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一百年
作为一个研究宏观经济的学者，即使要预测一年之后的事情，我都会觉得很不靠谱，更不用说五年、十年之后的事情了。但是，有一次出国开会，在机场的书店发现一本书叫《下一个一百年》，预测的是未来一百年全球政治格局的变化，作者是乔治·弗莱德曼（George Friedman），美国的一位地缘政治学家。对作者的那份自信和勇气，我自叹不如。未来一百年是什么样呢？我来做个转述。
美国金融危机爆发之后，很多人认为美国在全球的霸主地位受到了挑战，美国正在衰落。弗莱德曼认为恰恰相反，他认为美国领导全球的时代才刚刚拉开帷幕。21世纪，将是美国的时代。这一立论的基础是，全球地缘政治竞争的焦点已经从亚欧大陆转为对海权的竞争，而美国拥有独一无二的海上霸权。凡是有海洋的地方，就有美国的舰队。美国控制了所有的海上贸易运输线，因此也就控制了整个全球经济体系。
很多人谈到金砖四国的崛起，弗莱德曼对这几个国家都不看好。在他看来，中国从地缘政治的角度来说只是一个孤岛：中国的北部是人烟罕至的西伯利亚，西部是沙漠和戈壁，南部是青藏高原和横断山脉，朝东面向浩瀚的太平洋，但却缺乏强大的海军。因此，中国历来都没有对外扩张的野心和能力。印度和巴西也受到地理位置的制约。印度孤悬南亚大陆，而且内部各邦之间差异极大。巴西的势力从来没有超过南美洲，巴西最关心的事情不是全球政治，而是阿根廷在干什么。
在金砖四国中，短期内（他的短期是指未来一二十年）最有扩张冲动的是俄罗斯。俄罗斯是一个地域广阔、资源丰富但人口稀少的国家，而且俄罗斯的西部是一片平原，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当年拿破仑入侵俄罗斯走的是这条通道，希特勒进攻俄罗斯走的也是这条通道。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俄罗斯一定会尽可能地把国境线向西推进，“以空间换取时间”。如果国境线离莫斯科能远一天的路程，俄罗斯就能获得多一天的动员时间。而且，普京上台之后，放弃了苏联时期的工业化模式，转为依赖能源的出口。能源的出口使得俄罗斯的国力突然大增，而且，能源也会变成俄罗斯对外讨价还价的砝码。乌克兰不听话，断你的气，欧洲国家不让步，断你的油、断你的气，那些进口俄罗斯能源的国家，只会对它越来越有依赖性。
但是，弗莱德曼预言：俄罗斯很可能会撑不下去，有一天终将面临第二次解体。一是由于战略的调整会使得俄罗斯的工业基础越来越虚弱，二是俄罗斯的人口会越来越稀少。当俄罗斯有一天再度衰落，就会给全球政治留下巨大的真空，这将酿成全球政治的动荡。
俄罗斯周边的国家也将乘虚而入。首先，是东欧国家。在弗莱德曼看来，西欧已经变得越来越年老，行动迟缓而且日益厌世，但东欧将有很强的后劲。尤其是在俄罗斯向西扩张的过程中，美国势必会增加对东欧的支持，以遏制俄罗斯。他认为波兰将崛起，成为东欧的盟主。其次，是中东地区。伊拉克已经被美国打败，陷入长久的动荡；伊朗在宗教上属于伊斯兰的少数派，因此伊朗领头也会缺乏号召力；埃及在经济上过于落后；沙特阿拉伯过于腐败。最终，能够领导中东的可能会是土耳其。土耳其是伊斯兰世界中唯一的工业化国家，也是北约的成员国、美国的盟友，而且，土耳其没有忘记往日奥斯曼帝国的荣光，因此，一旦北方的俄罗斯衰落下去，土耳其就会将其力量向高加索山脉以北扩张。再次，是东亚地区。弗莱德曼认为日本是这一地区最大的威胁。日本人口老化、资源稀缺，因此迫切需要对外扩张，一是可能增加对中国东部的投资，利用中国的人口和资源；二是会觊觎俄罗斯在远东的资源。
在这些国家崛起的时候，美国最初都是支持的。美国支持东欧以遏制俄罗斯，支持土耳其以稳定中东、封锁俄罗斯，支持日本以制衡中国。但是，迟早有一天冲突会爆发。弗莱德曼甚至虚构了一场未来的战争，发生在2050年11月24日下午5点。他以这场假设的战争描述未来的地缘政治冲突和军事技术变革，这真是绝好的好莱坞电影题材。
但是，弗莱德曼坚信，这场战争的胜利者一定是美国。美国在军事、经济和政治上的优势会让挑战者再度失败。世界重新恢复和平，并迎来一次空前的经济繁荣。弗莱德曼最离奇的预言是，一百年之后能够取代美国成为世界新霸主的是墨西哥。
21世纪世界人口会在达到一个顶峰之后逐渐下跌，这是我们在过去数百年内从来没有遇到的现象。人口的减少会加剧各国之间对移民的争夺。墨西哥邻近美国，而且人口出生率又高，所以美国会千方百计地吸引墨西哥移民。但是，墨西哥移民和其他地方的移民不同。如果是华人移民到美国，意味着在很大程度上要把家庭、文化、传统抛在后面，远渡重洋，融入美国熔炉。但是，墨西哥移民，尤其是美国南部的墨西哥移民却并非如此，他们可以早上在墨西哥，下午在美国。国界并不是一个地理的概念，而是人口的概念。当大量的墨西哥人越过国界，来回穿梭的时候，美国和墨西哥的国界就会日益模糊，美国将逐渐被墨西哥化。
对弗莱德曼这本书的评价已经超过了我的专业能力范围。但是，我知道的是，到我很老的时候，我都会记得曾经读过一本书，说墨西哥会灭了美国。而且，我也在考虑，是不是得学一点西班牙语了？
致命的第一次接触
在人类历史的大多数时期，不同的人群都是在互相隔绝的状态下生活的。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人们的足迹最远越不过茫茫的群山，人们的见识最多超不过传统的智慧。但是，工业化革命之后，闭关自守的生活彻底被打破。《国家地理》杂志登过一组爱斯基摩人的照片。在爱斯基摩人的独木舟里，赫然有一个可口可乐的罐子。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但我们的记忆消失得更快。老死不相往来的传统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如今的人们已经很难想象了。
不同人群间的第一次接触，犹如两列火车相撞。最后一个被发现的与世隔绝的部落是新圭亚那Balim河谷的巴布亚人。当一支白人探险队出现在当地土著面前时，巴布亚人吓坏了，他们以为白人是白天出来游荡的鬼魂。后来，他们把白人掩埋起来的粪便挖出来仔细研究，又把一些害怕得要死的姑娘派去和白人睡觉，这才相信，白人和他们一样也是人。这次探险是在1938年。对巴布亚人来说，这次接触应该是很值得庆幸的，因为到20世纪，殖民的狂潮已逐渐平息。否则，和其他的第一次接触一样，这次相遇对当地人将是一次灭顶的灾难。
塔斯马尼亚岛位于澳大利亚的东南方，距离澳大利亚大约200英里。当白人在1800年左右发现这个岛时，岛上大约有5000多个生活在渔猎阶段的土著人。白人和塔斯马尼亚人的第一次接触，引发的是对当地土著的种族屠杀。到1830年，塔斯马尼亚人只剩下72个成年男子、3个妇女，一个孩子也没有留下来。有个白人在枪里装上钉子，杀死了19名塔斯马尼亚人，另一个白人伏击一群当地人，杀死了30多人，并把他们的尸体抛下悬崖。那个悬崖至今还被叫做“胜利山”。
卡哈马卡（Cajamarca）位于秘鲁的北部山区。1532年11月16日，印加帝国的末代皇帝阿塔瓦尔帕（Atahualpa）同意在这里接见西班牙人皮萨罗（Francisco Pizarro）。阿塔瓦尔帕身边带来3000多名扈从，而且在城外驻扎着8万名士兵。皮萨罗只有160多名手下，其中大约60多名骑兵。见面之后，一个西班牙牧师劝印加皇帝信奉天主教。印加皇帝刚刚把《圣经》放在一边，西班牙牧师就大声发出了进攻的信号。100多名西班牙暴徒，在不到半小时的时间内杀死了数千名印第安人，俘虏了印加皇帝。印第安人为了营救自己的国王，把黄金堆满了一间长22英尺、宽17英尺、高8英尺的房子。阿塔瓦尔帕向西班牙人吹嘘，自己的帝国多么富有，甚至还给西班牙人提供向导。但到了最后，皮萨罗却背信弃义地杀死了阿塔瓦尔帕。
100多名西班牙人能够战胜8万名印加士兵，这很难称得上是一场战争，这不过是一场屠杀。不过，白人的军事优势尚不是先进的枪炮。当时西班牙士兵所使用的枪支是火绳枪（Matchlock），火力单薄，装弹速度慢。即使是优秀的士兵，每分钟最多也只能装上一两发子弹。西班牙人的真正优势是骑兵。印第安人从来没有见过马，当他们看到骑兵的时候，以为是一种长着两个头、四条腿的怪兽，惊恐之余，印第安人扔下武器，仓皇而逃。在这次战斗中死去的印第安人，有很多不是死于西班牙人的刀枪，而是在溃逃中互相踩踏，被踩死压死的。西班牙人的武器主要是锋利的刀剑、坚实的金属甲胄，印第安人人数虽众，但手中的武器都是木棒、石斧、标枪和弹弓。即使印第安人发起进攻，对西班牙人也不会构成太大的威胁。
为什么白人和印第安人的力量如此悬殊？贾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在《枪炮、细菌和钢铁》一书中谈到，不同的人群技术发展水平相差悬殊，主要是因为地理因素对人类的进化有着深刻的影响。农业的出现是人类进化遇到的一个重要门槛。跨过这一门槛的人群才能进入更高一层的文明，但这个门槛并非所有的人群都能迈过去。要想发展农业，必须有可供培育的野生植物、可供驯养的野生动物。但是，可供培育的野生植物与可供驯养的野生动物的物种是非常有限的。大部分植物不是有毒就是无法消化，或是营养价值太低，或是难以采集。能够被驯养的野生动物更加稀少，因为这些动物应该是群居性的，只有群居动物才有服从领导的天性；这些动物不能太胆小，要容易接近；这些动物在被捕获之后还能养活，等等。更重要的是，这些稀缺的“候选物种”在地球上的分布是极其不均匀的。易于被培育的野生大粒草种大约有56种，其中32种分布在西亚、欧洲和北非，6种分布在东亚，4种分布在非洲，11种分布在美洲。易于被驯化的野生动物大约有100多种，其中大部分分布在欧亚，澳大利亚几乎一种也没有。美洲本来有野生的大型动物，但是印第安人在大约一千多年的时间内，几乎杀光了所有的大型野生动物，这就是为什么印第安人没有见过马的缘故。
但是，要说骑兵是西班牙人制胜的法宝，恐怕还是难以令人信服。在印第安人的广阔领土上，往往不是森林就是丘陵沼泽，骑兵根本派不上用场。但是马给西班牙人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武器，那就是病菌。当人们还过着渔猎生活的时候，基本上是没有传染病的。那时候人口稀少，每个人类种群只有几十人，各个互不交往的游猎群体到处狩猎，不具有发生大规模的传染病的基本条件。人类进入定居的农业社会之后，传染病才开始流行。驯养家畜使得动物的疾病传染给人。比如，天花和肺结核来自于牛，麻风病来自于水牛，普通的感冒最早则是从马那里传来的。早期的时候人类分别在几个相互隔离的地区聚居，形成了不同的文明，而不同的文明发展出了不同的病媒。生活在当地的人们由于长期和病媒接触，逐渐产生了免疫力，所以病媒只能造成零星的病例。但是，由于贸易、战争等原因，疾病开始周游世界。在一个地方司空见惯的风土病，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就成了让人们束手无策、杀人无数的瘟疫。
正是病菌而非枪炮帮助了欧洲人征服美洲。由于缺乏畜养家畜的经历，美洲人从来没有接触过许多由动物带给人类的病原体，对这些疾病完全没有抵抗能力。欧洲人给美洲带来的是一连串的瘟疫：1518—1526年天花流行，1530—1531年爆发麻疹，1546年斑疹伤寒，1558—1559年流感。据估计，95%的美洲原住民死于白人带来的疾病。在墨西哥中部，即原来的阿兹特克（Azteca）帝国的中心，人口从2500万锐减到100万。如果说瘟疫毁灭了玛雅文明，可以说一点也不过分。印加皇帝阿塔瓦尔帕为什么会在卡哈马卡见皮萨罗呢？这也跟西班牙人带来的传染病有关。1526年，在南美洲的印第安人中爆发了一场天花。印加皇帝卡帕科（Huayna Capac）和贵族院的大部分元老都染病身亡，卡帕科指定的继承人古又奇（Ninan Cuyuchi）也不幸去世。卡帕科的另一个儿子阿塔瓦尔帕趁机继承了王位，但是他的兄弟瓦斯卡尔（Huascar）不服气，于是爆发了一场内战。当时，阿塔瓦尔帕刚刚在南方打了胜仗，消灭了竞争对手，正打算到首都库斯科去统治整个帝国，这才途经卡哈马卡。这场天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正是来自于刚到巴拿马和哥伦比亚的西班牙人。
血腥的历史慢慢被人淡忘，第一次接触似乎成了富有浪漫色彩的传奇。我们在地球上找不到没有见过的智能生物，于是开始渴望到太空寻找外星人。1974年，波多黎各的阿雷西博（Arecibo）天文台用305米射电望远镜向宇宙深处发送了关于地球的一系列基本信息，包括地球的位置、地球上的化学元素、DNA分子式等。美国向太空发射的先驱者系列探测器上也标注着地球的位置、氢原子跃迁过程的示意图，还有一张特殊的光盘，记录着地球的风光、巴赫的音乐作品等。假设我们真的发现了外星人，或是外星人发现了我们，这第一次接触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