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然是缩到床上,把地方让给你。
有一回,你舞到窗口那儿,漫不经心地一伸臂,把我最心爱的小鹿扫到地上,跌断了脖子。
你看也不看它一眼,接下去又练你的旋转。
我实在忍不住了,从床上蹦起来,冲到你跟前,狠狠地给了你一拳。
那时我脸色一定难看极了,因为你用那么惊慌的神色望着我。
你没有说话,也没有还手,就那么一声不响地站着,满脸惊讶,仿佛不相信这一拳是我打的。
从来从来,你还没见我发过脾气吧?那一回我实在是忍不住了,事过之后我后悔了好几天,恨我自己不像个哥哥,得不到你的尊重,因此只能用拳头维护自己。
说到底,你毕竟还是我的妹妹,我喜欢你。
你很聪明。
可是,做作业时,你只喜欢挑那些简单的、很快就能解出答案来的做。
稍稍复杂了一些,你便要皱眉头,打呵欠了。
你怕麻烦,你要的是一帆风顺,轻而易举。
你常常把那些复杂的习题推给我做:“帮帮忙吧,今天舞蹈老师教了个漂亮动作,我还没学会。”你这样说,同时你漂亮的眼睛不容反驳地望着我。
我还能说什么呢?你全都会做,只不过讨厌那些烦琐的计算罢了。
而我,行动不太方便,只能坐在这里,从这些枯燥的计算里寻找乐趣。
再说,我是你的哥哥,哥哥当然应该照顾妹妹的,于是,我接过你的作业本,认真地、一笔一画地把我早已做出来的习题再抄上一遍。
我们俩的字迹是那么相像,从来没有一次,老师或者妈妈发现过我们之间的这个秘密,你是不屑于告诉他们,因为你的神情那么坦然,你不认为这件事有什么不对。
我呢?因为能够帮你一点小忙感到骄傲,满足,我毕竟还能为别人做点什么,不是吗?只有在这种时 候,你的面前还有这个“哥哥”存在,你需要向他求援。
所以,这点小小的快乐我是不愿放弃的。
说起来,这么多年里,我简直是在对你犯罪,我哪曾料到,高中毕业以后,你竟会因为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而考不满大学分数线呢?我恨我长了这么个简单而又愚蠢的脑袋,爱你,然而也害了你。
只有一次——我永远记得,就那么一次,妹妹,你对我表示过那样真切的手足之情。
那年夏天,放了暑假在家,一早,爸爸妈妈上班去了,奶奶出门买菜,你突然喊肚子疼,疼得你脸色煞白,不能直腰。
我吓慌了,手足无措,围着你团团转。
后来,我想把你背下楼去看医生。
我让你趴在我的背上,你乖乖地趴上去了,你长得跟我一般高矮,却比我健壮得多,照理说,我是背不动你的。
可是,那天,也不知怎么,一咬牙,我居然歪歪斜斜地背上你就走了。
下楼的时候,我那条残废的腿一个劲儿哆嗦,后来就僵直在那里再也不肯动弹,你在我背上呻吟,我心里急得厉害,一挣扎,双腿突然一个趔趄,背着你一块儿骨碌碌滚下楼梯。
我的后脑勺正好磕在水泥地上,“咚”的一声,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之后,我已经躺在医院里。
一家人都焦急地围在旁边。
你趴在我身上,嘤嘤地哭着,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
看见我睁了眼睛,你狂喜地跳起来,抱住妈妈的脖子喊道:“他活啦!他活啦!”你是那么激动,那么喜出望外呀!
妹妹,那一次,你看见我流泪了吗?我是个感情脆弱的孩子,心灵又极其敏感,我哭了,因为我第一次感觉到同胞手足的温情。
我发现,在你的心底深处,也还有一块容纳别人的天地。
人本来都是善良的。
病中,你像一个细心的姐姐一样照应我。
你给我削水果,喂饭,擦脸,给我小声地哼歌儿,把新学会的“抖肩”动作表演给我看。
你似乎把多少年来应该对别人的关心全都倾注到我身上了。
我的病好得出奇利落,几天以后,便不再头昏。
我仍然记得过去的一切事情,仍然能演算习题。
谢天谢地,脑震荡对我没有损害! 出院那天,你们少年宫舞蹈队参加一次暑期演出,你让我也去看。
那回,你扮演的是个蝴蝶姑娘。
幕开了,灯光照在你云雾一样飘舞的纱裙上,你翩翩掠过舞台,像一团飘忽即逝的美丽的幻影。
在你对观众亮相的一刹那,我清楚地看见了你容光焕发的笑脸。
一阵惊喜,我突然感到心都不再跳动了,我真想站起来,从台下对你喊一声:“好妹妹!” 散场的时候,我在后台口等你,我想告诉你,大家多么喜欢你这个蝴蝶姑娘。
你卸了妆从台上下来了,和几个伙伴谈笑自若地从我身边走过去,就像没有发现我的存在似的。
可是,我心里知道,你明明是看见了我的,我能感觉到你的眼光从我身上闪过。
你依然是那个冷漠、傲气的小姑娘。
我失望了,沉重地、一步一步地走出剧场。
我想,你和我之间,就永远只能是台上和台下的位置吗? 我是弱者,但是,我不愿意被生活遗忘,我想用我的努力宣布自身的存在,争得自己在世界中的合法位置。
我发疯一样地迷上了捏泥人。
终于,老师注意到我的兴趣,学校推荐我进了少年宫工艺美术组。
从此,我可以在这个艺术的天地里和你并肩进出了。
我悄悄地掉过一次眼泪,那是因为高兴。
第一次在金碧辉煌的少年宫大厅里碰见我的时候,你惊讶地站住了,漂亮的眼睛微微眯缝起来,仿佛想把我的身影从你面前抹掉。
我迎上前,想跟你说话,你却垂下眼皮匆匆地走了,大概你不愿意在这大厅中面对你的残废哥哥。
我知趣地停下脚步,没有喊你转身。
我明白你的复杂心情。
晚上回到家里,你装着不在意地说:“少年宫里有些同学是特殊照顾进去的。”我说:“我是考的。”你不说话了,凝神望着桌上那个还没干透的吹笛牧童。
“是比以前像样多了。”你忽然说,说话时并没有看着我。
那是第一次,妹妹,你对我的作品表示赞赏。
我记得这句话,记得说这句话时你那一脸沉思的神色。
你在想什么呢?是在重新对生活作一个判断吗? 少年宫的活动使我感到愉快。
我的技艺有了长进,好几样作品被挑出去参加展览、比赛。
但是,我也注意到,你在舞蹈队的地位降下来了。
你不再独舞,甚至也不再领舞,因为你的个子忽然不再长了。
跟你一块儿进去的女孩子都长成了修长的少女,你仍然是那个洋娃娃一样的孩子。
你只能扮演舞蹈里的小妹妹。
你变得更加任性,更会发脾气。
有几次你为一点小事摔碎我的泥人儿,我原谅了你,因为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
你本来是那样一颗被所有人捧在天上的珍珠,不能想象你的生活中会失去溺爱和赞美。
你沉默了。
常常地,你趴在窗口,神情恍惚地望着楼下的人群车辆,一望就是半天,我站在你的身后,真想劝劝你。
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圈在一个固定的圆圈里呢?跳出圆圈,不是更好吗? 既然舞蹈这条路走不大通了,我想劝你退出舞蹈队,把学习抓抓好。
我把这个意思跟妈妈说了,妈妈却说,随你高兴吧,你喜欢什么就干什么。
所以,你还一直待在舞蹈队,待到年龄不再容许你待下去。
这时候,你已经变得讨厌学习了。
你坐不下来,总是那么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遇到难题,你还像小时候那样推到我面前来,我无法拒绝你的要求,因为我只有你这一个讨人疼爱的妹妹呀! 就这样,我们一块儿读完初中,高中,一块儿报名考大学。
你想考中文系,将来当作家。
我却考的是工艺美术系,将来可以一辈子守着我的小泥人儿。
预考时,你的成绩本不算坏,不知怎么,考下来的结果,我录取了,你落榜了。
无法想象你会怎样痛苦。
你这个骄傲的、处处想压过别人的小姑娘。
所以,我把录取通知单藏了起来,也嘱咐全家人瞒你几天。
没想到你居然翻寻出来了,凭你那特有的敏感。
你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叫人心碎! 妹妹,哭完之后,你有没有从生活中领悟出什么来呢?我希望你醒悟过来。
生活不会把它的宠儿一辈子高高捧在手上,人没有生来的高贵和低贱,愿意把自己贴近生活的人,生活才会慷慨地给予他一切。
妹妹,你还小,今年才十七岁啊,你面前还有这么长长的一条路。
你瞧,我这样的人都没有被人遗忘,你还害怕什么?别哭了。