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师读的时候,他就那么呆呆地坐在位子上,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仿佛怎么也不能相信这就是自己写出来的作文。
下课以后,很多同学围着他问长问短,他们觉得他的理想很奇特,很神秘,也很令人激动和向往。
他静静地听着,笑着,什么也不说。
这时,春生突然从人堆里钻进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把你那本书借我看看!”他问:“什么书呀?”春生奇怪地说:“你写这篇作文,难不成没抄书吗?”
有几个同学愣了一下,接着就笑了。
冬生坐在那里,只觉得热血一阵一阵往脸上涌。
怒火在心里慢慢地烧着,烧着……他真想立刻跳起来,把春生狠狠地揍上一顿!他力气大,肯定能把春生揍个痛快。
他要让这个目中无人的弟弟知道一下他的厉害。
人还能这么 不管土地要喝多少,请吧!” 秦老师说得那么兴致勃勃,好像她面对的不是一个学习成绩平平的农村孩子,而是一大群有理想有热情的年轻学生。
那么秦老师为什么当初不去搞地质呢?冬生想。
后来他才知道,秦老师曾经学了一年地质。
因为患有严重关节炎,不适合野外生活,转业回来了。
她的爱人至今还在大西北某个地质队里,那年来探亲,冬生看见过,是一个特别高、特别黑、一天到晚总是乐呵呵的年轻人。
这个人一点儿也闲不住,天天一早起来就满滩满野地转悠,这儿拣块石头看看,那儿抓把泥土闻闻,好像在这个特别特别平常的土地上也能找到矿产似的。
这以后,冬生便常常到秦老师这里来玩。
秦老师收藏了好多种矿石标本,还有几本花花绿绿的画册。
她也有不少地质方面的书。
有些是浅易的普及读物,冬生能看懂个大概,还有一些砖头一般的、厚壳面的,他连上面的字都认不齐全。
他开始被那些千奇百怪的矿石迷住了。
有时候,妈让他到河滩上放羊或者打猪草,他便悄悄在怀里揣把小铲刀,随时随地挖上几个小坑,期望能发现什么奇迹。
他也有一个小瓦罐子,里面装了大半罐儿的石子,全是他认为比较特别的、有可能成为矿石的。
不过,这一切他都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秦老师。
他怕别人笑话他。
一个学习成绩很一般的农村孩子,难道有希望在某一天当上地质队员吗?可是他的考试分数却一次次上来了,尽管上得很慢。
他对自己开始萌生了一种强烈的信念,相信自己有一天会实现写在作文本上的理想。
“你当然会实现的。”秦老师常常很有把握地对他说,“你有一种可贵的顽强精神,体力也好,又肯吃苦。
搞地质就是要能吃苦。
如果我是地质队长,我肯定要你。”可惜秦老师不是地质队长。
她只不过学过一年地质,有一个当地质队员的爱人,有一些矿石标本、画册和书。
然而,有一件事竟使秦老师和冬生后悔一辈子:他们失去了一次报矿的机会。
那一天,冬生在秦老师屋里翻那几本画册。
他发现画册里有一张照片,照的是露在地面的一种青灰色结成块儿的黏土。
下面括弧里的字他不认识,问了秦老师,才知道这叫“凹凸棒石黏土矿”。
“我见过这东西。”冬生若有所思地说。
秦老师笑了笑,没有在意。
冬生肯定地说:“我真的见过。
在西边那块地里,不止那一块,好几个地方都有。”秦老师仍然不相信:“这种稀有矿土,全世界都少见。
中国从来没发现过。
也许你说的是别的什么泥土吧?” 不过她好像又怀有一丝希望。
她跟着冬生到地里找了一圈,可惜庄稼长密了,又下过几场雨,黄泥巴把矿土盖没了,他们什么也没找着。
可是,没过半年时间,真的开来了一支地质队,开始在这一带有目的地找矿。
一打听,他们要找的果真是那种“凹凸棒石黏土矿”!大约是他们事先就发现矿苗了,要不然不会这么有把握。
找到后来,地质队宣布,矿肯定是有的,而且地层浅,品位高,经济价值极大。
不久,这条消息就在报纸上登出来了。
“哎呀,小冬生,本来你也可以去报矿的,对不对?”秦老师又兴奋又懊恼地对他说,“都怪我不好。
白学了一年地质,要不然,你就可以第一次实现你的理想了。
哎哟,真气人 !” 冬生倒不怎么懊悔。
他只是高兴,而且内心里有点儿自豪,因为他也曾经发现过矿苗。
只不过他和秦老师都不怎么内行就是了。
这有什么关系呢?他今年小学还没毕业,往后学习的日子长着呢,他要努力使自己内行起来。
他希望自己将来能考上哪个地质学校。
即使考不上也不要紧,他可以自学,不是有那么多人自学成材了吗?而且,秦老师会帮助他的。
那几天,他按捺不住满心的欣喜,终于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
“秦老师说,我发现的就是那种矿。”他仰起脸,对妈妈说。
妈妈在忙着和面做饭,根本没注意听他的话。
“秦老师的话是圣旨,那么灵哪?成天就知道往野地里疯去!你看看春生,哪回考试不是 100分?你呢?正经事干不好,歪门邪道的倒上了劲。
没出息的东西!” 他垂下眼皮,讪讪地走到一边。
妈妈根本不相信他能找到矿土,根本不相信!也许,除了秦老师,谁也不认为他将来在种田之外还能干出点别的什么。
本来嘛,他这么老实,这么憨厚,又这么笨!他的算术,到今天不是也没上过 90分吗? “你告诉妈妈了吗?你妈一定会高兴的。”秦老师问他。
他默默地摇摇头。
秦老师惊讶地说:“怎么,你没说?这有什么害羞的?等哪次碰到她,我讲给她听。
也让她对你有点儿信心呀!”“不,”他固执起来,“什么也别对她说。”秦老师望着他的眼睛,半天半天,才说:“也好。
总有一天,她自己会看到的,对不对?” 现在,家里不再有什么要做的事,冬生可以走了,去送他最亲爱的老师。
老师这一走,十有八九是不会回来的。
就像太阳出来以后,白雪化成水,渗入地下,不再能看见一样,可是满田里青青的麦苗留下了,道路、村庄和青灰色的矿土都留下了,这里仍然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而且,开春以后,被雪浸润过的麦苗便要拔节、分蘖、抽穗、扬花,长成黄金一样的、沉实而又丰润的籽粒。
“你要真去送老师,就快点走吧。”妈妈忽然催促他。
冬生跑回屋里,把他那个小瓦罐罐抱起来,哗啦一倒,倒出了一地的石子。
他伸手拣出了其中一枚青绿色的。
这颗石子有鸡蛋大小,表面光滑如镜,有点半透明,可以望见里面褐色和绿色的花纹。
并且,从某一个角度望过去,那花纹就变成一把小小的锤子形状,就像地质队员整日不离手的那种小锤。
半年前从河滩里把这颗石子捡回来以后,他欣喜若狂,断定它是一种什么新型的矿物。
可是春生看过以后,嗅嗅鼻子说:“这不是雨花石吗?”他不肯承认,虽然心里也同意春生的判断。
他宁愿把它看作是一种珍奇矿石。
为什么不可以呢?当人们没有发现它的价值的时候,你能说它永远是没用的东西吗? 他要把这颗石子送给秦老师。
就凭石子里面有一把小小的地质锤,秦老师也会珍藏一辈子的,他相信。
太阳已经出来了,圆圆的,红红的,明亮而且温暖。
阳光下的雪地闪着金黄和橘红色的光。
远远能够望见东边岗子地上那一片青灰色的校舍。
最边上一间教室是他们班的,教室屋顶上,朝南的一面已经开始化雪了,露出星星点点的黑色瓦片,朝北的一面却还是一片洁白。
雪地上忽然走来一个小小的身影。
越走越近,原来是春生。
“你怎么到这会儿才来?秦老师都已经走了,上汽车了。
她等了你好久。” 冬生把眼睛睁得好大好大,然后又慢慢地垂下来,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地上。
那枚鸡蛋大小的雨花石紧紧攥在他手里,攥得每一块筋肉都发疼。
春生把一张小纸条递到他面前。
他展开来一看,上面是秦老师匆匆忙忙写下的几个字:“大西北见。”他欣慰地笑了。
这是只有他们两人才明白的四个字,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哦,秦老师,你等着吧,我们会在大西北见面的,总有那么一天。
他抬起头,望着那条通往汽车站的、被白雪覆盖了的路。
路的尽头是一片金色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