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其身内、其言外者疏;其身外、其言深者危。无[1]以人之所不欲,而强之于人;无以人之所不知,而教之于人。人之有好[2]也,学而顺之;人之有恶[3]也,避而讳之,故阴道而阳取之。故去之者纵之[4],纵之者乘[5]之。貌者,不美又不恶,故至情托焉。可知者,可用也;不可知者,谋者所不用也,故曰:“事贵制人,而不贵见制于人。”制人者,握权也,见制于人者,制命[6]也。故圣人之道阴,愚人之道阳;智者事[7]易,而不智者事难。以此观之,亡不可以为存,而危不可以为安。然而无为而贵智矣。智用于众人之所不能知,而能用于众人之所不能见。既用,见可,择事而为之,所以自为[8]也;见不可,择事而为之,所以为人也。故先王之道阴,言有之曰:“天地之化,在高与深;圣人之制道,在隐与匿。”非独忠、信、仁、义也,中正而已矣。道理达于此之义,则可与语。由能得此,则可以谷[9]远近之诱。
【注释】
[1]无:通假字,通“毋”,不要。
[2]好:喜好、爱好。
[3]恶:厌恶。
[4]去之者纵之:想要除掉他,就先放纵他,让他胡作非为。相当于我们平时说的“欲擒故纵”。
[5]乘:趁机会、乘机。
[6]制命:命运被别人控制。
[7]事:做事。
[8]自为:为自己,保全自己。
[9]谷:驾驭,控制。
【译文】
和别人关系密切、说话却见外的人,必定被别人疏远;反之,关系疏远、说话却亲密的人,必定招致危险。不要把别人不喜欢做的事,强加于人;不要强行教导别人不了解的事。如果对方有某种爱好,不妨去迎合他;如果对方有讨厌的事物,就加以避讳,不说出口。暗地里做对方讨厌、不喜欢的事情,表面上却要讨好对方。这样,想要除掉对方,就要让他恣意放纵,任其放纵正是为了抓住良机制服他。外表不善也不恶,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以把机要大事托付给他。对对方了解透彻,可以使用计谋对付他;对那些还没完全了解的人,则不宜使用计谋。所以说:“最重要的是控制别人,而不是被别人所控制。”控制别人,就是掌握权要;被人控制,命运就会掌握在别人的手里。所以,圣人运用谋略的原则是隐秘深藏,而愚人运用谋略的原则是外露张扬;聪明的人成事容易,愚蠢的人成事困难。由此看来,虽然灭亡的东西很难再次获得生命,动乱也难以再次变为安定,但是顺应规律、看重智慧还是必要的。智慧是用在众人所不知道的地方,用在众人所不能觉察的地方。施展智谋,就要看计谋是否可行;如果可行,就选择事情自己去做,密不声张,以保全自己;如果不可行,也要选择一些事情去做,把目的公开,让别人明白,自己这么做是为了别人而奉献自己。所以,古代先王的治国大道隐秘深藏。古语说:“天地造化,高深莫测;圣人法则,隐藏不露。”并不是单纯讲求忠诚、信守、仁义,还要合乎中正之道。如果遇到能彻底通达这种道理的人,就可以与他讨论谋略的事了。假如能够掌握这些法则,就可以驾驭天下的各种诱惑,实现自己的目的。
【解读】
本节的重点是讲圣人之道深藏隐秘,要达成目的,就要做到“去之者纵之,纵之者乘之”。“郑伯克段于鄢”中的郑伯就是用了这一策略。郑武公在申国娶了一个妻子,名叫武姜,她生下庄公和共叔段。庄公出生时难产,武姜受到惊吓,所以很厌恶他。武姜偏爱共叔段,想立共叔段为世子,多次向武公请求,武公都不答应。到庄公即位的时候,武姜就替共叔段请求分封到制邑去。庄公说:“制邑是个险要的地方,从前虢叔就死在那里,若是封给其他城邑,我都可以照吩咐办。”武姜便请求把京邑封给共叔段,庄公答应了。
公子吕向庄公献计大夫祭仲说:“分封的都城如果城墙超过三百方丈长,会成为国家的祸害。先王的制度规定,国内最大的城邑不能超过国都的三分之一,中等的不得超过它的五分之一,小的不能超过它的九分之一。现在,京邑的城墙不合法度,不符合法制,您的利益会受到损害。”庄公说:“姜氏想要这样,我如何躲开这种祸害呢?”祭仲回答说:“姜氏哪有满足的时候!不如及早处置,别让祸根滋长蔓延,一旦滋长蔓延就难办了。蔓延开来的野草还很难铲除干净,何况是您那受到宠爱的弟弟呢?”庄公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姑且等着瞧吧。”过了不久,共叔段使原来属于郑国的西边和北边的边邑既属于郑,又归为自己,成两属之地。公子吕对庄公说:“国家不能有两个国君,现在您打算怎么办?您如果打算把郑国交给共叔段,那么我请求去服侍他;如果不给,那么就请除掉他,不要使百姓们产生疑虑。”庄公说:“不用管他,他自己会遭到灾祸的。”共叔段又把两处地方改为自己统辖的地方,一直扩展到廪延。公子吕说:“可以行动了!土地扩大了,他将得到老百姓的拥护。”庄公说:“对君主不义,对兄长不亲,土地虽然扩大了,他最终也会垮台的。”共叔段修整了城郭,准备好了充足的粮食,修缮好了盔甲兵器,准备好了步兵和战车,将要偷袭郑国都。武姜准备为共叔段打开城门做内应。庄公知道了共叔段偷袭郑的日期,说:“可以出击了!”于是他命令子封率领两百辆战车,去讨伐京邑。京邑的人民背叛共叔段,共叔段于是逃到鄢城。庄公又追到鄢城讨伐他,共叔段只好又出逃到共国。
决篇第十一
本篇讲怎样作出决策。只有揣知各个方面的具体情况,才能在此基础上判断事情是否可行,从而作出决策。
【原文】
凡决物[1],必托[2]于疑者。善其用福,恶其有患。善至于诱也,终无惑偏。有利焉,去其利则不受也,奇之所托[3]。若有利于善者,隐托于恶[4],则不受矣,致疏远[5]。故其有使失利者,有使离[6]害者,此事之失。
【注释】
[1]决物:决断事情。
[2]托:由于,以……为原因。
[3]奇之所托:依靠奇谋。
[4]隐托于恶:指奇谋中隐藏有祸患的因素。
[5]致疏远:招致疏远。
[6]离:通假字,通“罹”,遭受。
【译文】
凡是决断事情,必定是有所疑问。人们总希望遇到好事,厌恶遇上灾祸。善于作决断的人,总是能够全盘了解事情各个方面的情况,从而使作出的决策没有偏失。决断要能带来好处,否则,人们就不会接受。而如果要求每次决断都能够带来好处,就不许运用奇谋,做到变幻莫测,出人意料。如果决策从总的方面来看是好的,但是其中却隐藏着不利因素,决断就不会被人所接受,反而会导致双方关系的疏远。所以,如果决策给人带来损失,或者使人遭受危害,这些都是失误。
【解读】
本节提出了决断的方法,即“善至于诱也,终无惑偏”,也就是说,作决定时并不是盲目从事,而是要全面了解事情各方面的情况,综合分析,从而作出正确判断。公元1115年,女真族首领完颜阿骨打希望摆脱辽国的附属地位,以求独立,建立金国。辽国皇帝大为震怒,亲自带领七十万大军前去讨伐。完颜阿骨打率领仅有的两万人前去迎战,可是当他行进到瓦剌时,却发现辽兵已经撤走。为防止中计,他派出情报人员打探,得知辽国发生内乱,所以辽国皇帝不得已撤回军队。完颜阿骨打得知这一情况,决定变守为攻。他带领军队日夜兼程,追上敌军。但是完颜阿骨打并没有马上进攻,而是站在高处隐蔽的地方观察敌军阵势,发现中军队伍井然有序,士兵强壮,威风凛凛。这样,完颜阿骨打认为辽国皇帝必定在中军无疑。于是,他下令集中兵力攻击中军,辽国几十万大军猝不及防,顿时乱作一团,一败涂地。完颜阿骨打用两万兵马打败了七十万的辽军,取得了以少胜多的胜利。完颜阿骨打之所以胜利,就是他能够做到“善至于诱也,终无惑偏”。
【原文】
圣人所以能成其事者,有五:有以阳德[1]之者,有以阴贼[2]之者,有以信诚之者,有以蔽匿[3]之者,有以平素[4]之者。阳励于一言[5],阴励于二言[6],平素、枢机以用。四者,微而施之。于是度之往事,验之来事,参之平素,可则决之。王公大人之事也,危[7]而美名者,可则决之;不用费力而易成者,可则决之;用力犯勤苦,然而不得已而为之者,可则决之;去患者,可则决之;从福者,可则决之。故夫决情定疑,万事之基。以正治乱、决成败,难为者。故先王乃用蓍龟[8]者,以自决也。
【注释】
[1]阳德:公开施予恩德,使对方感激。
[2]阴贼:暗中加以残害,以抑制对方发展。
[3]蔽匿:指隐瞒实情,不让对方知道。
[4]平素:指对待对方像往常一样,使对方习以为常,不加防范。
[5]励于一言:励,追求;一言,指专诚不二之言。
[6]二言:指疑惑难解之言。
[7]危:高。
[8]蓍龟:蓍,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龟,是龟甲。这两者都是古代用来占卜的工具。用龟占卜,古代叫作“卜”;用蓍占卜,古代叫作“筮”。
【译文】
圣人之所以能够成就大业,主要有五个方面:通过公开地施予恩德,让对方感激;通过隐蔽的手段残害坏人,抑制对方发展;通过诚信的方式对待别人,使对方深信不疑;通过隐瞒实情的方式,不让对方知道;通过平时对待对方的方式,让对方习以为常,不虞有他。实施公开感化的方法,应该坚持专诚不二;实施隐蔽谋划的方法,要变化多端;再配合常规的方法和关键的时机。这四种方法都要微妙地综合运用。下决断的时候,用以往的事情来度量,以将来的事情做验证,再参考日常的情况,如果可行,就可以作出决断。国君大臣的事,能提高名声,可以作出决断;不用费力就可以轻易获得成功的事情,可以作出决断;有些事情既费力气又辛苦,但不得不去做,可以作出决断;能消除忧患的,可以作出决断;能带来福佑的,可以作出决断。所以说,决断实情、解决疑难,是万事的关键。用正道治理乱世,决断一件事情的成败,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所以古代先王才用蓍草和龟甲进行占卜,以帮助自己作出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