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革命家
普鲁士有一颗躁动不安的心。直到19世纪中叶,德意志仍然是一群小邦国的松散联盟,普鲁士不过是这群鬣狗中更强壮的一个,而其他欧洲列强已成雄狮,根本就没有把普鲁士放在眼里。克里米亚战争之后,各国在巴黎开会,划分势力范围。英国和奥地利讨厌普鲁士摇摆不定的外交政策,拒绝让普鲁士的外交人员参会,直到会议快结束了才放他们进来。当俄国沙皇尼古拉一世听说普鲁士想统一德国的时候,他说这是一个愚蠢的空想。
越是在被别人忽视的时候,成长的速度越快。普鲁士在19世纪已经崛起。它是工业革命的后起之秀,拥有丰富的铁矿和煤矿资源,克虏伯钢铁等大型企业也陆续出现。在德意志联邦境内,公路和铁路四通八达,条条道路通柏林。普鲁士的教育制度是无与伦比的:独特的学徒制为现代工业培养了大批熟练技工,德国的大学是当时欧洲最好的大学,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都曾经想仿照德国大学的样板进行改革。德国人的严谨和刻苦,锻造出欧洲最有效率的官僚体制。普鲁士实行了独特的兵役制度,成年男子要先在正规军服3年义务兵役,再转入预备役中服4年兵役,总共要服7年兵役。这使得普鲁士的陆军部队人数远远超过其他欧洲国家。普鲁士军队高度重视战略研究。在军事天才毛奇的领导下,总参谋部成为普鲁士军队的“中枢”。大批最优秀的年轻军官,孜孜不倦地研究作战计划,思考如何提高后勤保障的效率,深入研究历史上的重要战役和军事行动,制定出一套图上作业和演习的高超标准。铁路改变了陆地国家的军事劣势。用铁路运兵,使得陆军的机动性在历史上第一次超过了海军。
普鲁士的崛起适逢其时。北方的劲敌瑞典陷于崩溃和动乱,东边的强邻波兰被瓜分豆剖,普鲁士恰好填补了北欧出现的权力真空。从更大的棋局来看,在欧洲的政治地图上,俄国崛起,牵制了瑞典、波兰和奥斯曼帝国的力量。法国离普鲁士还很远,不会构成直接的威胁,普法之间还可结盟对抗奥地利。
普鲁士统一德国,犹如瓜熟蒂落,恐怕连他们自己也没有想到事情竟会这么容易。想要统一德国,首先要夺取奥地利对德意志的控制权。奥地利是一只多头怪兽,当时统治奥地利的哈布斯堡家族,势力遍及欧洲。他们一边要维持自己在意大利和南欧的地位,一方面还要在德意志联盟中压倒普鲁士。1866年,普鲁士和奥地利之间爆发了战争。在这场战争中,年轻的普鲁士军队犯了很多错误。比如,他们用铁路把军备物资拉到边界,但由于调度失误,部队早已经出发了,铁路线边还堆积着小山一般的物资。普鲁士最终能够胜利的原因是因为奥地利在这场战争中犯的错误更加致命。奥地利在欧洲四处扩张的结果是让它到处疲于奔命。普鲁士可以倾尽全力,奥地利却不得不左支右绌。这场战争持续了不到两周,奥地利的军队就在萨多瓦遭遇了灾难性的失败。
更为棘手的是当时欧洲大陆的霸主法国。当时法国的人口远比普鲁士多,军备总体来说也比普鲁士精良。法国军队拥有世界上射程最佳的夏斯波步枪,比普鲁士士兵用的撞针枪远得多。法国还有一个秘密武器:每分钟能射出150发子弹的后膛装填机关枪。1870年,由于西班牙王室继承人之争,傲慢的法国愚蠢地向普鲁士提出挑战。法国根本不把普鲁士放在眼里。这是历史上又一次骄兵必败的典型案例。毛奇精确地判断出法国的铁路系统无法把士兵全部运送到前线,普鲁士军队以闪电速度将法国包围在梅斯。1870年9月,色当一战,法国惨败,法皇路易·拿破仑和十万法军士兵被俘。也许是因为迫不及待,也许是因为故意想要羞辱法国,普鲁士首相俾斯麦在普法战争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选择在路易十四金碧辉煌的凡尔赛宫宣布威廉一世登基。德意志帝国诞生了。
普法战争让德国势力大增。法国被迫赔偿德国50亿法郎,同时割让阿尔萨斯和洛林地区。德国拿到这笔战争赔款,兑换了大量黄金,用它铸造硬币,同时在国际金融市场上大量抛售白银,买进黄金,趾高气扬地跨入了金本位制时代。
对德国而言,更重要的不是金本位制,而是祖国的统一。而正是借助金本位制,德国实现了货币统一。1838年,德意志联盟创立了一种松散的统一货币,即联盟塔勒(Vereinstaler),但德国货币状况之混乱,犹如一群孩子玩耍之后丢在地板上的玩具。1870年,德国金融家路德维希·班伯格向国会演讲时提到,他从一个莱茵河畔农民的口袋里找到了总共值15834盾的货币。这些货币包括各种面值的双头泰勒币、皇冠泰勒币、法郎;各种各样的金币,如皮斯托金币、双头和单头弗里德里希金币、英镑金币、沙俄金币、美元金币、拿破仑金币、奥地利金币、荷兰威尔克姆金币、黑森金币、丹麦金币。
1871年当25个邦国组成德意志帝国时,德国境内共有7个货币区、119种不同的货币、56种纸币、117种银行券。很快,到1876年,马克就已成为整个德国的法定货币。1875年德国成立了自己的央行,即德意志帝国银行(Reichsbank)。
德国统一之后,迅速成为欧洲大陆的工业领导力量,柏林也赶超巴黎,成为欧洲大陆的国际金融中心。统一之后的德国人口出生率剧增,加之源源不断的移民热潮,一时间德国成了欧洲最年轻、最有活力的国家。德国制定了宪法,成立了议会。凡是25岁以上的成年男子都有投票权,这些做法比当时的英国都要超前。经济自由主义主导了政府决策。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俾斯麦操纵德国议会,主要靠的是和民族自由党结盟。受到经济繁荣的鼓舞,俾斯麦和他的议会想要建立一个自由的德意志。这一时期全民基础教育的提案很快就得到了通过,宗教政策上德国也更加宽容。德国是个新教国家,但在南部一些邦国,天主教势力更大。很多天主教的牧师对德国统一持抵触情绪,他们成立了自己的政党——中央党,强烈地反对俾斯麦和自由主义者的政策。
好景不长。德国毕竟是一个后进的工业化国家,当别人已经吃完正餐,端起餐后的咖啡时,德国才刚刚拿起吃色拉的刀叉。统一之后,德国也想效仿英国实施自由贸易政策,但这将对德国的容克贵族,即农村的资本家们带来巨大的挑战。一旦开始自由贸易,外国的农产品将蜂拥而入,尤其是在铁路修好之后,大量的农产品都等着运到德国。德国的工业资本家也主张实施关税保护。德国统一之后,很快就出现了经济过热现象,伴随着经济过热的是金融危机。1873年夏天的金融危机,已经给德国敲响了警钟。从1875年之后,德国的经济增长明显陷入停滞,在八年时间里,有七年人均收入都处于下滑状态。1882年出现了温和的复苏,但到1884年人均收入还没有恢复到十年前的最高水平。直到19世纪90年代,德国才再次出现经济高速增长。
也就是一眨眼的时间,俾斯麦从一个自由主义者变成了保守主义者。他放弃和民族自由党的结盟,如同换季的时候脱掉一条裤子一样轻易。而昨日的对手中央党,如今成了俾斯麦怀中的新欢。
1878年,一个疯狂的年轻人试图去刺杀年迈的皇帝,但没有成功。这件事情给了俾斯麦绝好的机会,他马上封杀主张社会主义政策的社会民主党,顺手也清理掉了过去的盟友民族自由党。暗杀事件之后,俾斯麦既不关心德皇的安危,也不用心去查凶手的身份。他故作惊慌地高喊:“我们要解散国会!”事后,俾斯麦得意洋洋地跟手下说:“这次总算抓住那些流氓了。”手下问:“您指的是社会民主党?”他说:“不,自由党。”
在中央党的支持下,俾斯麦转为实施关税保护政策。1879年,俾斯麦下令对进口钢铁和谷物征收高关税。高关税政策的实施对中央政权来说一举三得:其一,赢得了莱茵河畔的工业资本家和东普鲁士的容克贵族的支持;其二,征得的关税归中央政府,这增强了中央的权力,削弱了中央政府对地方财政捐献的依赖;其三,保护关税使得各个利益集团更加分化,如今,它们的经济利益都依赖于和政府间的讨价还价,都要拼命地讨好中央政府。
俾斯麦非常善于在不同的政治力量之间寻找平衡,他也从来没有什么原则性。有一次他跟自己的传记作者说,有人问我是红色的还是白色的,随他们说去。正是由于缺乏原则性,他才能更清楚地认识局势。从1883年到1889年间,在俾斯麦的强烈要求下,德国实施了一系列社会保障制度。1883年德国实施了强制性的健康保险。1889年实施了老年人和残疾人保险。当然,俾斯麦并非是出于对工人阶级的热爱而实行社会改革的。他的用意是为了让工人不要造反,或曰,让工人更加顺从。俾斯麦曾说:“任何一个有养老金的人,都会比那些没有这样的期望的人更容易感到满足,更容易管理。看看那些私人仆人和宫廷仆人的区别:后者能忍耐更多的东西,因为他可以期盼得到养老金。”
俾斯麦刚步入政坛时是做外交官,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外折冲樽俎,和各国谈判。当他47岁当上普鲁士首相之后,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稳固的根据地。所以,俾斯麦的政治生涯注定是随波逐流的。一切都是谈判,一切都可背叛。俾斯麦最擅长的就是用一只手洗净自己的另一只手。
一个如此擅长思辨和战略的民族,在最关键的历史时刻,决策的指导却是狡猾而细微的政治计算。但就在俾斯麦这些只为糊墙、没想盖房的应急政策中,却诞生出未来高楼广厦的图纸。俾斯麦自己对社会保障视之甚低,在他的《回忆录》中,对社会福利只字未提。但美国的罗斯福、英国的阿斯奎斯(Asquith)、劳合·乔治都曾借鉴俾斯麦的做法,逐步进行社会保障制度的改革。
然而,俾斯麦苦心搭建起来的政治平衡,却在他身后灰飞烟灭。从1874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欧洲列强之间没有爆发过战争,德国的宪法也没有再修改,这一切都得益于俾斯麦纵横捭阖的政治手腕。但正如基辛格曾经指出的,这个时期的国际秩序,建立在“无节制的均势政策”基础上,缺乏道德约束的国际体系必然面临危机的不断升级。俾斯麦是政治平衡的天才,但他像表演杂技一样创造出来的这个复杂而微妙的平衡,已经达到了无人能够继续维系的地步。俾斯麦下台之后,德国外交政策的继任者迅速放弃了他那套复杂的联盟体系,转为运用赤裸裸的军备竞赛,结果导致了后来的一系列国际冲突,直至走进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深渊。
俾斯麦走得很远,而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会走到那里。
帝国拯救者
来自欧洲战场的消息越来越叫人揪心。法国溃败了,英国军队刚刚从敦刻尔克仓皇溃逃,希特勒的飞机就追着逃兵的屁股飞到了伦敦上空。这是1940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到了最危急的关头。这一年的11月,英国新闻部的官员把一份来自德国的报告交给了凯恩斯勋爵。这是纳粹德国的经济部长瓦尔特·冯克提出来的“欧洲经济新秩序蓝图”,史称“冯克计划”。英国新闻部希望凯恩斯对美国和英帝国自治领地的人民发表一个广播讲话,批评纳粹的计划。凯恩斯很快回信了,但回信的内容让英国新闻部的官员们大吃一惊。凯恩斯说:“这个计划非常好,这正是我们自己应该考虑去做的事。”
为什么凯恩斯会对希特勒的经济方案如此推崇呢?“冯克计划”的构想其实来自纳粹德国的前任经济部长亚尔马·沙赫特。沙赫特是欧洲公认的金融天才,他曾经做过德意志银行的总裁,后来又给希特勒做经济部长。1939年因为得罪了希特勒被免职,改派为德国驻土耳其大使。二战之后,盟国曾指控他犯有战争罪行,后来被无罪释放。据说,最初盟国裁定要处决他,但要求他在上刑场之前,先写出一份报告,介绍消除德国恶性通货膨胀的经验。
“冯克计划”的基本构想是建立一个欧洲清算同盟。简单地说,就是借助央行间的合作,直接易货贸易。两个贸易伙伴国可以在各自的中央银行分别设立特别账户,用本国货币进行国际贸易结算,如果两国之间的贸易是平衡的,那就不需要货币兑换了。到1938年,德国已经和27个国家签订了这样的协定。这种做法的实质,是用汇率管制的方式保住了德国的对外贸易。凯恩斯在内心深处是信奉自由经济的,但和别的学者不一样的是,他随时愿意作出必要的妥协。哈耶克的《通向奴役的道路》出版之后,凯恩斯大加赞赏。但他很认真地和哈耶克讨论,为了保住“核心阵地”,应该放弃哪些“外围工事”。在凯恩斯计划看来,沙赫特的设想当然不是最优的,但却是次优的。这种设想不正是放弃“外围工事”,保住“核心阵地”吗?凯恩斯觉得是划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