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十四岁了。
可是我没有看见过海,从来没有。
我知道海是什么模样的。
我知道湛蓝的海水和白色的轮船,知道海边美丽的贝壳和挺秀的椰树。
甚至,我听见过海浪的低语和风暴的怒吼,是在梦中,在那静谧的、丁香和蔷薇开放的黄昏。
可是我真的没有看见过海。
我的爷爷曾经是一个老海员。
他说他的远洋轮船到过的地方已经数不过来了。
爷爷年轻时的模样我没见过,从我记事的时候起,他留给我的印象就只是一个瘦削的、沉默寡言的、每天挎了小竹篮上街买菜的龙钟老人。
直到我十岁生日的那天,他从一只小皮箱里给我拿出一张照片,我才恍惚觉得生活中有很多事情是我并不理解的。
照片的背景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哥特式尖顶教堂,空旷的广场当中站了一个魁梧挺拔的中年男人,深色西装,方格领带,两手背在身后,仰望蓝天,脚前脚后是一大群温顺可爱的和平鸽。
这是我的爷爷,我的沉默而又琐碎的爷爷!当年他也是个威风凛凛的男子汉吗?他也曾有过叱咤风云的英雄时代?他是不是在遥远的异国海岸上想念着家乡的云彩和小溪呢?
无法明白。
真的,我无法把照片上的爷爷和眼前的一切联系起来。
那天,爷爷穿了一身中式衣裤,腰里系了青布围裙,胡子花白,面色憔悴,默默地站在我对面,浑身飘散着一股厨房里炒菜的油味。
我望着爷爷的眼睛,很久很久。
他细长却又总是明亮的眼睛里,此刻有一层说不清楚的意思,仿佛是秋天过去了,一匹老马某天早上从马厩里出来,突然发现铺在自己面前的是一片空荡荒凉的牧场一样,带着些惊诧,也带着些悲哀和无可奈何。
说不清楚我怎么会有了那么一阵浑身战栗的冲动,我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颈。
“爷爷,你愿意……给我讲讲海吗?那个遥远的蓝色的大海?” 从那天起,我迷上了海,我把大海装进了心里。
我如饥似渴地吞食着爷爷所讲的一切:风和日丽的太平洋,惊涛骇浪的好望角,美如明珠的小海岛,热闹繁忙的大海港,还有穿白袍的阿拉伯人,围小布兜的非洲黑人,热爱祖国的华侨老人……常常地,我觉得似乎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跟着爷爷在迷人的大海上踏浪远航了。
不是吗?我熟悉了爷爷所走过的一切地方,说得出世界各地的风土人情、奇花异木,还有那许许多多巍峨壮观的、史诗一般伟大的建筑物。
然而我还是没有见过真正的海。
我学会了画画。
我画在纸上的全都是海,好像我一辈子都在海边生活的一样。
我问爷爷:“大鱼从海里飞起来是什么样子的?”“大鱼吗?”爷爷说,“就像苗苗条条的小姑娘在跳水。”我在纸上画了一片蔚蓝色的海,一条穿了橘黄色纱裙的美人鱼从海面腾空跃起。
爷爷仔细看着我的画,把我揽在怀里。
“真是这样的呀!这多漂亮,送给爷爷好吗?” 我高兴得说话都结巴了起来。
不管怎么样,我总是画出了海,这海是属于我和爷爷的,是我们两人共同拥有的神奇世界。
我们喜欢它。
又有一次,我画的是一片狂乱的海水,海面上刮着黑色风暴,一艘轮船被推上耸立的浪尖,船尾高高地翘了起来,仿佛顷刻之间就要一头栽进浪谷。
爷爷对着画面久久地看着,看着。
“孩子,是有一次,我们遇到了这样的风暴。
那船就是这么个样子。
那一次,我们二副是从甲板上被甩下海去的,他是爷爷的小老乡,狮子一样勇敢的人呀!”然后,爷爷居然哭了,浑浊的老泪从眼窝里滚出来,顺着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往下淌,又落在我仰起来的面颊上。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爷爷流泪,我慌张地攥住了他的手,想叫他不要哭,可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就这样,我画了一张又一张的海。
我把我和爷爷的房间里全都贴满了有着大块蓝色基调的画,这蓝色有时深,有时浅,有时明丽,有时凝重,有时阳光灿烂,有时灰涩抑郁。
我们在这一片又一片的海水中生活。
我参加了市少年宫的美术组。
我画的大海参加过全国儿童美展。
曾经有一位记者来访问我,问我见过几次大海?我回答不出。
是啊,我说什么呢?告诉他:大海在我和爷爷心里装着,他能明白吗? 我曾经问过爷爷:想再看看海吗? 爷爷没有回答我。
可是从他望着我的眼神和放在我头顶的手指的颤动中,我懂得了他想说的一切。
那年夏天,我在期末考试中得了两个“100”分。
爸爸说,准许我做一件最想做的事。
我脱口说出来的是这样一句话:“让我陪爷爷去看看海吧。” “哦,那么,谁在家里烧饭呢?”爸爸望着厨房里爷爷佝偻的背影,“再说,爷爷年岁大了,经不起折腾了。
年岁大的人都是不愿意出远门的。” 就在这时候爷爷把一只汤匙掉在地上,汤匙把子摔断了。
我们没有能够去看海。
然而我得到了一大盒可以用来画海的水彩颜料,这是爸爸对我的奖励。
也就在那年秋天,爷爷死了。
爷爷是死在医院里的,在黄昏六点钟的时候。
那天,爸爸妈妈在家里设宴招待远道而来的老同学,我独自陪伴着病重的爷爷。
因为连日困倦,黄昏时分我打了个小小的盹儿,醒来的时候爷爷已经静悄悄地死了。
没有人知道他临死前想说点什么。
我常常寂寞地想:如果爷爷能说,如果有人能听他说,那么他最后的遗恨一定是没有再去看看海。
他是离开了大海才死的,他的灵魂都留在那里了。
我明白这一点。
只有我才明白这一点。
我从此再不能忘记那些静谧的、丁香和蔷薇开放的黄昏,以及黄昏中爷爷讲述的那些大海的故事。
我的爸爸是外贸局干部,常常到海边几个大的渔场出差。
每次回来,他都会拎回一提兜腥味扑鼻的鱼干、虾干。
偶尔也有几个并不美丽的贝壳,这是给我的。
他总是对我们眉飞色舞地讲着渔村的富饶,海产如何便宜,新鲜对虾和带鱼有多么鲜美。
可是他从来没讲过大海落日、海面的白帆、阳光、沙滩和海边的椰子树。
我闷闷不乐地想:这不是我的海,也不是爷爷的海。
每个人的海都是不一样的。
有一年夏天,妈妈参加了市里的中学生夏令营活动。
他们安营扎寨的地方就在海滨。
妈妈回来的时候,变得又黑又瘦,抱怨说:海边的水是咸的,做出饭来都不香;苍蝇太多了,看得人头皮发麻;海水腐蚀性太大,把她的头发弄得又脆又黄……
“海滩上的细沙是金黄色的吗?”我问。
“什么呀!满地都是海浪冲上来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叫人没处下脚。”妈妈不屑地撇着嘴。
“海水的蓝是什么蓝?像不像这种颜色?”我用水彩在画纸上涂抹了一块递给她看。
“你太会梦想啦!”妈妈说,“海水哪是蓝的?明明是黄的嘛!浑兮兮的,一点儿没有吸引力。” 我几乎有点儿气短神伤。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看见的海都不是我心目中的模样?人的眼睛会有几种不同构造,能把一件东西看成几种样子吗?可是我没有亲眼看见过海。
我梦寐以求地盼望着看见它。
总有一天会看见的,我执著而又痴迷地坚信着。
年底的时候,爸爸妈妈各自从单位里领到了一笔奖金。
全家筹划着在春节期间出门旅游一趟。
“去看看大海,好吗?”我忍不住地提出了这个要求。
“真是个孩子!海水有什么可看的?”妈妈轻轻地笑了起来,“要 看,去看西湖吧。
我们去杭州。
我早就想逛一逛杭州了。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都这么说的。”爸爸附和说:“也好,就去杭州。
路途不远,一来一回花不了多少钱。”我再也没有表示什么意见。
我知道我还太小,小孩子不能改变大人的志趣。
临行的前一天,我却莫名其妙地生起病来——脖子扭了,转动不灵。
这么一副别别扭扭的模样是不能去旅游的。
妈妈没办法,只得把我送到外婆家去过几天。
就这样,我没有跟爸爸妈妈去杭州。
可是我不后悔,一点儿也没有什么遗憾的感觉,真怪!外婆说我命不好,没福气过“天堂”里的好日子。
终于有一次,我有机会去看大海了。
那是我的小叔叔去海边旅行结婚,说好了顺便把我带上。
小叔叔的女朋友我见过,人长得漂亮极了,说一口很标准很好听的普通话,喜欢穿一身蓝色的衣服,冬天是藏蓝,夏天是浅蓝,我总 觉得那些衣服是在大海里染出来的。
我喜欢这个漂亮的阿姨。
没想到,又是在临行前不久,小叔叔蓬头散发地跑来告诉爸爸,女朋友跟他吹了,原因好像是为了一台彩色电视机。
那天夜里,我躲在被子里哀哀地哭红了眼睛。
不是为小叔叔失去了漂亮阿姨,是为了我又一次失去看大海的机会。
是的,我已经一年又一年地长大了,我的愿望同时也在伴随年龄生长变得越来越强烈、凝重、执著和热切。
又是一年暑假,我们市少年宫美术组要出去写生。
老师征求大家意见,问我们最希望去哪儿?我真想对老师说:“我们去画大海吧!”可是全组同学似乎都跟我想的不一样。
他们要去落霞山。
早就听说山里来了一群小猴子,他们要看看猴子在山里是怎么生活的。
我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了。
少数服从多数,谁让组里只有我一个人想看海的呢?事先我要是跟他们讲讲我的爷爷,讲讲爷爷说过的那些故事,那些海港、风暴、轮船二副、美人鱼……也许他们也会变得像我一样喜欢海。
可是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真傻。
在那十多天的日子里,我们背着简单的行装和画夹子在山中到处游逛。
看到的东西很多:松鼠、野鸡、大蛇以及各种各样的野花和野果,还有黑森森的山洞、洞里滴水的石笋。
当然,猴子一直没有出现。
虽说山并不大,但机灵的猴子要想躲过我们这支队伍还是很容易的。
有一天黄昏,我们爬上一个山顶的时候,落日正圆,红彤彤地照亮了整片山区。
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了大海。
大海落日是不是也这么壮美呢?爷爷说过,太阳是大海生出来的孩子,每天晚上它要回到大海的怀抱里睡觉。
海妈妈总是伸出一双长长的手臂把孩子抱住。
那么,那情景一定要比山中落日更叫人神往和赞叹吧? 我指着红日渐渐落下去的地方,对同学们说:“看见了吗?那边是大海。” “大海吗?怎么看不见?”一个女同学问我。
我说:“大海离这儿还远呢,是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 一个男同学哈哈笑起来:“你又没长千里眼,怎么知道那边是大海?” 我无法对他说清楚,就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我只是固执地认为:在那落日映红的天边一定是大海。
后来老师支持了我。
她说我是对的。
陆地是被海水包围着的很大很大的岛。
我们的东边是大海,西边也是大海。
无论我们往哪个方向走,路的尽头总会是蔚蓝色的海。
我在心里笑了。
同时我也想,等我长大了,我要顺着长长的大路往前走,我总会走到海边。
艰难险阻我不怕。
只要能看见海,我什么也不怕。
去年,我小学毕业了。
毕业之前,班里开了个很热闹的晚会,老师要大家在会上畅谈未来的理想。
很多同学争先恐后地发言。
理想很多,简直是五花八门。
有的要当宇航员,有的要当作家,有的要当驯兽师,还有想坐“飞碟”去当火星人的。
那时,我已经开始学油画了。
爸爸妈妈一心希望我将来当画家。
美术组的老师也认为我很有希望。
他说我素描底子不错,色彩感觉尤其敏锐准确。
“你将来要争取让中国的油画打入世界画廊!”他常常这么鼓励我。
我能够理解他的愿望。
不过我不确定以后是不是一门心思学美术。
我另外还有许多别的爱好:喜欢数学游戏,对围棋有点儿着迷,拍电影也使我极其神往……总之,我没有拿定主意。
通向未来的道路太多了,每一条路都在热切地诱惑着我,我一时无法做出选择。
“你呢?”老师的眼睛落在我身上,“你想干点儿什么?”全场一片沉静,大家都在期待我的回答。
在这一瞬间,一个非常清晰的念头在我心中猛然跳了出来,光灿 灿地对着我闪烁、旋转,使我顷刻间明白了自己应该说什么。
我低低地、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去看大海。”老师惊讶地望着我:“你再说一遍。”我大声地说:“我要去看大海!”是的,我要去看大海。
不管我将来干什么:画家、数学家、围棋 手、摄影师……我首先要去看看海。
那是我和爷爷的海,它在遥远的地方等待着我。
蔚蓝色的、波光闪闪的,有着金黄色的沙滩和美丽的椰子树,也有着汹涌的波涛和狂怒的风暴。
我已经十四岁了,还从来没有看见过海。
可是我不灰心。
只要有地球,就会有海水。
只要大海在,总有一天我会看见它。
我满怀信心地期待着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