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权死后,他的小舅子杨三哥(杨廷艺的儿子)篡夺了皇位,赶走了本应继承王位的外甥吴昌岌。不过,杨三哥收留了另一个外甥吴昌文做养子,日后,正是这个养子打败了他,迎回了哥哥吴昌岌。
越南建国之初的历史也充满了温情,吴氏兄弟打败了杨三哥,却不仅没有杀他,还保留了他的封爵。而吴氏兄弟也并没有因为谁当国王的问题而争吵不休,他们两人共同担任了国王,直到哥哥去世后,弟弟才独自掌权。
只是,当弟弟单独掌权的时候,越南已经再次进入了分崩离析的状态。在北方国家强盛的同时,越南却进入了各地豪强并起的时期。这时候的越南人还不习惯出现一个独立的中央集权政府,并不尊重它的地位,也不服从它的命令,于是出现了军阀林立的情况。越南人把这个时期叫作“十二使君”,意思是出现的十二个豪强势力都有着割据一方的实力。
最后,一个叫丁桓①(丁桓即丁先皇,一说名为丁部领。——编者注的将领从中脱颖而出,统一了越南,他开创的短命朝代(968~980)被称为丁朝。
由于世事的不稳定,丁先皇将古螺的政府迁往了华闾,不仅由于他出自华闾,更因为这里易守难攻的地形。
丁朝的时候,宋太祖赵匡胤正准备完成最后的统一,大举进军南汉。丁桓意识到宋朝的强盛,为了自保,连忙向宋称臣。宋朝大军灭亡了南汉之后,由于路途遥远,暂时接受了丁朝的供奉,没有派遣军队。
但这时,越南的危机并没有过去,中国统治者还没有把越南当作国家,在他们的记忆中,越南仍然是那个唐朝的属地而已。只要时机合适,宋朝绝不会满足于只接受朝贡,而是要对越南重新实施直接统治。
宋朝的机会在公元979年到来,这一年,丁桓被他的臣属刺杀了,他的儿子继承了王位。宋朝看到越南的内乱,知道时机已到,连忙派遣大军前来,存在不过几十年的越南独立政权眼看就要倒塌。
但是乱世时期,也正是一些人的机会所在。宋朝的皇帝宋太宗绝对不会想到,他哥哥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一幕会在越南重演,而且借助的就是宋军进攻的时机。
这位仿效者叫作黎桓,是丁朝的十道将军,也是丁朝太后的情人。
在率军迎击宋军之前,黎桓的部将突然召集军士,宣称现在的皇帝太弱小,只有黎桓当上皇帝,才有足够的威信抵御宋兵。士兵们立即高呼万岁,逼迫着丁朝太后把一件龙袍披在了黎桓的身上,这一出黄袍加身的闹剧就此落幕,越南的统治者也更换了姓氏。
事实证明,黎桓的确是那位能够抵抗宋军的人,成为君主之后的他快刀斩乱麻一般击溃了宋军的进攻,表明他在军事上也和北方的篡位皇帝一样内行。
不过,宋朝的君主即便暂时失败,一旦时机成熟,还会想着继续出兵。统一的观念在中国深入人心,离心力永远是小于向心力的。
黎桓此刻展现出了他的第三幅面孔:柔软。获胜后的他没有继续炫耀武力,他知道北方王朝地域广大,人口众多,若继续进攻,自己会处于劣势。他迅速开展外交活动,表示尊重北方王朝的宗主权,心甘情愿当一个藩王。此外,北方的另一个少数民族也帮了他的大忙,北宋和契丹族的辽国正进行着漫长的战争,腾不出手来对付这个南方小国。既然黎桓求和,宋太宗也做了个顺水人情,册封黎桓为节度使,后来又加封交趾郡王、南平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他的独立。
黎桓对内称大行皇帝,对外称藩王,长袖善舞维持了越南的独立。
黎桓的军事和外交胜利加强了越南的独立性,甚至有人把他的统治当成是越南独立的真正起点。他开创的前黎朝虽然存在时间很短,只有不到30年,但接替前黎朝的李朝同样和平上台,并获得了宋朝的承认,成了越南历史上第一个稳定的王朝。李朝维持了217年,由于没有男性继承人,再次和平地禅让给了陈朝。
当政权通过继承和禅让出现了连续转移的时候,越南作为一个独立的政权已经逐渐深入人心了。另外,李朝的建立还带来了一个持久的首都,经过了丁朝和前黎朝两代之后,华闾也到了落寞的时候。李朝的君主由于政治稳定,将首都迁往了升龙府,也就是现在河内城,河内这个位于红河三角洲上的著名古城进入了历史。
华闾小城如今还是那么漂亮,却缺乏了河内那样的政治意味,这或许是它的不幸,但也许又是它的幸运。
不过,当越南的独立意识越来越明确的时候,中国的皇帝们仍然沉浸在唐代以前对越南直接统治的思维中,没有意识到它已经成了“外国”。由于两者认识的差异,摩擦还在继续着。
最著名的一次摩擦与中国一个著名的人物王安石有关。
公元1069年,王安石推动了历史上有名的熙宁变法,在变法中他采取了加强中央集权和政府对经济干预的方式,目的是想拯救经济,却不料对经济造成了更严重的破坏。在军事上,王安石在南方也采取了更为激进的措施,试图将越南重新纳入中央的怀抱。
宋朝的边将并没有做好战争准备,于是决定采取经济战争——断绝与越南的贸易,认为天朝地大物博,贸易一断就会困住这个小小的政权。然而,边将没有想到的是,这种两败俱伤的方式引起了南方人民的不满,于是摩擦越来越大,最终发展成了战争。
这是一场残酷的战争,越南最初占据了上风,杀死了近10万宋朝官兵和平民,之后,宋军反攻将越南的北方数州攻克,越南被迫求和,双方休战,一切又恢复到了战争之前的状态。
对于越南来说,这场战争是失败的,不得不割地称臣;对于北宋来说,这也算不上胜利,表面上占领了越南的几个州,却加剧了宋朝经济和军事的失衡,在北方强敌压境的情况下,因为在南方的越南损失了十数万官兵,给辽人留下了可乘之机,间接导致了北宋的灭亡。
当越南和北宋的鏖战结束之时,越南作为独立的国家虽然存在了100多年,它的危险期却并没有结束,因为这个时候,一个更加强大的力量正在北方集聚,它呼啸着掠过了整个欧亚大陆,弱小的越南政权到底是被它席卷而去,还是在与之对抗中最终找到自己的民族性?
这股强大的力量就是蒙古人……
寻找陈兴道——爱情,战争和民族标志
如果把蒙古人入侵前的越南和位于现在云南省境内的大理以及位于西藏的吐蕃做一个比较,就会明白蒙古人对于这个小小的政权意味着什么。
云南省的西部地区在历史上曾经进入过中国统一的版图,然而,在唐代时出现了独立国家南诏,之后,一个叫大理的政权成了云南西部的主宰。独立政权的更替是一个民族独立的典型特征。
在西藏,吐蕃王国在唐朝时是唐朝皇帝和亲的对象,作为蛮人与唐朝以甥舅相称,但实际上这样的王朝却是独立的,甚至在唐朝中后期屡屡侵扰中原和西域。
云南的大理政权存续到了蒙古人时期,在蒙古人的打击下消失在历史之中,蒙古人的占领也成为云南历史的分水岭,如果说之前大理所代表的少数民族政权还有可能发展成为独立国家的话,那么蒙元之后,这种进程彻底被另一种进程所代替,云南成了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而吐蕃从一个独立辖区变为中央王朝的一部分,也是从蒙元时期开始,并一直持续到了现代。
可以说,对于东亚历史,蒙古人所建立的元朝(不包括其他几个汗国)是近代政治史的发端,如果一个地区被蒙元所征服,那么它很可能从此就纳入了中央王朝的版图之中,再也无法分离,如果一个地区抵御住了蒙元的进攻,那么它将独立于中原政权,学习独自上路。
如果说当宋朝灭亡、元朝兴起,越南已经经历了两百年的独立政权,逐渐培养出了独立的倾向,那么,随着蒙古人的到来,检验这种独立倾向的时机到来了。
陈兴道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出现的。到底他帮助越南寻找到了民族的象征,还是屈服于蒙元的压力,重回中央王朝?也许当时的区别只在须臾之间。
在我没有到达越南的时候,就听说从河内去往下龙湾的路上,有一个叫作昆山(Con Son)的小地方,这里曾经是陈兴道的家乡,并建有一座美丽的宫殿劫泊殿(Den Kiep Bac)。
越南人每年都会到这里举行陈兴道节,算是对他们民族英雄的纪念。
从河内出来后,我决定前往昆山继续寻找陈兴道的痕迹。
虽然在还剑湖的玉山祠内已经见到了他的塑像,但总是感觉,只有到了劫泊,才算是真正见到了他。
越南的长途公交车售票时只在城市设立站点,如果要中途在某个小镇下车,则必须支付到下一个站点的全程票。从河内到昆山的路程只有到下龙的一半,但由于之间没有站点,我只能买了全程票。于是,寻找陈兴道的第一步就不顺利。
几个小时后,司机示意我下车。然而下车的地点是在一个三岔路口,去往昆山还有好几公里的路程,这段路程不远不近却极为尴尬。为了摆脱摩托车司机的纠缠,我拦下了一辆开往一个北方城市的汽车,上车后才发现,虽然只有几公里,还是要买全程票。
但这辆汽车又把我放在了一个路口,距离昆山还有两公里的路程。于是,我只好背上沉重的行囊,甩开步子前进。由于刚刚开始行程不久,身体还没有调到最佳状态,背着巨大的包裹颇为吃力。
所谓的昆山就是附近的一座小山,在山脚下有一座年代久远的寺庙。但这座寺庙不是为陈兴道而设的,它是为了越南的另一个民族英雄和历史人物阮廌而设的。阮廌是越南后黎朝的一个悲剧人物,他辅佐皇帝击败了明朝的进攻,维持了越南的独立性,最后却得到了灭三族的遭遇。
我这才知道,在昆山主要分布着两个景区,一个是为了纪念阮廌,而另一个更重要的是纪念陈兴道,两个地点相差七八公里。我走到了第一个地点,而第二个要从我开始步行的那个岔路口,向另一个方向前行。
于是,我又背着包走了两公里回到了岔口,这时一辆公交车又出现了,我上了车,又是全票。然而我的屁股还没有坐热,这辆车开了不到一公里,售票员就示意我下车。此刻又到了岔路口,售票员指了指岔路示意我应该往那边走。
这时我才明白,只要方向没错,售票员就会让我上车,但这些车都不是直达的,而是通往下一个岔路口。
也就是在这儿,被岔路口折腾得火冒三丈的我把水瓶往地上一摔,转身离去。我和陈兴道的约会就这样错过了,寻找以失败告终。
在搭车前往下龙的路上,我还在为这次失败的寻找备感遗憾。那准备了多时的邂逅之旅就这样飘然而逝,心里感慨着不得不与这个难得一见的情种说告别了。
是的,他不仅是一位越南独立的精神人物,还是一位绝世的情种。
中国的民族标志大都以完人的形象出现在后人的纪念中,他们形象高大、威严,不食人间烟火,还带着点儿禁欲色彩。
比如关圣人是一位雄赳赳的武夫形象,他的身上仿佛有一个电门,上面写着忠义两个字,只要一有什么事触发了忠义的电门,他就会立即挥舞着大刀出现在人们的印象中。孔圣人实际上是个随和、中庸的老好人,编写的诗歌集里也充满了男欢女爱,但后人仍然把他变成了不苟言笑的圣人形象。
可是,越南人却选择了一位情种作为民族标志,他不仅偷情,还偷了一位公主。
或者,我们可以这样思考:如果一位痴心少年爱上了一位公主,那可是世间最悲惨的事情。每个国家的少年都有千千万,公主却少得可怜,具体到陈兴道所在的时期,也就是越南陈朝的陈太宗时期(中国的宋元时期),本国公主只有两个,其中一个早已出嫁,而待分配的只有一个。
如果这位未嫁的公主还是痴心少年的亲姑姑,那么婚姻的大门更是朝他紧闭,没有任何可能。
年少无知的少年就是后来被尊为兴道王的陈国峻。他面临的情况实际上还更加复杂,因为他日夜期盼的亲姑姑天城公主已经订婚了,她的兄弟、皇帝陈太宗把她许配给了另一位宗室子弟,公主出嫁的日期都已经确定,甚至公主已经住进了未婚夫的父亲家里,只等着成婚的日期到来就要圆房了。
按照儒家的传统,陈国峻或者接受现实写几首郁闷诗,或者找根绳子吊死,再留份遗书嘀咕两句来世再见,这是小说家最喜欢的套路。
然而,就在这时,小说家们失败了,陈国峻不甘心就这么死去,也不想一辈子抱着别的女人怀念公主。
他抓住了事情的核心:婚姻的本质就在于谁捷足先登,不要和姑娘的父亲讲道理,而是赶快把生米煮成熟饭。
在接近公主这一点上,至少他还有一个优势,公主的姐姐瑞婆公主是他的干妈,自幼看着他长大。正是在瑞婆公主家的时候,年轻的陈国峻见到了姑姑天城公主,并深深地爱上了她。
对于天城公主来说,风流倜傥的陈国峻也远远好过那个不知脾性的未婚夫。陈国峻是当朝皇帝的亲侄子,他的妈妈不仅是前朝(李朝)的公主,还是当朝的皇后(这一点容下面解释)。他还是当时有名的风流才子,写诗作文样样精通,做事深谋远虑。哲学上也是儒道释通吃,一副全才的模样。
陈国峻和天城公主两心相映,于是上演了一出《西厢记》。
本来公主按照皇帝的意思已经住进了未来公公的家里,可是公主不甘心这么出嫁,她里应外合将后门打开,让自己的侄子闪入内室,他们的缠绵足以写成无数首朦胧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