸岛,并穿过太平洋的广阔海域,分布在那一座座珊瑚礁组成的小岛上。直到现在,人们仍然佩服当年航海者穿越大洋的勇气。

在中华文明影响这个地区之前,从印度过来的商人们已经将印度教带到了这里。在希腊人时代,印度和东南亚就开始了繁忙的海上贸易,其中一条线路以南印度为起点,到达现在属于缅甸的马来半岛附近,再横越泰国的克拉地峡进入柬埔寨和占婆;另一条线路则从南印度到达斯里兰卡,再前往印度尼西亚的爪哇岛,从爪哇岛前往占婆和越南。

占婆人到达越南所走的路,就属于后一条道路的一部分。

在越南的中部狭长地带,有几个小型的海边平地,每个海边平地从百公里见方到几十公里见方不等,这里拥有着大量的优质港口,又是建立堡垒、守护南北海道的最佳地点。

在这些地点中,最突出的有两个:靠近北方的顺化和靠近南方的岘港。占婆人选择了顺化到岘港之间的地区定居了下来。在他们的北方是臣服于中国的越族人,在他们的南方,则是另一个强大政权扶南(属于高棉人),扶南曾占据了现在的柬埔寨,以及现在属于越南的湄公河三角洲地带。

占婆人的领地由于缺乏平地,出产粮食很少,这也注定了这个民族依赖海洋贸易,他们通过海上贸易获得金钱,来购买粮食和其他必需品。

在中国的史籍中,占婆人建立的国家最初被称作林邑,根据《晋书》记载,汉朝曾经在占婆人的区域内建立过象林县,但不久这里就独立了,“后汉末,县功曹姓区,有子曰连,杀令自立为王,子孙相承”。独立后的林邑定都于因陀罗补罗(Indrapura),在如今美山附近的东阳(Dong Duong)还能找到后期占婆人的都城遗迹。

林邑立国后,越南的北部地区还处于中国的统治之下,距离独立还有好几百年,因此,林邑就成了中国的主要边患之一。

公元248年、269年、347年、359年等,林邑在不同国王的领导下,都曾经率军北侵,但边疆战争注定是拉锯战,双方在你来我往、耗费了无数兵力之后,往往又退回到固有的边界,没有太大进展。

古代的政治边界往往和地理边界是统一的,占婆(林邑)的自然边界是越南中部的崇山峻岭,在陆地和海洋之间只有狭道可以通过,北方侵入南方要花费巨大的代价,南方也很难长久占据北方的土地。

另外,占婆势力的扩张还与中国的中原政权起落有关。比如,晋朝灭亡时曾经引起了占婆人的一阵猛攻,而到了隋朝建立之后,中国军队为了惩罚占婆,曾经占领了它的首都,逼迫它的国王屈服。

由于占婆王国已经无存,这个带着印度教神王色彩的国度也因之充满了神秘感。到底它采用什么样的制度,它的经济和社会情况到底怎样?

在现代人对于占婆的研究中,法国人乔治·马斯培罗(Georges Maspero)的《占婆王国》①(《占婆王国》又称《占婆史》,对研究占婆历史乃至越南历史都是重要著作。——编者注)具有无可替代的地位。

乔治·马斯培罗生于1872年,他的一生很可以代表当年居住在殖民地的法国人。马斯培罗家族盛产学者,他的父亲加斯东是一位埃及学家,曾经担任过埃及的文物局局长,他的异母弟弟亨利(Henri Maspero)则更为中国人所熟知,亨利的一系列关于中国的著作,特别是《道教和中国宗教》一书,让他成了世界汉学界的权威。相比较而言,研究越南的乔治对于中国人而言则显得更为陌生。

乔治·马斯培罗本人同时是法国殖民地的官员,这种学者和官员的双重身份,使得天生对殖民地反感的中国人难以理解。其实,这只是当时年轻人的一种生活方式,这个出生在巴黎的人因为在学校学习了越南语,他的一生就和法属殖民地连接在了一起。

1897年,马斯培罗前往柬埔寨首都金边,在法国的殖民政府中就职,之后,他成了印度支那官僚政府中的一个零件,按照正常的流程升迁,又利用政府提供的资源进行越南历史和社会的研究。他甚至在职业生涯的后期担任过法属交趾支那的代理总督。不过,到现在,他之所以为人所知,主要是因为他的两部描写东南亚历史的著作《高棉帝国》和《占婆王国》。

《占婆王国》至今仍然是最重要的占婆史研究著作,马斯培罗博采众长,几乎将一切史料都采集个遍,从中国的二十四史,到各种汉文的笔记著作,再到越南国史、私史,柬埔寨、爪哇能够找到的史料,以及发现的占婆碑铭材料,都有涉及。

在马斯培罗笔下,一个消失的王国渐渐地为我们所知晓。

早期的占婆国从很大程度上保留了原始的部落特征,是一个宗教神王、部落联盟的混合体。在这个国家,有两个活跃的“超级部落”,分别是北方的椰子部落和南方的槟榔部落,占婆的历任国王就出自这两个部落。

占婆的政治体制可能是联邦君主制,即两个超级部落又分成五大区,每个大区都有自己的首领(酋长),首领是世袭的,而君主则是靠武力夺取,并伴随着两大超级部落和五大区的妥协。

这样的结构更像是一种没有发育完全的国家体制,很大程度上还停留在罗马建城的早期以及中国的商王朝早期阶段,也注定了占婆的内斗并不亚于它的外患。

马斯培罗又把占婆分成了15个王朝,从公元192年它出现于历史记载,到公元1471年北方的后黎朝将占婆变成自己的一个藩属为止。

中国史籍对于占婆的记述,在前4个王朝时(截至公元757年)称为林邑,之后又改称环王,从第六王朝(公元860年)开始则改称占城,最后才被称为占婆。

占婆的文化经济巅峰恰好在被称为“环王”的那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