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缅甸也缺乏一位拥有超凡魅力的领袖。在朝鲜和古巴这样长期对外封闭的国家里,意识形态的宣传强化了领袖的地位和作用。如果不能被人民爱戴,至少也要让他们畏惧。超凡魅力领袖是这些政权统治的基石。但是,在缅甸军政府内部找不到这样的人物。据传,缅甸财政预算中至少要有一半用于维持内部的稳定。这一数据未必准确,但至少能折射出缅甸政治的现状。社会各阶层对现政权都不满。受到西方影响的富有阶层和中产阶级对政府不满,因为他们没有言论自由和政治自由。年轻气盛的学生们不满,因为他们没有看到激动人心的变革。城市和农村的贫苦百姓不满,因为他们在这样的一个鱼米之乡,居然还时常会有稻米和食用油的短缺。就连远离俗尘的僧侣们也不满意,尽管军政府曾经热心地支持在缅甸召开世界佛教徒大会。
有意思的是,或许,恰恰是因为缅甸军政府控制不了整个政治和经济体系,才使得大众能够暂时容忍目前的局面。缅甸是个很贫穷的国家。工业只占其国内生产总值的8%,出口约相当于马来西亚的2.6%。军政府不善管理经济,没有收入的话就印钞票。市场受到野蛮干预,物价时常扭曲。缅甸实行双重汇率,有时候甚至三重。道路破败,电力匮乏。由于缺电,有时候夜间城市里一片漆黑。但是,黑市在缅甸非常猖獗,老百姓需要的日常用品大多可以在黑市上买到。廉价的中国产品从边界流入曼德勒,再从曼德勒流入仰光。在街边的旧书摊上,到处可以看到奥威尔的《缅甸岁月》。如果你再向老板询问,他就会从箱子里偷偷地拿出来一本《1984》。正是由于军政府无法完全控制偏僻的山区,这些地方的反政府力量逐渐失去了闹独立的积极性,转而致力于发家致富。昔日毒品交易盛行的“金三角”已经大不一样。过去的贩毒头领修建了“禁毒博物馆”。当然,这是因为他们有了新的生财之道,他们改为开赌场了。
缅甸不是韩国,也不是印度尼西亚。这两个国家也曾是军政府执政,但在军政府执政期间实现了经济起飞。韩国的经验是实行了开明专制主义。军人总统会把部长、企业家、经济学家定期召集起来,讨论如何发展经济。印度尼西亚实行的是家族统治。就像家族企业的老板会关心自己的产业一样,印度尼西亚的苏加诺总统也关注本国的经济增长。缅甸军政府缺乏发展经济的强烈动机,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西方长期对缅甸实施经济封锁。由于缺乏外部的资金和技术,缅甸变得越来越落后,越落后反而越封闭,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也有西方人士呼吁放松对缅甸的封锁,但有意思的是,以昂山素季为代表的缅甸反对派强烈反对解除对缅甸的经济制裁,因为这几乎成了他们和缅甸政府对抗的唯一一张王牌。
最坏的情况,缅甸不会变成利比亚。旷日持久的内战已经让交战的各方疲惫不堪,发展经济的愿望超过了武装斗争的信仰。时至今日,缅甸国内主要的反政府武装大多与政府签订了和平条约。比如,最大的反政府武装佤邦1989年已经与政府签订了和平协议。尽管依然能够听到零星的枪声,但缅甸军政府大体上仍然能够控制国内的政局。缓慢的政治变革正在发生。地缘政治的变化使得缅甸军政府开始采取更加灵活和机会主义的政策,中国对缅甸的重要性越来越重视,印度也不甘落后。2004年印度尼西亚发生海啸之后,美国的海军就以提供援助为名,悄悄地进入了东南亚。随着“重返亚洲”呼声的高涨,美国对缅甸也不再横眉冷对,而是暗送秋波。在这样的博弈之中,缅甸军政府很可能会更加左右逢源。
最好的情况,缅甸会变成1980年的中国。当局势逐渐趋于稳定,被压抑的求富、求变的欲望被释放出来,一个长久沉寂的国度会突然爆发出火一般的热情。即使一穷二白、百废待兴,但好比江水在山谷内千回百转,终于挣脱了束缚,一定会奔涌向前,一泻千里。经济增长也是政治变革的催化剂。如果没有西方的蛊惑,没有外力的干预,在经济增长的过程中,缅甸会变得更加乐观、开放和自信。到那时,缅甸的政治家会小心翼翼地,把一片片政治碎片收拾起来,拼成一副完整而精美的图画。
果壳中的伊朗,一颗坚果
2007年,麦凯恩在竞选美国总统的时候,参加了南加州的一个活动。有人问他对伊朗的看法。麦凯恩说:“海滩小子(Beach Boys)不是有一首老歌吗?‘轰,轰,轰,把伊朗炸平’(bomb,bomb,bomb,bomb,bomb Iran)。”
这个老男人,老得连老歌都记不住了。海滩小子是一支在20世纪60年代非常活跃的乐队,但早几年出道的甲壳虫乐队几乎把他们的风头全压下去了。海滩小子从来没有唱过轰炸伊朗的歌。麦凯恩提到的,是1979年伊朗学生扣押美国使馆人员之后,有人把海滩小子翻唱的一首歌《芭芭拉·安》改了歌词。歌词变成了:“轰,轰,轰,把伊朗炸平,把伊朗炸成停车场。”
麦凯恩的记忆力已经不那么清晰,但他要传达的信息却非常清晰。有很多美国人认为,解决伊朗问题的办法,就是打一仗,教训下这个“流氓国家”。
美国会打伊朗吗?
美国不是打不了伊朗。2011年美国军费预算高达7393亿美元,约相当于排在后面的25个国家军费支出总和,占全球的45.7%。美国在军事技术方面令对手望尘莫及。1991年海湾战争中,“战斧”巡航导弹、精确制导导弹、带夜视仪的新型坦克等新型武器纷纷登台亮相,令人眼花缭乱。2003年美国入侵伊拉克,不到四周就摧毁了萨达姆政权,更是让全世界的军事观察家们目瞪口呆。俄罗斯前任国防部副部长说,我们的将军们没有预料到伊军的惨败。但是,打赢了之后才是战争的开始。如今,美国在伊拉克已经耗费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根据美国五角大楼的统计,美国为伊拉克战争累计投入将近7700亿美元。美国国会预算局说,从2003年到2012年,美国纳税人每天都要为伊拉克战争和伊拉克重建项目承担2650万美元的支出。美军已经有4000多名士兵因战争死亡,以后还将有更多。基地组织的一名高官就曾说,穆斯林们应该感谢真主,让美国人来到了伊拉克,到了穆斯林自己的地盘上。他们鼓励圣战分子见到美国人,不分军民,全部杀光。
如果美国打的不是伊拉克,而是伊朗呢?
伊朗是个大国,不是个小国。伊朗的国土面积是伊拉克的4倍,人口是伊拉克的3倍。伊朗的国土面积为168万平方千米,比法国、德国、荷兰、比利时、西班牙和葡萄牙加在一起还大,超过了美国密西西比河以东的地区,也比中国长江以南的华中、华东、华南各省、市、自治区的面积总和还大。伊朗有大约7000万人口(2006年统计数据),伊拉克的人口约为2500万。伊朗的人口超过了英国、法国和意大利,相当于加拿大的2倍,沙特阿拉伯或马来西亚的3倍,是以色列的10倍。
更重要的是,伊拉克是一片平原,而伊朗则四面环山、依山傍海,像一座堡垒,易守难攻。
横亘欧亚大陆的阿尔卑斯—喜马拉雅山系,在伊朗境内分成了两个支脉,像张开的两个手臂,把伊朗紧紧地环抱起来。一支是厄尔布尔士山脉,沿着里海南岸绵延,如波涛般起伏不定,最低的是低于海平面的里海洼地,最高处是海拔5604米的锥形火山达马万峰。厄尔布尔士山脉向东到达伊朗和阿富汗边界之后,再向东向南,连接上兴都库什山脉。另一支是扎格罗斯山脉,它是高加索山脉的南支脉,起自伊朗西北部的乌鲁米耶湖,一直向东南延伸到霍尔木兹海峡。扎格罗斯山脉其实包括了几条平行的山脉,好像感觉对伊朗的保护还不够严密,它们更仔细地多加了几道“锁链”。
在群山环绕之中,是伊朗高原。伊朗高原的中央,有两个巨大的沙漠盆地,即卡维尔盐漠和卢特荒漠。卡维尔盐漠的表层有一片脆弱的盐壳,下面是黏稠的泥浆。在盐漠之中,没有任何动植物能够生存。卢特荒漠炎热多风,和盐漠一样荒凉。曾经到过这里的俄罗斯旅行家尼古拉·哈内科夫说,要是跟这里相比,戈壁沙漠应该算是肥沃的。
这样的地理条件,决定了伊朗是一个防守型的国家。即使伊朗有对外扩张的野心,也难以遂愿。往北去,在破碎的厄尔布尔士山脉之间,断断续续有一些山口,但是北部的土耳其和俄罗斯都是伊朗的劲敌。伊朗的东北部毗邻土库曼斯坦,通向中亚草原,但那里几乎和伊朗一样贫瘠、荒凉。伊朗的东部是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地势比伊朗更为险恶。往南,要跃过高山,才能到海边。伊朗有大约1300千米的海岸线,一半在波斯湾,一半在阿曼湾,但伊朗没有强大的海上力量,始终是陆地国家。如果伊朗对外扩张,最便捷的通道是朝西,顺着河谷打出去。古代的时候,波斯人曾从这里一直打到埃及和希腊。但是打出去之后如何补给大军呢?这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即使在波斯一度对外扩张的时候,他们对占领地区的统治也很宽松,随时准备收缩战线后退。如果伊朗想成为一个帝国,唯一的可能性是向西南部进军,彻底征服两河流域,以这里的沃土平原为根据地,图谋天下霸业。但遗憾的是,伊朗从来不曾完全占领两河流域。相反,外国统治势力,从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罗马帝国、拜占庭、奥斯曼,直到英国和美国,都曾占领伊拉克,或让伊拉克成为自己的代理人,直接威慑伊朗。
作为防守者,伊朗占尽地利。入侵者想要从西部直接越过扎格罗斯山脉进攻伊朗几乎是不可能的。1980年两伊战争期间,萨达姆曾经尝试过,但以失败告终。伊朗的西南部,是一片潮湿的沼泽,阻挡了阿拉伯人的入侵。伊朗在北部和东部都有严密的防守,可以高枕无忧。历史上伊朗几次沦陷,大致都是从东北和西部两个通道被攻破的。公元前4世纪,亚历山大先占领巴比伦,再从西部山口进入伊朗,消灭了波斯帝国,波斯的国库被洗劫一空,雄伟的宫殿化为灰烬。公元642年,穆斯林军队也是从扎格罗斯山脉的隘口攻入伊朗高原的。公元13世纪,由于伊朗东部的花剌子模杀害蒙古商队和使者,成吉思汗率领蒙古主力亲征,发动了一场残酷的复仇战争。成吉思汗的进攻路线是从伊朗东北部入境,从东一直打到西,横扫伊朗、伊拉克和叙利亚。
伊朗有自己的致命弱点,狡猾的敌人可以利用其弱点,不战而胜。和所有的山地国家一样,伊朗的人口种族极其多样化。除了占人口50%~60%左右的波斯人之外,还有库尔德人、阿拉伯人、亚美尼亚人和亚述人等。从表面上看,伊朗99%的人口都是穆斯林,但占90%左右的什叶派和10%左右的逊尼派之间存在着长期的对立。此外,还有伊朗土生土长的古老宗教琐罗亚斯德教,以及基督教、犹太教和巴哈教等。种族和宗教的分化,给外国势力提供了从内部颠覆伊朗的绝好机会。俄国和英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就已经以此为契机不断介入伊朗内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美国在“二战”之后继承了同样的衣钵。无论是库尔德人或亚美尼亚人争取独立,还是在伊朗的宫廷政变中,都能够清楚地看到外国势力的幕后阴影。
这在一定程度能够解释,为什么伊朗会出现一个高度集权的政权。由于平地多为荒凉不毛之处,伊朗绝大部分的人口都居住在山地。伊朗的首都德黑兰就是山脚下的一座城市。在西南和东南地区的富饶平地上居住的居民,又大多不是波斯人。比如库尔德人就住在伊朗西南部的两河流域平原上。山区的经济状况总会较为落后,受到自然条件的限制,伊朗无法发展强大的工业和商业。如果山区的人口较少,他们会很穷,如果山区的人口众多,他们会更穷。山区的居民各自过着贫困的生活,彼此间不通音信,也难以被同化。没有一种像伊斯兰教这样的宗教力量,难以将伊朗的民众团结起来。
一般认为,伊斯兰教的两大派别——逊尼派和什叶派之间的分歧在于,逊尼派认为穆罕默德的合法继承人应由穆斯林公社选举产生,而什叶派则坚持世袭制的原则,他们将自己的最高宗教领袖称为伊玛目,从穆罕默德的堂弟、女婿阿里开始,直到第12代伊玛目,均为阿里的嫡传子弟。但事实上,什叶派更多的是一种波斯化的伊斯兰教。从什叶派伊斯兰教中,可以若隐若现地看到琐罗亚斯德教的影子,但逊尼派完全不受其影响。直到16世纪之前,什叶派的力量都并不强大。16世纪伊朗历史上最强大的萨菲王朝建立,才带来了什叶派的兴起。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有些像西欧的新教革命。什叶派教义给波斯人找到了一种自我定位,他们既可以遵从伊斯兰教,又可以保持自己的自尊和特色。
同样的逻辑可以解释,为什么伊朗始终对国内有严密的控制。伊朗到处是无孔不入的安全情报部门人员和高高在上的神职人员。在国家的军队之外,伊朗还要建立服从于宗教的伊斯兰革命卫队。伊朗政权对国内的不同政见和反对力量高度警惕,总是本能地认为其背后一定有外国颠覆势力从中作梗。千百年的历史教训是,对伊朗来说,一旦后院起火,将无险可守、无路可退,没有任何回旋和缓冲的余地。
这就是伊朗。美国如果去打伊朗,不会赢得最后的胜利,伊朗也不会彻底失败。美国会陷入一个比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更深的泥潭。伊朗是一颗坚果,一颗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的铜豌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