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三千佛塔烟云下:东南亚五国文化纪行
15324900000001

第1章 引子:当印度遭遇中国(1)

对于怀旧的人来说,到了春节,国内的“年味”反而不如国外保留得更地道。

2013年2月13日,也就是中国春节的大年初四,泰国的一座小城佛统(Nakhon Pathom)举行了一场春节集会,热闹的场面和喜气的景况构成了一幅生动的海外华人共度佳节图景。然而,更让我感兴趣的是,在这里我见证了“印度”遭遇“中国”。

佛统曾经是传说中的城市,泰国人普遍认为这里是整个泰国历史的第一座城市,也是佛教传入泰国的第一站。这里的佛统大塔是世界上最高的佛塔,吸引了众多的游人,从火车站一出来,映入眼帘的就是这座金光闪闪的大家伙,它有100多米高,在周围低矮的建筑群中如同一座巨大的金山坐落在路的另一头。

在中国春节时,围绕着佛塔举行的一系列集会成了当地人逛街的好去处。寺庙的院墙内,小贩们摆出了糯米竹筒、烧烤,各式各样的水果、果汁、冰雪冷饮等食品,还有各种日用品;孩子们游戏于集市间,成人们则在拜佛的空隙里购买各种物品。

拜佛的人摩肩接踵,有的人祈求象征好运的铃铛,再请僧人利用滑车将其升到佛塔的顶端;有的人将硬币挨个儿投入面前的几百个碗中;还有的人在募捐箱前布施。僧人们在给游客算命祈福,印度教的教士用舌头把咒符舔一舔,然后贴在信徒的额头上。

但吸引我注意力的,却是在寺院门口举行的分别带有中国和印度色彩的晒神活动。

活动就在街道上举行。在佛寺院门口的右侧街道停着十几辆汽车,每一辆汽车的后斗都拉着一个印度的神祇,在这里我看到了吹笛子的克里希那、象神甘尼许、蓝颜色的罗摩和大神湿婆,还有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神祇。这些神像旁边坐着的是泰国面孔的男女祭司,喇叭里放着喧嚣的印度音乐,这些使人一眼就看到了印度教和印度文明对泰国的影响。

在历史上,也许没有其他文明对东南亚的影响力超过印度文明,它给这里带来了印度教、佛教的信仰,也带来了宗教化的社会结构,当然还有贸易和文化,以至于我们行走在柬埔寨、老挝、缅甸和泰国时,都能感到东南亚文化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印度文明的延伸部分。

然而,就在车队的前方,正对着寺院大门的地方,却是九顶大红色的中国轿子,轿子上抬着的是中国人非常熟悉的观音娘娘、太上老君、孔夫子和关二爷。一群泰国人在轿子的旁边吹吹打打,舞狮子的人们穿着戏服等待着上场,几个年轻人组织着游客从轿子下面的空隙里钻过,献上他们的供奉,并获取神祇的祝福。

在不远处,一群衣着红色的姑娘举着手中的佛牌,佛牌上分别写着“瑶池金母”、“太后圣母”、“哪吒太子”、“玄天上帝”、“财神老爷”、“大圣佛祖”、“圣母娘娘”。看见手拿相机的我时,她们扭头偷偷地笑着,仿佛更多是出于好玩,而不是虔诚。

中国的宗教善于制造热闹,于是大批的人都被吸引了过来。

一个穿着红色娘娘服的姑娘尤为活跃,后来我才看出来,她就是这次活动的主角,或者说主持人。她戴着凤冠,一会儿拍着手,一会儿吆喝着,把周围人的情绪越炒越高,人们如同痴迷般跟着她唱着、笑着。警察们维持着交通秩序,既要保证活动的进行,又要保证来往的汽车通行,要知道活动的场地就在当地最重要的街道上。售卖的小贩、拜佛的人群堵满了整条街道,戴凤冠的姑娘用枝条沾上水,向人群播撒着,人们纷纷涌上去希望能够沾点儿福气。

与中国神祇的风光不同,旁边的印度神祇逐渐断了香火。游客们喜欢热闹,印度教车队除了拜佛之外,没有安排众多的表演,更没有安排群众参与活动,几个祭司无聊地坐在汽车上等待着。一个守护神祇的中年妇女站在募捐箱前,见我来来回回路过,总是大笑着向我招手,看她轻松的神色,仿佛根本不在乎我是否捐钱,也不在乎有没有人捐。而在中国轿子旁,人群满满当当,随从们汗流浃背。

戴凤冠的姑娘一声令下,从中国轿子旁冲出了一群年轻人,他们很快分成了两拨,一拨带着仿佛永远放不完的鞭炮,另一拨则抬起了轿子。戴凤冠的姑娘如同是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有条不紊又故意制造点混乱地指挥着她的人马。舞狮子舞龙的人已经出动了,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红色的狮子翻腾着经过印度车队,青年们抬起神祇坐的轿子拼命颠簸着,他们要把轿子上插的花朵全部颠簸到地上,却又不能把神灵摔下来。有的轿子上花插得松,一颠就掉了,有的插得很紧,到最后还有一枝花顽强地保留在了关二爷的轿子上。

他们又跳又笑,折腾了一个小时,等鞭炮放完的时候,戴凤冠的姑娘也许感觉到小伙子们累了,一声令下,所有的活动都停止了。

歇了会儿后,小伙子们扛起轿子,离开了大塔寺院的大门,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向远方走去,众多的善男信女缓缓地跟着前行。指挥交通的警察们松了一口气,我这才明白过来,活动已经结束了。

中国神祇们离场之后,印度教的神祇也开始离场,他们懒洋洋地坐着汽车,带着不多的信徒离开。在我游印度时,总是被奔放的印度乐曲吸引得想要随风摇晃,但此刻的印度音乐却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在他们离去之前,我走到那位不断跟我打招呼的中年妇女身边,向她守护的募捐箱里投了20个泰铢,她笑得更甜了。

当他们都离开后,我望着突然空荡荡的大街,才知道我见证了一次“当印度邂逅中国”的场景。对于中南半岛而言,他们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因为这样的邂逅已经有几千年了;可是对于我这样一个初见者,却第一次意识到东南亚特别是中南半岛这一块巨大区域在历史上的地位:它继承了印度的宗教、贸易和中国的文化、政治,在这里,两个超级文明相遇了。

当西方人创造“印度支那(Indochina)”这个词的时候,也许恰好发现了这个特点,这个词由一半印度(Indo-)和一半中国(-china)组成,暗示了这个半岛是印度文明和中华文明的延伸。

可是,东南亚又在继承中孕育出了自己独特的品质,以至于当我这个中国人来到这里的时候,感到的不仅有熟悉,还有陌生、好奇和探究,仿佛在看一个堂兄弟,虽然是亲戚,却早已不是一家人。

Indochina,这个词除了暗示文明来源之外,还暗示了两大文明的影响次序。2000多年前,当中华文明还局限在中原,南方仍然属于未知区域的时候,从南亚次大陆来的商人们已经将印度教和印度文明介绍给了半岛的人们。于是,Indo来了,China缺席。

印度人带来了印度教,更带来了贸易和文明,除了越南北部之外,大部分的中南半岛都进入了印度文化区域,占婆人、高棉人、孟族人相继建立了伟大的国家。

秦汉的统一使得中华文明终于扩张到了半岛地区,秦朝在两广、越北一带建立了三郡,汉代在靠近如今中缅边境地区设立了永昌郡。

中国对半岛的影响不是宗教式的,而是把中央帝国的模式输出到这里,从此以后,半岛的王国被纳入了中华政治圈:在中央王朝的眼中,它们如同围绕太阳旋转的星星,不仅要向中国称臣,还要纳贡。甚至有的国家开始学习中国模式建立属于自己的小星系,比如,缅人建立的三个王朝都更像是一个小型的中央帝国,统治着周围的众多部落。

转眼之间,占婆王国消失了,孟族衰亡了,就连强大的高棉人经过了极度的繁盛之后,也衰落了。在旧民族离开的同时,一批新的民族来了,越北的越族(京族)人成为主导,最终将占婆王国吞并、吸收;缅甸的骠人来了又走了,把舞台留给了最后来到的缅族人;出自于中国境内的泰人则占据了半岛中部广大的土地,从这里诞生了现代的泰国和老挝。

在新旧交替的时代,印度教也逐渐让位给了佛教,从印度来的宗教文明仍然在半岛居于统治地位。但是政治和民俗上,半岛却进一步吸收了中华文明的特征,使得中国对半岛的影响逐渐超过了印度。

中国之所以在政治上影响更大,也和中印两国本身的历史有关。当半岛采纳了出自印度的小乘佛教作为国教时,伊斯兰的铁骑却横扫了印度本部,使得半岛和印度之间文化的传承关系中断了。而中国虽然经历了众多的王朝循环,但在每一个王朝鼎盛的时期,都可以对半岛施加强烈的政治影响。

19世纪(清末)中国的移民潮再次改变了半岛,大量中国人的涌入将半岛的许多地区汉化了。现在在许多地区仍可以看到写满了汉字的唐人街,那儿的传统甚至保留得比中国本土还地道。

于是,我在佛统见到的一幕仿佛又有了象征意义:作为精神领袖的印度虽然对本土宗教仍有着根深蒂固的影响,但它的吸引力却已经下降;随着世俗社会的兴起,更加强调实用的中国式世俗信仰正渗透半岛的方方面面。

1949年后,东南亚的华人社会与中国的联系中断,使得半岛再一次开始了去中国化的历程。随着民族国家的诞生、民族主义的兴起,半岛本土的特色得到了加强。

然而,当我们刻意把半岛作为一个整体,讨论它与印度、中国之间的关系时,却忽略了一个事实:不管看历史,还是看现在,半岛上几个国家的差别之大,也许是其他地区无可比拟的。

在历史上,除了泰国和老挝之外,其余几个国家的主导民族来源都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