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雪,一片银色的世界。
清晨,东边天际有一抹橘色的红晕。
雪后天晴,今天一定要出个好太阳吧?冬生很喜欢那一轮红红的、明亮而且温暖的太阳。
可是,太阳出来了,雪就该化了,没有了雪,世界便不再是银白色,裸露出来的便是泥泞的小路、枯黄的草根和庄稼地里稀疏憔悴的越冬麦苗。
村庄呢?村庄永远不会变。
雪再大也不会把村庄盖住的,尤其是东头岗子地上那一片青灰色的崭新的校舍。
只不过,学校里从今以后要少了一个好老师。
最好最好的、冬生最喜欢的秦老师。
她要调到大西北的一个地质单位,到那儿的子弟学校去教书。
她的爱人——一个特别黑、特别高、一天到晚总是乐呵呵的地质队员——希望她能去那儿,她就去了。
“同学们,”她这么对他们说,“离开你们我很难过。
可是你们还会来一个新老师的。
新老师会喜欢你们,我也会喜欢大西北的新同学。
人总不能一辈子待在一个地方不动呀,不是吗?” 其实不动也挺好,冬生心里想。
冬生今天要赶到学校去送老师。
他的家离学校起码有三里路,走晚了,就赶不上秦老师要搭的那班公共汽车了。
那样,冬生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灶屋里冒出腾腾的热气,把门口的积雪融化了一小片。
是妈妈在里面烧猪食吧?弟弟春生还没有起床,这个懒家伙。
他也说过要去送秦老师的,再不起来恐怕要来不及了。
可是冬生就是不想去叫醒他,不知道为什么。
冬生甚至希望他一觉睡到日头当午,睡到大家送了老师回来。
这是个奇怪的、带有点报复心理的念头。
“冬生!”妈妈在灶屋里叫他,“放寒假了,怎么一大早又往外跑?先给我提两桶水回来!”明明昨晚告诉她要去送老师,她忘了吗?也许故意忘了?妈妈是不很喜欢秦老师的,冬生知道。
他无可奈何地拿了小水桶往外面走。
水井离他家不远,可是井台上结了冰,比玻璃还要滑脚。
天还早,还没有人来打过水,辘轳把儿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
冬生解开井绳,摇着沾雪的木把手,把吊桶送到井底。
“咕咚”一下,接着从井口冒出了几缕热气。
从八岁那年,冬生就开始提个小木桶到这井边来打水了。
农家孩子劳动早,爸爸不在家,妈妈忙,弟弟娇,他是家里的半个劳动力。
记得九岁那年,也是这么个积雪的冬天,他打了满满一桶水刚刚提起来,脚下哧溜一滑,他连忙抓住辘轳把手,人没摔下去,木桶里的水却洒翻了一半。
还有一半,便从磕漏的底缝里汩汩地流出来,在雪地里冲开了一条小沟。
他吓慌了,傻傻地站在井台上,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天,就是这个年轻的秦老师,像从天上掉下来的救星似的,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她对他说:“你是家里的老大吧?叫冬生,对不对?好,下学期你就是我的学生了。
我送你回家。” 她提起小木桶,把里面的残水“哗啦”一声泼到雪地上,另一只手抓住了冬生的胳膊,把他送回家去。
冬生清清楚楚记得,秦老师临走时,笑着对妈妈说:“孩子小,以后下雪天别让他上井台啦,万一出个什么事呢?以后,隔上两天,我来帮你家挑上一缸水。
我力气大。” 妈妈急忙客客气气谢绝了。
妈妈是个好强的、爱面子的人,她一定不高兴让陌生人插手她家的事情。
大概从那时起,妈妈对秦老师就不大合脾气了吧?那次是秦老师分到这个学校后,头一回到村里来家访。
冬生把一桶水提回家里,放在灶屋门口。
弟弟春生正好刚起床,拿个葫芦瓢来舀水洗脸。
“冬生,你怎么不叫醒我?都快赶不及了。”春生埋怨他说。
春生比他足足小一岁,可是从来不叫他哥哥。
再以后,他因为成绩不好留了一级,跟春生同在一个班上课,春生就更不屑于承认他这个哥哥了。
妈妈又在灶屋里叫:“冬生!柴火没了,去抱一捆来。”
瞧,又走不成了!妈妈为什么总是叫他做事,却从来不叫春生做呢?就因为他脑子笨了点,学习不好吗?可是,如果他有跟春生一般多的时间温习功课,那又会怎么样?妈妈就是想不到这一点。
妈妈只 爱听人家夸她的春生聪明,学习好,将来考得上大学。
她甚至已经在悄悄地攒积供春生上大学的钱了。
冬生从屋后的柴火堆中抽出了一捆玉米秆,抱进院子。
妈妈已经烧好了猪食,从灶屋里钻出来,一面拍打着身上的烟灰,一面跟春生说话:“叫你把那两张考试卷子给你爸寄去,你寄了没?”“人家没工夫嘛!”“傻!你爸一看你考得好,说不准会给你买支钢笔呀什么的。
你那笔不是用旧了吗?” 冬生怔怔地站在院里,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春生的笔并没有用旧,那是去年刚买的。
倒是他书包里的那一支用得久了,笔帽都已经旋不紧了。
可是他有春生那么好的考试成绩吗?他的考卷此刻就在书包里,他没拿给妈妈看过,妈妈也没说过要想看。
实在,也没什么可看的:语文78,算术87。
平平常常,太平平常常了! 发考卷的那天,冬生心情沮丧地坐在位子上,一句话也不想说。
他本来指望这回应该考得好一点的,起码两门功课加起来要有 170分吧?秦老师在他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考试前几天还特地把他叫去单独辅导了一番。
他真是不争气。
秦老师悄悄地走过来,坐在他对面。
“冬生,还记得去年的考试成绩吗?还有前年?”他点点头。
“那么好了,你应该高兴才是。
你是在一年年进步,知道吗?人要退步容易,要想进步,并不是一件很容易很轻松的事情。”他问老师:“我很笨,是不是?”
秦老师温柔地望着他的眼睛:“你不算很聪明,但是你有一颗实实在在的心。
你将来会在一个适合你的工作中做出成绩来的。
要是相信我的眼力,你就应该更加自信一点。
记住:对你来说,重要的是自信!” 自信——他能够吗?就算他能够,那么他的妈妈、爸爸、弟弟,他的长辈们、同学们,他们是不是都能相信他呢?
春生洗完脸,又戴上帽子,说了声“妈,一会儿回来吃早饭”就走了。
冬生也想走,可是一瞥眼看见妈妈吃力地提了一桶猪食去喂猪,他又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帮忙。
“冬生!”妈妈又开始数落他,“你就会做这点死力气活。
哪天也能寄张考卷让你爸爸高兴高兴呢?将来你弟弟上大学,吃国家饭,你就在家帮妈妈喂猪吧,喂上一辈子!” 真的喂上一辈子猪,也没什么。
秦老师不是给他们讲过一个养猪模范的故事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秦老师是这么说的。
有一次,秦老师给大家出了个作文题目,叫《我的理想》。
大家都在埋头打草稿,他却一声不吭地坐着,一堂课过去了,却什么也没写出来。
下课后,秦老师问他:“你的理想不愿意告诉别人吗?” 他红了脸:“我没有理想。
我成绩不好。” “啊!”秦老师轻轻叫了一声,负疚地说,“这都怪我不好,我没讲清楚。
成绩和理想是两回事,懂吗?一个人,当他的心被理想之光照亮的时候,成绩暂时差点儿,他也会努力的。
人不能没有理想而活着呀!你难道从来就没有自己喜欢的东西吗?” “有的。”他小声说,“在电影里看见过大沙漠,我想在大沙漠里种树。
种上数不清的、各种各样的树。
将来,树长成森林了,我们就在森林里搭个帐篷睡觉。” “哦,真了不起!”秦老师高兴得伸出两手抱住他的头,“冬生,你真了不起。
多少人做过这个梦,可是这又多不容易呀!你想,种树需要水,可是大沙漠里水比油还金贵,那么就先要有地质队去找水源,对不对?找到了地下水,还要想法子引出来,想法子储藏,想法子灌溉沙漠。
你想,多么了不起的事业!你的理想太伟大啦!” 秦老师的眼睛闪闪发亮,脸颊也微微有点发红。
她简直兴奋得像个孩子啦!这使冬生也受了感染,变得激动起来。
第二节课时,他不知从哪儿涌出来了那么多的句子和词语,几乎没费什么大劲,一篇相当漂亮的作文就完成了。
秦老师给他批了个红红的 90分。
还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有声有色地朗读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